旧人恩断后的第三年——梁籍【完结】
时间:2023-06-03 14:50:50

  昔日母亲柔软的话语还依稀在耳边,娶妻生子,人生大事,最易也最难。
  这些话,周誉一直是记得的。
  可堆积在魏王府旧邸里的红烛早已经生灰,那些他曾经花了无数个日日夜夜替她备下的东西,都在某一个他潜滋暗长着恨意的白日,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成婚娶妻,他如今还能抱有什么样的期待?
  周誉心底满是自嘲的湿意,这份湿意让他在面对姨母的那一套说辞的时候,纵然并没有任何要娶玉簟秋的心,却也不曾否认。
  孟琼站在不远处,定国夫人来了,她本是该跟着李昶走的,可是心底的本能让她多停留了一瞬。
  “走吧。”
  李昶微笑着拽拽她。
  孟琼回过神来,“嗯”了一声,跟着李昶往郡署外头走,东街西巷都是人家,周遭的铺子已经全部关了。
  此刻大家纷纷收拾细软和干粮,为迁去隔壁的芙蓉郡做准备。
  “这不是小缘么?回来了啊。”西巷卖酒的阿婆老了,在外头收拾着米缸,打眼看见孟琼,揉了揉昏花的老眼。
  “是小缘啊。”
  “哟,咱们这里最爱打架的孟丫头回来了。”
  走到梁园的附近,难免遇上些旧人,大家你一眼我一语倒是让孟琼有些回到了小时候。
  长街故人,有些老得她已经认不出了,还有一些,她打眼一瞧就知道是谁。
  孟琼一路走一路同看着她长大的乡亲们寒暄着,一直走到梁园的门口,勉勉强强才静下来。
  如玉簟秋所说,梁园门口的这一棵大海棠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这园子本就是梁阁在外头的一处别院,跟着老阁主梁直一起姓了梁。
  老阁主死后梁阁里有不少人不愿意再做死士做杀手,纷纷从孟琼这里买了契回去。
  杀人见血是要遭报应的。
  人越老就越信因果,所以如今阁里面留下的也就是些什么都不信的年轻人。
  而那些脱离了梁阁的老人则在离开梁阁后保持着好心,每隔些时日就会来替孟琼将这园子里收拾收拾。
  也正因为如此,尘封的蛮子门推开,里头也依旧干干净净,只余几片落叶。
  堂屋前的大枣树上挂满了半红的枣子,孟琼跳起来摘了一捧用袖子擦了擦递给李昶。
  两人坐在台阶上,许久没这么安静地坐过了。
  李昶吃了个枣子,打量一下僻静的周遭,好奇道:“这地方这么静,周誉是怎么生出造反的心思来的?”
  “他有野心,但一开始没想造反。”
  “那他后来还?”
  “因为先帝不肯给他一个公道,因为那些知道上阳关真相的人包括我,什么都不肯说。”
  孟琼叹口气,抿抿唇,也说不上来自己该是什么感觉。她知道长平王是让黄河决堤的那个人。
  她也知道于长平王而言,百姓不是他的性命,他手底下那几个兵才是。
  可她更知道,长平王护着手底下的兵,朝廷护着长平王,长平王护着边境。
  三万人的生死。
  搁谁都担不起。
  可总有人能一手遮天地帮手底下的人逃脱罪责。
  孟琼无法理解长平王,但也明白大燕不能没有长平王。所以她选择了听了父亲的话,将那真相咬碎往肚子里咽。
  怎么说呢。
  因果吧。
  父亲觉得她克死姑母和母亲,所以她七岁就加入梁阁了。这些年,杀的人里面大多是罪该万死的,可说到底也有一些是罪不至死的。
  在上阳关出事前刚好去那里见陆九水是她倒霉,可这样的事情偏偏又落在她头上,她总觉得冥冥之中是上天给她的报应。
  “李昶。”
  “嗯。”
  “你曾跟我说,希望我解散梁阁,担心我有朝一日被人杀死,其实这份担心,我自己也有过。”孟琼抱着膝盖开口。
  李昶挑眉,“那孟阁主你还不快解散?”
