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琼道了一声好,玉簟秋似是疲了,吩咐完后也就出去了。
琅琊的风雪比燕都要大得多。
屋子里面烧着碳火,孟琼披了件狐裘站在木窗前,纷飞的雪花呼呼地灌进她的脖子里,她觉得冷,但身上的冷却远远比不上心里半分。
她想起那一年周誉刚封王,她跟着他第一次来封地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她在红炉前跟百姓一起参加了县尊的婚礼,因为酒过三巡而犯糊涂跟周誉说,孟琼这辈子非君不嫁。
周誉那时候忙军务忙得要死,皇室的弃子只能靠自己拼出一条血路,偶然听她说了这话,竟是脸上连半分笑意也没有。
只是冷冷道。
小缘,不要说这样的胡话。
她是从深渊里杀出一条道来的梁阁阁主,那时候年轻又蛮横。她护着周誉出南陈郡,一路行至燕都,但按照她平素任性行事的风格,没有周誉,其实她也未必能在一片诡谲中活下来。
周誉对她,是少年皇室弃子对一直陪伴的女杀手的感激,是亲人,但不是爱人。
她平素里闹他大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有一年,她不识抬举到了玉簟秋的头上,因为他们在帷幄之中谋划而进帐耍尽千金脾气,闹得人尽皆知。
魏王府斯文扫地,那是周誉那么多年很少地如此直白地跟她说话。
他说,孟琼,婚配二字,本王从未对你说过。
她那时候整个人怔住了,可细细一想,他们并肩的十三载好像确实是她多一厢情愿。
那一晚她抱着膝盖在军营的门口坐了一夜,还是梁阁里的副阁主方君寒从树上一跃而下开导的她。
“小缘,你将来是要做燕都最富有的商人的,王妃可不是你的追求。”
“小缘,在这乱世,除了命以外可就钱最重要了。”
方君寒的开导远比任何人实际,甚至开始给她清点她多接几桩生意可以多得多少万金,他比她更适合做商人,城门口的大饼画的是一绝。
但她还是没走出来。
方君寒无奈了,便对她说,“小缘,你的喜欢要么会成为周誉脖子上的一把刀,要么会成为自己胸口的利刃。”
一语成谶。
孟琼的目光悠悠看向远方,当年方君寒的话还回响在她的耳边,她那时候那样喜欢周誉。
但后来这份喜欢却成了如今难以言明的难堪与不配。
她活得那样清醒,却又那样混沌。
而这世上,最难的,不过是一一抽丝剥茧,将过往恩怨缕清。
第3章 守夜
“嗖!”地一声,马鞭重重地抽在奴隶的背上。
身形佝偻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肩膀上扣着粗糙的绳索,他的身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孱弱少年,面黄肌瘦,眼底发青,明显是过度饥饿所致。
“你们背着的是行军的粮草!磨蹭!”
“当年火烧王爷后仓的时候不是厉害么?怎么如今在这儿走两圈就不行了?”
又是狠狠的一鞭子。
老人因为体力不支摔倒在地,士兵本想再动手,瘦弱的少年却猛地弹跳了起来,他的眼底隐隐有戾色,受不了父亲被折辱一记窝心脚踹在了士兵的胸口。
反抗,是奴隶的禁忌。
一时之间,老人和少年身边又多了七八个兵士。
天还未及破晓。
孟琼歪在贵妃椅前眯了一会儿后醒来,本想推开营帐去看看这琅琊军营如今是什么光景,可一到外面,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幕。
兵士的刀子几近直逼少年的心房。
老人跪地恳求着。
呼呼的寒风刮得她的脸生疼,同时也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二话没说,拎起刀子就跟这群兵士干起仗来。她不年轻了,手上的功夫也越发得精进。没两下就将人干翻了。
帐前寻营的就这么多个。
其余的都去守主帅了。
孟琼望着地上瘫倒一片的人,本能的想,如果周誉知道自己动了他的人,将如何?
可这个答案还未思索出。
少年就屈起手指,恶狠狠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是你?孟琼!带我们走出琅琊,不然我杀了你!”
孟琼眼底有无奈,她没看少年而是把目光搁在了颤颤巍巍的老人身上。
“左中丞,恨么?”
她低声问。
“臣,从不恨。 ”
“不恨悔就好,希望有一天,你敬重的孟相并不理会你的死活的时候,你也不恨。”
孟琼笑了笑,一边说着,一边轻松地掰开了少年搁在她的脖子上的手。
骨节发出“咯吱”的声响。
少年痛呼了一声,抬眼之际,却见孟琼已经从帐前解下了两匹骏马。她翻身上马,少年也不含糊,抱了自家父亲便扔在了其中一匹上。
马蹄声在周遭的雪山回荡着。
孟琼熟悉这儿的地势,将两人带到了山脚前的一座密林那儿,她曾为了躲避孟获的暗卫在那里待过,告知他们密林走到头便是柳城,再一路向南便是汴京,人,她也就只能送到这儿了。
昔日风光霁月的左中丞弯着腰谦卑地对她道了声谢。
少年策马,却恼意不减。
父子两人一个说的是,“孟琼,我是这辈子不会放过你的!”
