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若不喜欢谁,就绝不会同那个人多说一句话,可要是喜欢谁,纵然那人声名狼藉,她也会以命相护。
周誉同孟琼一同进的门,见她如此护着李昶,虽不想承认,却也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心底不痛快了一下。
“誉哥儿,我早说过的,孟家的儿女没有长性,你离了她两年,派人在燕都护了她两年。而她呢,反倒是跟李昶走得那样近,她若是真的喜欢你,不会如此。”
定国公夫人不知何时从屋子里头走了出来,这一夜,大家都不曾睡好。郡署里头的声音她也都听得到。
李昶是个好人,是个好孩子。
如果可以,定国公夫人甚至都想让李昶离孟琼远些。可手心手背总有亲厚,倘使李昶的出现,能让自家这位外甥对孟琼彻底死心,不再她的身上栽跟头,倒也是件好事。
宽大的袖袍下,周誉的手不禁攥紧了。可他面色却仍旧如常,似乎孟琼怎样,与李昶到底关系如何,都与他无关一般。
“姨母教训得是。”
周誉云淡风轻地应声,可没有人知道,他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又到底在想些什么。
定国公夫人淡淡瞥了一眼自家外甥,该说的作为长辈她已经说了不少,这个恶人,打从一开始她也就做下了。
她不怕周誉恨她。
她只怕将来有朝一日自家这外甥会落得跟他母亲一样的结局。
“天色不早了,我人老了,也撑不住了先去歇着了。”她徐徐道,身边的丫鬟映红是伺候她伺候了几十年的,听了定国夫人这话,忙接过她手里的汤婆子,提着灯换了个方向。
郡署是官宅。
不似定国公府那般亭台水榭,曲径通幽。定国公夫人本也没有什么欣赏夜色的兴致,只是怀揣着自己的心思走着。
映红替她引着路,引路引到一半才道:“要不要叫玉郡主回来?”
定国公夫人叹道:“手底下这么多丫头,说到底还是你最深得我心,我已经修书给簟秋那丫头了,引狼入室都不知道。以为让孟琼来,便能阻止誉哥儿娶蛮夷的公主。可她为什么能阻止呢?她若不是孟琼,誉哥儿若不是心里头还有她,任凭是谁也动摇不了誉哥儿的心思。这傻丫头,找谁也不该找孟琼。”
将门之女终究是没有在后宅待过的。
这等拆姻缘的事,指望玉丫头是不成算了,还得她这个老太婆亲自下场。
定国公夫人心里早已经有了路数,如今只等着玉簟秋回来了。
“玉郡主大概何时能到?”映红问。
定国公夫人的信是昨日派人寄出去的,玉簟秋早些时候去了一趟玉郡,眼下应该在她的父亲长平王那里,此刻当时在蜀地。
既然是在蜀地。
那来这里,若是快明日便该到了。
“明日吧,最迟玉丫头后日也该来了。她自幼喜欢誉哥儿,倘使不是孟琼那丫头在中间横着,怕是早就结成连理了。若他们早些年就成了夫妇,兴许我姐姐也不会死。”定国公夫人叹口气。
世间没有兴许,也没有如果。
作为福惠皇后的亲妹妹,她没能护好姐姐,亦不曾找到机会替姐姐查出上阳关的真相。人生在世,她已经错过太多。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护好这个外甥,让他趁早离孟琼远一些。
映红明了自己主子的心思,点点头,“夫人您最想的就是早日喝一杯王爷同郡主的喜酒,年关刚过,到明年年关之前,奴婢觉着一定能实现的。”
“但愿如此。”
定国公夫人捏着手里的一串佛珠,在心里默念了几声佛号。只巴望着所思所想皆能实现。
……
李昶今日对那群商号的东家说的话很不留情面,他原也没有想给他们脸面,底线亮了出来后,那群商人也知道此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不多时也就都散了。
“父母官这么难当,你跑到南陈郡受什么累?”