  “可是人生至此,都已经这样不干净了,还怎么回头?”孟琼笑容里带着无奈。
  人都是会死的。
  但她这一生背负了太多血债,不敢下去见阎王。
  李昶自打两年前认识孟琼起,就没有见她怕过。可今日却难能可贵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畏缩。
  李昶道:“以前倒是从没有见你怕过。没想到,孟小缘,你也会怕。”
  是啊。
  她也会怕。
  她少年时候不怕是因为无论发生何事,身后总有个周誉给她托底。
  前两年不怕是因为总觉得周誉虽跟她恩断义绝了,但未必真的是那么想的。
  可如今。
  那个一向在她背后给她撑着的人抛弃她了,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李昶,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孟琼看着院子里头的枣树海棠树枇杷树和石榴树,心底突然一酸。
  “周誉以前脾气也不好,但他从来不会冷言冷语地跟我说话。”
  “他不会舍得用箭射我,不会嘲讽我。他只会告诉我,万事有他在。”
  她嗓音低哑,莫名有些心伤。
  李昶怔了怔,突然明白,她心头藏了太多的委屈,这两年一直没有对旁人说过,而如今触景生情,实在忍不住了。
第19章 揣测
  李昶静静地陪在她的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就这么坐着。就如同两年前在燕都,他认死理无数次在朝堂之上受挫,狼狈地如同一个丧家之犬被金吾卫用棍子赶出午门的时候,孟琼在他身边陪伴他的那样。
  朔风吹得院落里的枣树簌簌作响,成熟了的青红果子落在铺满了落叶的地上。
  孟琼缓了一阵后终究还是放下了个人的悲喜,转过头问李昶:“昨日的那群商人还会来闹么?”
  “会。”李昶捡起地上的枣子在手里揉搓了几下,仰头看这天上的云卷云舒。
  孟琼吸了口气,“当真不管了么?”
  “不管了。”
  李昶站起身,拂了拂大红官袍上的土,“明日申时之前,郡要迁完。一味的忍让只会让他们得寸进尺,该补偿给他们的官府和朝廷会补偿,可不该给的,他们一分也别想得到。”
  先礼后兵,是李昶为官为人的一贯处事风格。再温润的人也会有棱角,再随和的父母官也会有刚锋的一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来,“南陈郡迁了,你该去哪儿?”
  “回燕都,向陛下请罪。”李昶淡淡笑笑,回头盯着孟琼,突然问:“这次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会去狱中看我么?”
  他眼底满是希冀。
  孟琼听了他这句既心酸又调侃的话,有些想揍他。
  “每天给你送饭。”她说。
  李昶听了这话很是满足,他一生所求一是当个清正廉明的好官,二则是能跟面前这个姑娘像是夫妻一样过日子。虽则做个真夫妻,她定然是不愿意。可每天给他送饭,就这么想想,他也觉得很幸福。
  他不是个破坏气氛的人,也舍不得破坏这份来之不易的熟稔和温情,可不知怎的,却还是想不合时宜地多说一句。
  “可明日迁完郡后,你就见不到魏王了。”
  “梁阁还在燕都,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见不到,也得走了。”
  梁阁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为他们接生意,她所作所为,从来都不是她想要就能做的。
  李昶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们明日一别后过些日子在燕都见。”
  “成。”
  孟琼应下来,眉眼间又有了昔日的飒爽。
  ……
  入了夜,郡署外头一片寂静。
  打更人打过三更的时候,定国夫人突然有些睡不着了。她今夜醒了许多次,侍女映红也不敢贸然歇息,只是走过来给自家夫人披了件衣裳。
  白日里她光顾着玉簟秋,刻意地忽略冷落了孟琼。但如今入了夜,却辗转反侧,如何也睡不着。
  上阳关大水前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很多人都说看到过前一日孟琼在县尊的府上,可为什么后来县尊幕僚一一都死了,只有她活了下来?
  周誉这些年舍不得动她,舍不得把人捉来用严刑逼她开口。
  可定国公夫人则不一样。她没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思,对于孟琼,也只有满心的瞧不起。
  “不行。”
  “我见了那个姓孟的丫头就睡不着觉,我看到她那一张脸,我就总能想起姐姐。”
  定国公夫人脸色不是很好看,豆的汗珠浮现在额头之上,她的手抚着胸口,喘息两声后那一双凤眸微微眯了起来。
  映红劝她:“更深露重,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前些日子您派去查此事的人也说了,大水前一夜孟家那丫头确实是在县尊府上的。她爹爹孟庸昶南下时曾跟上阳关的那位赵县尊是好友,说是赵县尊家当初有个小女儿待嫁,而孟府的大儿子又刚巧尚未娶妻,孟相这才想到让孟家那丫头去相一相未来的嫂嫂。”
  映红低声说着,可这些都是定国公夫人派去的探子回来说的查到的东西。
  定国公夫人并不全信。
  “元祐是孟庸昶的亲外甥。”
  “孟庸昶靠着逢迎先帝在朝中立足了二十年,最懂得讨先帝欢心。我姐姐死的那时候,正是他一心教元祐如何做个孝子的时候。”
  定国公夫人长舒一口气,说到此事,心中只有长恨,“先帝那时身体已经不行了,正在想立谁做太子。我姐姐是皇后,若她在,东宫自然由誉哥儿来做,所以啊,这天底下谁最想我姐姐死呢,自然是他们孟府。”
  定国公夫人想到这里,咬了咬银牙。这两年,上阳关的真相如何,她心里早已经有猜忌。
  大燕这些权臣谋臣,哪一个不是狼子野心。
  为了夺帝位,死一个皇后,死一些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想到这里,她的手颤了颤。虽已经在心底给孟府定了罪,可她仍旧想要听孟琼亲口说一说当年的事情。
  “去,那个姓孟的应该住在李家,你去把她找来。”
  定国公夫人伸手,映红轻抚着她的手无声地宽慰她。
  “找到她,让她过来,今夜我要好好问问她。”
  定国公夫人胸口起伏了两下,人就是这样,越是想做什么事,就越要快些做到。
  映红见自家主子如此着急,也不推诿,屈了屈身将衣裳披好,忙替她去叫人。
  在南陈郡的最后一夜,孟琼没想过自己会被吵醒。当映红找上门的时候,她先是疑惑,很快又明白了是定国公夫人不愿意放过她。
  要说的话,她在两年前都已经说了。
  再问千百遍也还是那样。
  “我不去。”
  孟琼本欲关门,可映红却愣是不走,一只手撑着门框,一只手拽着她的衣角,不让她进去。
  “这深更半夜的,孟姑娘你不要歇息,李大人的母亲和妹妹也要歇息,你不同我去,我就不松手,就站在这里,过一会儿就叫一阵子。”小丫鬟长着一张娇俏可人的小脸蛋,做起事情来却泼辣得很。
  孟琼算是开了眼。
  “我不去你就叫?”