另一个说的却是,“孟千金,孟相是个忠臣。”
不管哪一句,孟琼都觉得有些许刺耳。她早早地知道自己出了孟家门楣也逃不过孟府的束缚。
当她选择对周誉闭口不谈当初两江之水倒灌上阳关的那一晚,她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的时候,她就某一个层面,其实已经与他们站在了一起。
官声。
大局。
无论如何不能被捅破之人。
平民如蝼蚁,她厌恶极了父兄冠冕堂皇的话语,可她不承认,最后的最后,她用缄默往上阳关三万枉死的灾民尸骨上扎了最后的一刀。
因果报应。
这天谴迟早有一日得落在她头上。
孟琼没再听他们说,而是勒紧马的缰绳掉了头。他们走进密林里是畅快了,可迎接她的却是踏马而来的几十士兵。
血灵芝在玉簟秋的手上。
她自然不敢轻举妄动。
本想下马投降,乖乖被绑,却不料半路杀出一人,是个穿蓝袍的青年,幻影如风,轻轻松松就将这些人的穴给点了。
孟琼有些恼,没等青年跟她开口说话,她一脚就踹在了他的腰上。
“小缘,早说过,踹男人是不能踹腰的!”
青年舔舔了唇,咬牙开口。
孟琼不理他,只是抬脚又欲踹。
方君寒往后躲了躲,不开玩笑了:“小缘,跟我回南陈吧,陆九水给你的责罚我替你受,我们解散梁阁,我又做成了一桩三万金的生意,我们去开个客栈,做无忧无虑的快活神仙。”
他的眸子黑亮,满是认真。
一边说着,还一边执起了孟琼的手。
孟琼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把手收了回来。“做什么痴情样子,你在外面那多花草债还完了,来祸祸我了?”
“我不要。”
她果断拒绝他,趁着他低头正思索如何解释的时候直言道:“回梁阁去吧,我把这里的事儿处理好就来,梁阁不会解散,你要散伙你自己散。”
方君寒低头,过了片刻大概是想明白这丫头存的什么心了,又跟了上去。
“我点了那么多人的穴,你以为周誉会放过你?”
“当然不会。”
“对啊,而且你还害他不能找到当年上阳关的真相,他说过要把你千刀万剐的!”
“那就剐。”
她这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方君寒,方君寒向前两步,直接就拽住了孟琼。
“他要你死你也不在乎你这次来就是为了他对不对?”
他的眼底隐隐有火喷出来,一贯的好脾气也不由得被她逼得低吼了一声。
孟琼不喜欢他对她吼,怔了怔。
刚欲开口,不远处就有马蹄声传了过来,两个逃奴是不值得将领兴师动众追出来的,尤其是前来寻人的是魏王最得力的副将王洛之。
他的身后还领着上百兵士,明摆着就是冲她来的。
“还不走?”方君寒住了手,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阵仗。
孟琼眸子沉静,微微拂去了袖上的雪,“我前二十年遇事便逃,逃孟家,逃皇城,逃上阳关,这次,我不想再逃了。”
方君寒恨铁不成钢,他咬了咬牙,手上的刀剑微微垂下,本想故技重施给那群兵士点穴,孟琼已经徐步走到了王洛之的面前。
王洛之身着黄金铠甲,翻身下马,左手拿着锋利的**,恭恭敬敬地对孟琼做了辑。
“将军,这只是个柔弱女子,您怎么……”
有侍从阻拦。
王洛之回头,不动声色地冷冷说了一声住口,转过头又看着孟琼,仍旧是一副为人属下的姿态。
“孟小阁主,魏王不想见您。”
预料之中的局面……
孟琼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百般的思绪涌上心头,她强压住心头的那股子难过,低声道:“那如若我硬要见他呢?”
“魏王早猜到您这么说,他说您来是郡主的想法但不是他的,他要末将带您出琅琊地界,还说养白眼狼这种事情一辈子做一次就够了,第二次的代价您和他承受不来。”
王洛之沉声,眼底却隐隐有奉劝的意味:“莫回去了,孟姑娘。”
“那如若我偏不走呢?”
