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蹙了蹙眉。
倘使定国公夫人不曾动抢她东西的心思,她还愿意伏低做小。
可福惠皇后送的东西,她同样珍视。
没道理要这样白白被人抢走。
“是夫人要抢我的东西。”
“纵然身份尊贵,也不能如此强取豪夺。”
孟琼轻声开口,她骨子里是个认死理的人,琅琊军营那一次低头是因为不想给两国邦交惹麻烦,可这一次,她真没觉得自己有错。
映红见她态度强硬,不算软和,忍不住捂着脸哭了起来。门口侍奉的小厮丫头见状,也忙报了信给周誉。
天色不早了,周誉早就歇下了。小厮去他的屋子禀报,他这才命侍奉的人点上灯,重又起来。
因为走得急,他来的时候不曾束发,只穿了件简单的道袍,目光扫了定国夫人的寝屋一圈后,先命人去请了大夫,后又让丫鬟将人人先扶到了榻上。
“誉哥儿……”
“她认了,她是故意在上阳关拖着你母亲不让她走的。她知道上阳关要有那一场大水,却故意要害死你的母亲!为的就是跟她父亲一起让元祐在太子之争中少一个你做对手!”
定国夫人捂着带血的额头,却仍旧颤着声音声嘶力竭。
第20章 刀子
上阳关一事,孟琼瞒下当初的真相,多多少少跟孟府脱不了干系。
可若说她存心要害死他的母亲,周誉是如何也不信的。
他的目光淡淡扫向定国夫人,来治伤的大夫还有一会子才到。
“姨母受惊了。”
“天色不早了,有什么事等大夫来了之后,您歇息好再说。”周誉站在定国夫人面前,波澜不惊地开口。
他言语看似是对定国夫人的关切,实则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是对孟琼的一种维护。
定国夫人从前留着孟琼,是给周誉这个外甥情面,可今日,在瞧见孟琼腰间系着的东西后,却只想要她去死。
“誉哥儿,如果不是孟府,如今坐在那燕都高台上的人就是你了。”
“昔日唾手可得的帝位,你母亲的性命,上阳关的三万人,都跟这个人脱不了干系?你还要舍不得她到什么时候?你是非要我这个做姨母的再请家法教训你一顿么?”
定国夫人一只手捂着额头,一只手捂着心口,咬着牙只有恨意。
重重叠叠的光影里,周誉就那么立着,他身姿挺拔俊逸,半张脸拢在烛光里,教人看不清他的情绪,只是听了定国夫人的话后,摩挲着玉扳指的手微微顿了顿。
孟琼瞧着周誉,对于定国夫人说的家法,她一无所知。但大抵也能猜到分毫,上阳关一事,她两面不是人。
想要查清真相的人觉得她懦弱,觉得她畏死贪生。
希望真相永远掩埋不见天日的人巴着她死,毕竟这个世上只有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她这两年活得可谓是危机重重,如履薄冰。无数次被人追杀,又无数次得人支援。
她曾经想过是他。
又不敢想是他。
“周誉……”
孟琼不解地望向他。
周誉没有回应她,只是望向定国夫人,与这位姨母进行无声地对峙。
虽则过了这么久。
他还是护着她的。
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只管做自己想做的事,被仇家打上门也好,被孟庸昶骂个狗血淋头也好,他永远陪在她的身边,替她挡下那些风刀霜剑。
定国夫人突然感觉到了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誉哥儿,你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么?你说过的,你不会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纠葛。”
“我是你姨母,我不会逼你。但如今你舅舅在蜀地打着仗,为朝廷卖着命,朝廷这几年一直忌惮他,觉得他功高震主。这个丫头,你不能放她走。她在,孟庸昶就还有顾忌。她不在,万一孟庸昶作妖,给你舅舅使绊子,这该如何?”
定国夫人歇斯底里过后恢复了理智。
她既然要这个丫头的命,就得先留着她。
这里不是燕都,没有梁阁那么多的死士。趁着她如今一个人翻不了天,困着她,再想法子弄死她。
“孟相从来就没管过她,姨母,你留下她有什么用呢?”
周誉一眼看破定国夫人的心思,直白地开口。
“总有用处,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孟庸昶一点都不顾念她。”
定国夫人今日铁了心要同孟琼死磕,见周誉没有松口的意思,心里已经灰了一片。
“誉哥儿,你还记得你母亲很多年前在燕都染了恶疾,是我千里迢迢向我那还在世的公爹求了药前去救我那苦命的姐姐么?你那时当真你母亲的面曾说过,姨母就是母亲,将来我这位姨母若有所求,无论是什么事,你必然会答应一件,你还记得么?”