  “对!”小丫鬟扬起下巴看着孟琼。
  定国公夫人出身高门,自幼受父母疼爱长大,后来嫁给了定国公,也是个备受夫君宠爱的女人,所以性子自然跋扈娇纵些,侍女耳濡目染便也是如此。
  这样的人,孟琼惹不起也躲不起。
  她不想去。
  是因为她觉得定国公夫人会发疯。
  可想到周誉在郡署府里头,心里莫名地又像有根定海神针似的。
  “行,我陪你去一趟。”
  孟琼思索了片刻,让映红在外面等了会子,将衣裳穿好头发梳好,这才走了出来。
  天黑路陡,二人走得很是小心,等到了定国公夫人那里,左右花了大半个时辰的时间。
  屋内点着四五盏宫灯,这些宫灯将整个屋子照的暖融融的。
  定国公夫人原先在榻上坐着,如今挪到了太师椅上。她里头只穿了件软底单衣,外头罩着平日里穿的金丝大氅,望向孟琼的那一双眼睛里只有审视。
  “上阳关大水前一夜,你听到了什么我都知道了。你只告诉我,是不是你父亲要扶植元祐?”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
  孟琼不知道定国夫人到底知道了什么,但是她父亲一心扶植元祐确实是真的。
  “我父亲同元祐甥舅情深,扶植他确有其事。”
  定国公夫人又道:“那一日大水,我姐姐的死与你到底有没有关系?”
  定国公夫人望向孟琼,眼底里满是恨意。
  孟琼脑海中浮现出福惠皇后的那一张脸,她虽然不是直接害死福惠皇后的人,可当初若非福惠皇后将那唯一的一叶扁舟让给自己,她也不会死。
  孟琼吸了口气,如实地恭敬地回:“是。”
  岂料这话话音刚落,定国公夫人就再也忍不住了,抄起了一个茶盏就朝着孟琼砸过来。
  “你终于肯开口了是不是?”
  “是你站在你爹爹这一边,为了立太子一事,害死了我的姐姐!”
  定国公夫人突然站了起来,她眼睛尖,利落地扫到孟琼腰侧挂着一个南红的璎珞穗子。
  这穗子不值钱,可上面雕了个保平安的木头小人。是福惠皇后跟定国夫人的外公幼年时送给她们俩姊妹的,当时一人一个,福惠皇后把它视若珍宝地放在木盒子里藏了十几年。连周誉都不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
  定国公夫人顿时心如刀割,尤其是想到自家那位姐姐从前还格外疼爱面前这个人,于是忍不住指着她:
  “你怎么还有脸佩我姐姐的东西?”
  定国公夫人说着,不顾体面地去抢。
  孟琼显然没有想到这一点,下意识地闪身。定国公夫人今日折腾了一夜,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精气神不是很好,因为孟琼躲了那一下,她一个留神没注意顿时磕到了旁边的桌角上。
  那一下磕得还很深,尖锐的桌角蹭破了她雍容华贵的皮囊,一时之间,鲜血直流。
  “夫人!”
  “夫人!”
  映红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进来。
  定国公夫人虽头破血流,可私心里仍想保留住姐姐的东西,虽狼狈得十分不体面地趴在地上,却还是忍不住伸手要去拽孟琼腰间的流苏。
  孟琼往后退了两步,没让她拽。
  “这是福惠皇后给我的东西,我不会给你。”
  孟琼看着定国公夫人,眼神里半点怜悯也没有。
  映红护主,见孟琼面无表情,指着她开始哭骂:“你这人怎么这样冷血?我主子如今成这样,定然是你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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