“那魏王说了,您先去他的账外守一夜。”王洛之答。
孟琼点点头,唇角带了点薄笑,没再出声,而是跟着他翻身上了马。
王洛之没阻拦,手握缰绳,护着她往前走,方君寒站在队伍的后面,握住刀剑的手生生攥出了血来。
“小缘,你清醒一点,他早不要你了,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不记得当初那家伙当初在上阳关射你的那一箭了?”
青年的声音一字一句在猎猎风中回荡着。
却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王洛之捏着缰绳,怀里是姑娘长发的香气,孟琼没回答,但他却是将方君寒的质问听了进去。
“当年魏王做的也是有些过,但他同福惠皇后是真的母子情深。您也知道,他前半生无所依凭,过得艰难,唯一就那么一个亲人,还被皇帝害死在上阳关了。魏王是有野心,可野心之上,他讨的不过是一个公道,您明明是唯一能给他这个公道的人,却不肯开口。”
王洛之叹了口气,徐徐劝她。
那一年在上阳关的场面还依稀在他眼前回放着,魏王的疲惫,眼前姑娘满身的血。
少年时候的痛苦是真的,可快乐也是真的。
孟琼不说话了,只是摇摇头。
王洛之也不说话了,圈着她往前踏马疾行,主帅的阵营在她所住营帐的百米处,王洛之将她放了下来,孟琼刚想进去,他拦住了她:“魏王说了,守一夜,孟姑娘。”
他低声提醒,似是不忍。
孟琼微微一怔,这才想起周誉的那个要求,她也不想为难王洛之,便恭恭敬敬地退到了一边。
而这一等,便是从白日等到了太阳落山。
等到她站得已经有些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远处才抬来了一顶软轿。
随从堪堪将软轿停下,一只雪白的玉足便从内伸出,有嬷嬷在旁边侯着,里面出来的女人着一身轻薄可见肌肤的纱衣,红唇带笑,肤白如雪,怀里抱着一把白玉琵琶。
手指轻拨着,泠泠作响。
第4章 芳菲
这是大梁的第一歌姬聂芳菲,当年在乌苍岭的时候,孟琼就见过她,性子傲得厉害,这世上能听得她一曲的男人掰着手指头去数也不会超过三个,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着了。
也就是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
孟琼突然想起,当年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将自家兄长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许的紧张,嬷嬷将提着的灯笼递到她的手上,聂芳菲水眸辗转,微微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也是奇特。
竟真是嫂嫂看未来小姑子的眼神。
孟琼略微皱眉,也抬眼看她,彼时嬷嬷已经搂住了聂芳菲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继而送进了营帐。
——
“衣服穿上!”
帘上用金丝勾着野狼的模样,男人扔出一套雪白的狐裘的大衣砸在躺在贵妃椅上的聂芳菲身上,嗓音里隐隐带着不悦。
“不是要人侍寝么?”
“怎么小缘来得,我来不得?”
聂芳菲不披那衣服,玉足略勾了一下周誉的腿,他的半边身子隐在月华里,暖黄的烛焰没将他的侧脸衬得温和,反倒是使得轮廓棱角更凌厉不少。
他周身都笼着一股子寒气,两年前在燕都被俘,他就很少笑,聂芳菲也不指望这人能够给她好脸色,不再闹,而是直接接过了他递来的衣服。
“我无处可去了,九弟你要收留我。”聂芳菲道。
“孟获不要你?”
周誉的手背在身后,仍不转头,淡淡问。
聂芳菲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也不避讳,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是啊,他不要我,我刚巧看着孟家小妹在这儿,我可不要做个好嫂嫂?”
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周誉知道她来的意思,冷硬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深邃而又漆黑的眸子里有情绪在翻涌。
“做好嫂嫂?你怎知她不开口,会有命回去?”
他的话语浅淡,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聂芳菲跟他姐弟一场,到底是明了这其中藏着多少的恨的。
她不想劝他放弃对先帝的恨对孟琼的怨,正如那些年在南陈郡,再难再险,她也没有插手劝孟琼放弃他一样。
“男人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只说一句,你我的关系,除了陆九水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如若一日在燕都高台上坐着的那人知道呢?”周誉发出一声笑叹,回头的时候,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嘲讽。
“他疼我,我唤他一声十三弟。他若想杀我,我唤他一声昏君。”
聂芳菲拨了拨手指甲,似是浑然不在意。
周誉不置可否,女儿家到底是心软的,被遗弃多年还能做个忠臣孝子,不像他,这辈子注定了是逆子叛臣。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屈起忍不住在檀木桌上敲了敲。
恍恍惚惚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孟琼的脸,那个自小被遗弃,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却还能在南陈郡的屋檐上啃着个白面馒头笑着说父亲好的姑娘,她活得太明媚了,明媚到以至于那时候先帝对他周遭的人都充满厌弃只见了她第一眼便喜欢她,恨不得立刻将她许配给元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