孟琼从库房给他拿了药膏,让他自己抹。而她则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抱着膝盖休憩,想着养一点精神回来。
是啊。
他好好的御史大夫不当,跑到南陈郡受什么累呢
李昶苦笑了一下,眼睛却不自禁地望向她,“我想看看你从前生活过的地方,我还想从根上看看能不能改变大燕的吏治。”
他来这里。
一为了她,二为了初心。
孟琼很是直接地忽略一,而是直接奔着他的二去。
“我父亲曾经也是一个有入仕初心的人。我少年时候很敬重他,我以为他年纪轻轻成为状元入仕,后来在官场混迹二十余年,是为了做一个天下人人称颂的好官。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比起一个好官,后来他更想做一个好舅舅。”
提起孟庸昶,孟琼难免还是有些失望。
曾经以为刚正清直的人也是有私心的,确实更让人觉得难过。
李昶对于此事却是看得很开。
他不是孟庸昶的门生,但在朝堂上浸润的那些日子,也慢慢懂得了一个道理,这世上没有全清,也没有全浊。
没有绝对的脏污,也没有绝对的干净。
“孟大人是个忠臣,他忠心于朝廷,只是如今皇帝是他的外甥,所以难免在做忠臣良辅之时掺杂了自己的私心。”李昶娓娓道来,他的嗓音很好听,总是温柔又沉稳。
孟琼明白他这是在善意地开解自己,忍不住道:“李昶,你是我这么多年遇见过的最好的人。”
“比周誉还好么?”李昶同孟琼开玩笑。
“你无需同周誉去比,李昶,你们是不一样的人,也是不一样的好。”
孟琼仰面看着他,发自真心地开口。
是啊。
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可他私心里,总是希望她能够多喜欢他一点。
李昶苦涩地笑笑,心思藏进心底的最深处,想说却又止于喉间。
……
不留情面的话果然还是有好处的。
第二日一直到正午,商号的那群人都没再来过。
蜀地跟梁国即将来打,蛮夷的援兵就快到蜀地了,万事俱备,如今只欠把郡迁好。李昶昨夜入木三分又不留情面的话无疑让他们离成功又近了一步。
销魂散的药效要好几个时辰才能过去。
孟琼同李昶说完话后便回去歇着了,待到第二日,药效刚好过去,她原本没什么精神,可养了一夜,精神到底要比从前好太多。
许是怕还是有人来闹事,孟琼早上刚刚醒来,就抱着剑又坐会了门口。
她没有等来再想闹事的生意人,这一等,反倒是等来了玉簟秋。
一顶雪白的勾着银丝的软轿出现在孟琼的面前,玉簟秋今日不曾穿些繁复而精贵的衣裳,可是简简单单一身雪白的衣裙,配上发髻上一支简易的金钗,相较于从前,她的眉眼今日稍稍柔和了一些。
见惯了玉簟秋嚣张跋扈的样子,她偶然间变得温柔了,倒是让孟琼眼前一亮。
“郡主。”
孟琼望着玉簟秋,冷不丁就想起了她离开军营前同玉簟秋说好的十日。
玉簟秋听见她叫自己,淡淡地“嗯”了一声,从软轿上走了下来。
“周誉不曾娶蛮夷公主,这一点你做得很好,只是,若非国公夫人写信告诉我,我只怕你如今也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玉簟秋审视的目光望向孟琼,她确实是病急乱投医,不愿意周誉娶蛮夷公主,这才想到找孟琼。还好国公夫人一语道破梦中人,到如今,她才算是清醒过来。
“我对魏王的心思一如当年,这一点,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魏王对我,只有怨念,郡主也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孟琼很是诚实地面对她对周誉的感情,在这一点上她并不准备撒谎。玉簟秋知道她不会骗人,在这一点上,她一直很欣赏她。
倘若他们不曾喜欢上同一个人,也许,她们还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答应你的血灵芝我不会食言,等到此事了,你就带着血灵芝走吧。”走得越远越好,这一辈子都不要再回来。
孟琼道:“我会的。”
玉簟秋这才放心地点点头,侍女跟着她一道往里头走了两步,还没有走到郡署大门的牌匾下,就瞧见周誉一面同李昶谈事情,一面往外头走。
“微臣拜见郡主。”李昶倒是眼尖,一眼发现了玉簟秋的存在。
玉簟秋冲着李昶点头致意,示意他不必多礼后,将目光投向了周誉。
“表兄,来的路上,我脚有些崴了,能扶一扶我么?”