定国夫人嗓音里带着隐忍的泣音。
周誉骨节分明的手藏在道袍宽大的袖口里,听了这话,眼神阴沉了片刻。当初答应定国夫人的话是当着他母亲的面亲口说的。
他活到如今,在这个世上已无亲人。如若反悔,跟欺骗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区别。
定国夫人见他静默,心底已然有数,“把她关起来,半个月,等你舅舅蜀地那边的仗打完,我就放她走。左右你也是要去蜀地的,你舅舅刚好想要谈一谈你同簟秋的婚事,誉哥儿,你同我们一同走,也算是在她的身边了,半个月,我会放了她的。”
困住的鸟儿哪里还有飞的出去的道理。
孟琼明白听着定国夫人的话,知道今夜自己就不该来。不止不该,她就该在今夜之前就同玉簟秋要了血灵芝离开。
眼下周遭侍卫不多,也就只有四五个。
她若想走,完全可以打得过。
可在动手之前,孟琼还是忍不住将目光投向了周誉,她若留下来,就是奔着死去的。
周誉长身玉立,似是也在做决定。他目光不曾移向她,只是在思索。过了半响,才终于淡道:“不过是个死士,姨母要,命人捉了她便是。”
他这话说的云淡风轻。
不多时之前孟琼还觉得他到底还是维护自己的。可如今听了这话,她的一颗心在瞬间就沉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孟琼很想问问他,你是真的不管我的死活了么?
可又觉得这样的话本就无须开口。
孟琼腰间插了一把匕首,留下是不可能的,她吸了口气,愣怔了片刻后果断拔出了腰间的匕首。
“你本性终于暴露了!你如今是要对我们拔刀了?”
定国夫人冷哼一声,颤颤巍巍从榻上起身,指着孟琼。
孟琼正愁不知道该把刀子对准谁好,见定国夫人一副又要朝她扑过来的样子,她干脆伸手将人拽了过来,冰冷的刀剑指着定国夫人的脖子,没真划出血,但瞧着也骇人。
一片幽暗烛光里,满是丫鬟和侍卫的尖叫厉喝。孟琼迎上周誉的目光,一个无畏,一个随意。
“放下。”
周誉修长的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盘子上面的花生,寒声开口,仿佛早已经料到她会拔刀一般。
周誉生了一双含情眼,这一双眼睛纵然不笑的时候也足够摄人心魄。
孟琼被他不久前那一句,“不过是个死士而已,姨母要,派人捉了她就是”伤到,怔了怔后,摇摇头。
她手里的刀尖仍在定国夫人脖子上。
其他人不知道孟琼下一刻会做出什么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周誉料定她不会真的刺伤定国夫人,往前走了两步。孟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下意识地后退,一直退到墙边,“周誉?”
她秀眉微蹙,正欲开口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伸手握住了她抵在定国夫人脖颈处的刀子。
孟琼不可思议地看着他,钳制着定国夫人的手一时之间松开了。
定国公夫人感受到孟琼卸了力,忙喘了两口气,逃一般地离她远了一些。
烛火摇曳,周誉离孟琼倒是很近,咫尺的距离,她连他的呼吸都能感觉得清清楚楚。
“你的手?”
孟琼见他指缝渗出鲜血,明明见惯了那么多的生死,可嗓音仍旧是发颤。
指缝间的疼痛让周誉吸了一口气,但到底是皮外伤,“孟琼,只给你这一次机会,刺本王,然后滚。下一次,你死了本王都不会看你一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低沉醇厚,略带几分喑哑的味道。
孟琼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没动。周誉却是眼疾手快,在他那位姨母下令之前,握着她的手,毫不留情地将那匕首对准了自己。
刀子深入皮肉半寸,捅的地方跟他两年前射她那一箭的地方一模一样。
他强忍住那一声闷哼,拔出的刀子的那一刻推开她,“滚。”
孟琼眼前一片迷蒙。
一时失语,却也明白,他受了伤,此刻其他侍卫们和他姨母的心思自然都放在他的身上无暇顾忌她。
她愣了愣,耳边是一片嘈杂的声音。咬了咬牙,忍住泪意,头也不回地走了。
定国夫人知道周誉对孟琼的心思重,但怎么也没有想到会重到这样的程度。
“誉哥儿,你……”她指着周誉,涕泪涟涟,一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映红生怕自家主子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忙去抚她的胸口。一时之间,屋内乱作一团。
定国夫人哭道:“你觉得我是故意刁难那丫头,可誉哥儿,纵然害死你母亲的不是她,可她十三年前怎么就那么巧,专门来这南陈郡陪着你呢?”
“天底下那么多地方,她千里迢迢怎么就特地到南陈郡来呢?”
定国夫人哑着嗓子。
周誉胸口疼得厉害,额前一片冷汗津津,见孟琼走了,心下才安了一些。他身子骨本就不好,定国夫人的话只在他的脑中翁然,他头痛欲裂,一阵眩晕,咬着牙强撑着站了起来,岂料还没有站稳,就一口心头血呕了出来。
继而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
农亩之间,满是犬吠之声。李昶累了几日,睡得死,所以映红敲门的时候他根本不曾听见,也不知道孟琼出去了,直到这人满手是血的回来,他才知道她出去了一趟。
“你怎么了,受伤了?”
李昶瞧见孟琼手心里的血,一惊。下意识地以为是她的血。
孟琼无措地摇摇头,再抬眼时,眼圈已经红了,“周誉的。”
“他会死么?”
“他几年前替先帝平叛的时候本就受过重伤,我怕他死。”孟琼竭力让自己镇定,可担忧的言语还是出卖了她。
李昶都不需要再问别的,便知晓一定是周誉身边的人先难为的她。
他若是周誉,有这么个姑娘十几年死心塌地地跟着自己,别说让周围的人难为她,就是为她死,也是甘愿的。
所以,周誉受了多少的伤,流了多少的血,李昶私心里都觉得那是他该的。
“他不会死。”
李昶温声劝慰她,虽则不需要问,可还是耐心等她开口,同他讲一讲这事情的前因后果。
孟琼开口将今日所经历之事都说了一遍,定国夫人对她误会至深,除非她有朝一日真有那个胆子指着长平王,说就是他害得上阳关成了一座死城。不然,她与定国夫人之间的恩怨不会善了。
这世上,仁善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容忍。
李昶太了解孟琼了,倘使不支开她,让她尽快走。她只会因为周誉,对试图加害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心软。
“还是明日走么?”
“血灵芝还在玉郡主那里。”孟琼蹙了蹙眉头。
李昶却是直接了当,“收拾你的东西,你今日就走,血灵芝我替你去找玉郡主要。”
玉簟秋这个人虽不是什么和善的人,但她说出的话不会反悔。
孟琼也觉得自己再这么待下去,迟早出事。她心里担心周誉,可又清楚,自己的担心于周誉而言是负累。于是接受了李昶的提议。
离开南陈郡,今夜就走。
第21章 山雨
屋子里烛光温软摇曳,玉簟秋坐在云影屏风处的矮凳上绞着手里的帕子,蹙着一对柳叶眉看着面前眉峰紧蹙,面庞冷峻而又略显苍白的周誉。
周誉衣襟半敞着,胸前横陈着半个时辰之前因为孟琼受的伤。纵然是昏迷着,他也睡得很不踏实。
有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恨。他一路走到如今不受先帝疼爱,不受百官认可。孤零零一个人,半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暖是孟琼给的。
十三四岁时她曾抱着剑坐在梁园的门口,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是,以后什么好东西有我一半也就有有你一半。”
十五六岁,她出落得楚楚可人,性子也越发沉稳,可遇到些纳罕的事情还是会叭叭“地跟他讲个不停。他素来喜静,却也不觉得她吵,反倒觉得日子安宁。
到后来,二十出头,他们离开南陈郡,前往琅琊的封地。他终日泡在军营里忙着军务,她则一面忙着梁阁的事情一面替他扫清朝廷里的政敌。
偶尔闲下来心最静的时候,他看着躺在身旁祥和睡去的姑娘,也曾想过,他们守着对方,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也很好。
可惜了。
在他们最好的时候,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周誉阖着眼,伤口处是闷闷的疼,可那疼却比不上心底半分。他昏昏沉沉,五更天的时候又发起低烧来,玉簟秋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照料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见他的薄唇动了动。玉簟秋凑近了,才隐约听见他喑哑的嗓音。
“小缘走了么?”
他恨她那么些时日,也只有在不那么清醒的时候才会这样叫孟琼。
玉簟秋心下一涩,那一双柔夷却仍旧搭在周誉的手背上宽慰着他,“她走了,你安心养伤吧,我会替你劝姨母,让她不要再动小缘。”
周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两年处理军务也好,治理封地也好,行事手段都十分不留情面。他待人客套却又疏离,唇边噙着笑意可眼底里满是冷意。就连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的玉簟秋也看不出他的心思来,甚至有些畏惧他。
他是琅琊的主心骨,更是将来可以取代她父亲在大燕军营之中地位的人。
可如今这副为情所困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断情的样子,配上这副病容又稍显得有几分脆弱。
玉簟秋瞧着他苍白却依旧冷峻的面容,低低叹了口气。
孟琼跟了他十多年,陪了他十多年。
她又何尝不是呢?
玉簟秋苦笑了下,“厨房的药应该熬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子,小缘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去给你看看药。”说着,缓缓起身。
房梁之上传来零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瓦片掉落碎裂。玉簟秋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顿,却可迟疑只有片刻,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