周誉望向玉簟秋,她想什么心思瞒不过他,无非是想同他多些近距离地接触,好求一个安心。
求一个在孟琼面前的安心。
周誉少年时表面上待她比待孟琼好,但私心里曾经为了孟琼出言警告过她多次。这些于玉簟秋而言,都是后来一直在心头耿耿于怀的东西。
“走。”
周誉理解她,脑海里不知为何刚好也出现了昨日孟琼为李昶挺身而出面向那些商铺东家的一面。他将手递给玉簟秋,风尘仆仆赶了一路,玉簟秋面上难得出现些宽慰之色。
两人迎风站在郡署门口,好似一对璧人。
第18章 长大
“既然郡主来了,那微臣和小缘也就不打扰您和魏王了。”
李昶看出孟琼眼底一闪而过的黯淡,他往孟琼的身边走了走,对着周誉和玉簟秋拱手行了一礼。
“你是南陈郡如今的郡守吧,你的官声很好。”玉簟秋来的时候只顾着周誉和孟琼,眼下才上上下下打量起了面前的这个青年人。
身姿如竹,清正廉明。
李昶微微颔首,“郡主过奖了。”
玉簟秋笑了,“过没过奖,天下人自有公论,为官入仕,到底做的怎样,千万双百姓的眼睛看着,终究是骗不得人的。”
李昶道:“这本就是为官者该做的。”
“是啊,为天下百姓计本就是为官者该做的,可并非每一个入仕之人都是这么想的,你能这么想已经很不容易了。”玉簟秋淡淡笑笑,出生将门,为了大燕呕心沥血的长平王是她的父亲。
朝中局势,她没少听父亲在家中提起,耳濡目染,也算是个懂得大义之人。
可话锋一转,又突然将目光搁在了孟琼身上,“小缘,你还没有带李大人去过梁园吧,我今日软轿碰巧从那里过,虽是冬天,门口的大海棠树却仍可见生机。你倒是可以带李大人去看一看。”
这明摆着是觉得孟琼在这里碍事,要赶她走。
也好。
本就是奔着也血灵芝来的,只要玉簟秋愿意把血灵芝给她,就已经很好了。
玉簟秋既然这样说了。
孟琼自然没有不走的道理,“离开南陈郡这么久,民女确实很想念梁园门口的那株海棠树。郡主同王爷应当也还有话要叙,那民女同李大人先行一步。”
她屈身告别。
看着倒是十分乖顺。
只是这乖顺的外表下不知有几两反骨。
玉簟秋让她走,可周誉却没打算放过她,“梁阁不是什么生意都接么?陈谡还没有找到,孟琼,本王给你加钱,你现在去寻陈谡。”
周誉神色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也并不是存心想要刁难她。
只是梁园是他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到底还没有心大到让一个不相干的人踏进去。
玉簟秋唇边的笑意凝住,她太了解周誉了,他出言阻止分明就是在意。
孟琼自打重逢以来,不曾违逆过周誉。一来,他如今对她没有什么耐心,上阳关恩断义绝后,他厌恶她,倘使违逆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二来,她要血灵芝,如果周誉不悦,玉簟秋也未必肯将东西给她。所以小心谨慎终究是没有错的。
可眼下这桩生意她不想接。
陈谡自己会回来的。
若捉住他的是她,以陈谡的秉性,难免会将当初她扣下信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说出来报复她。
亲君子远小人。
孟琼几年前扣下那些信,既是因为不想让当时的朝堂之言影响到在养病的周誉,也是因为那些信笺里时常夹杂着玉簟秋的话,出于私心,她不愿意让周誉看到。
可这些放在几年前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东西搁在如今定然越描越黑。
孟琼不愿意答应他,所以温声道:“不是所有的生意我都接,这个人,让郡署里的人去找就是了。”
周誉扬了扬眉,“李大人,你的这位心上人可是说了让你去找。”
他随意地望向李昶,唇边带着三分笑意。
孟琼不是这样说的,也不是这样想的。在李昶开口之前,她继续道:“郡署上上下下这么多人,捉一个人犯不上要郡守前往,我没有这样说过。”
她的目光直视着周誉,眉眼是一如既往的温顺,可维护李昶的意思很是明显。
她挡在李昶的面前,一如许多年前,也是在这个郡,她坐在梁园前抱着剑护着他一样。
周誉一眼明白了她的心思,刁难她可以,刁难李昶不行。他心下轻笑一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倒是想问问她,从前不是说这辈子非他不嫁么?不是说喜欢他喜欢的要死么?怎么才过两年就变成了这样?
玉簟秋明白周誉这人看着云淡风轻,但骨子里骄傲得很,孟琼对李昶的维护,于他而言,就是一种折辱。
“好了。”
玉簟秋出来打着圆场,对周誉道:“表兄,姨母说想我了,带我去看看她吧。”
也是巧。
这话话音刚落,定国夫人款步走了出来。她今日头上戴了最简单的金玉珠翠,身上是件蹙金绣云纹的霞帔,一身藏青色的袄裙,看着并不明艳,但很是端庄雍容。
“可算来了,玉丫头,姨母盼你许久了,”定国公夫人在丫鬟的搀扶下向着玉簟秋走去。
玉簟秋自幼同定国公夫人就很是熟稔,走上去顺势牵住了定国公夫人的手,唤了声“姨母。”
定国公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对着身后的映红道:“你瞧这丫头,还没过门,倒是跟着叫上来了,这也好,迟早你也是咱们誉哥儿的妻子。”
映红也顺着自家主子的话说:“那是,郡主蕙质兰心,同王爷少年相识,成为眷侣也是应当应分。”
这话中的热切,有九分真心,还有一分是说给孟琼听的。
娶妻生子。
周誉听到这话的话不知为何心头一阵热血涌上来,他禁不住喘嗽两声,耳边突然想起母亲在去上阳关前一夜对他说的话。
“人这一辈子,成家是最容易的事情,又是最难的事情。”
“你若动了要娶一个人的心念,需得问问自己,倘使将来遇到了更好的人,你还会不会待她如今朝。”
“誉哥儿,你想好了,只要你是真心喜欢小缘,确定了这辈子非她不可,那母亲便替你走这一趟,订这一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