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捏疲惫的眉心,只觉得自己可笑,走到这一步还能念起她的好,刚想跟聂芳菲找些别的话聊,聂芳菲的琵琶俨然已经横陈在了他的喉前。
“阿姐这是作甚?”
“孟获的姘头来了,不该绑你?”
聂芳菲冷冷问,俨然已经真有了要杀他的架势。
“阿姐如此说了,那本王还真是不得不从了。”周誉的嗓音淡淡,顺着聂芳菲的话走,下手倒是真不轻,一记窝心脚便将聂芳菲踹在了地上。
“魏王倒是真的半点不体恤阿姐呢。”
聂芳菲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半是揶揄,半是恨恨地用一双美眸瞪着周誉。
周誉扫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帐外的人便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孟琼这一年成长了不少,但大体上跟多年前其实也无甚差别,看这世事看得比谁都清,但真遇上事儿还是横冲直撞的性子,提灯进来的时候还不忘从营地上拾一把刀子。
她的面色沉静,但眼睛却骗不了人,带着杀意。
而那杀意,在触及到周誉熟悉的面容时,又转化为了愧悔。她和周誉从少年时并肩走至今日,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上阳关那一场突然漫天的大水,如果不是隔着福惠皇后把唯一一叶扁舟给她时的那一句“丫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到如今,她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周誉,你到底想不想我的。
可正因为那些过去的不可能只是一句过去,她愣怔了片刻后,因为有聂芳菲在场,她没等周誉动手折辱她,她就已经自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魏王。”
她这一声“魏王”叫得不重,却也不轻,像是一道铜墙铁壁,生生地将他们之间的门第和对立的政敌关系划了个干干净净。
周誉面上没什么表情,背对着她立着,深邃的瞳眸只盯着营帐内挂着的那幅陆逊拨剑图,烛火悠悠摇曳着,衬得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摇晃,无声胜过有声,聂芳菲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恨不是片刻能消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便笑着站了起来。
外面的其他兵士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主动地上来拖走了聂芳菲。
孟琼仍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是死士最标准的姿态。
“簟秋让你跟随我?”
“嗯。”
“那你觉得,你配么?”周誉转过身,没看她,而是行至书桌旁坐下,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饮了一口。
白瓷的杯盖不轻不重地落在杯口,孟琼匍匐着叩了个头:“不配,但我能护卫好你。”
她不是贬损自己,是真的知道他想杀她。
周誉也不同她饶这些口舌,微微往红木椅上仰了仰,英俊的眉目轻轻拧着,略带疲态。
孟琼抬眼瞧了他一下,试探性地站了起来。
周誉的双目微阖着,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捏着眉心,这一年,他亡母留下的势力他站稳脚跟,元祐前些年虽看着是个温和之人,但登基后行事要比大燕开国以来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暴虐。他忌惮周誉这个兄长,明面上不敢如何,可背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孟琼不知道如何做。
于是伸出手要给他捏肩膀,细白的手指在他肩上肆虐着,其实没什么章法,正如她做人做事,从来如此。
周誉原本紧紧蹙在一起的墨眉微微舒展开了些,他的这张脸冷硬且阴郁,舒展开后倒是多了几分明朗。
但这仅仅是片刻。
她才按了不过十下不到,周誉低沉却带着命令意味的嗓音便响起来了:“本王让你起来了?”
孟琼闻言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乖巧地跪在了地上。
“你刚刚是跪在本王跟前的?”
她又往后挪了两步。
许是念起周誉这人从来精贵又挑剔,她还贴心地不用他说,自己摆回了叩头俯首的姿态。
她真的很虔诚。
虔诚到手心沾满了这地面上的灰。
周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铁青呵斥道:“你刚刚用这手碰我?”
他这话一出,她才想到他素来好洁:“抱歉,殿下,我实在没注意……”
她没再站起来,言语甚是谦卑,但其实并不害怕。周誉的唇角带了半点薄笑,正如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笑,只是多年的不受先皇疼爱的生涯锻炼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秉性。
“本王乏了,你不是来做死士么,拿着你的刀滚出去。”
孟琼的长眉拧了拧,百般思索后站了起来竟真的是出去了,但没片刻又折回来,原是去净了个手。
“要我服侍殿下脱靴么?”
江湖儿女的落拓并不阻碍她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她的眉眼跟她的母亲这大燕第一美人傅容芙一模一样,只是那眸子底下更藏着几分坚毅在。
她年少时是极其活泼的性子,按照先帝的话说,是燕都的生机。周誉虽从前看端方雅正的玉簟秋更顺眼一些,但如今看到孟琼突然乖巧跪在他的面前,跟那些费劲了心机想要爬上他床的府门千金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烦躁和不耐。
“孟琼,你我相识十三载,我同你要的,是你替我脱靴么?”
周誉不动声色避让开她的手。
那一声冷笑极轻极薄,却像是敲在孟琼的心上。
这里是琅琊。
她离她离得那样近,只要他想,弄死她不费吹灰之力。
左右他已经死了一个母亲。
那真相,不如等他们三个一起下去后,再阎罗殿前说得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
“但除了当年的真相,我什么都能给你。”
烛火在她那一双清明的眼睛里跳跃。孟琼本就是一个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人,可独独那件事,她不能说。
周誉听着她轻描淡写却刺耳的话,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情绪被隐忍在漆黑的瞳眸里。
许久,冷笑着低呵道:“滚出去。”
“诺。”
……
第5章 梦魇
琅琊的风雪连下了三天,总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
孟琼被周誉赶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抱着红缨枪在营帐的檐下躲雪。王洛之怕她护卫不成反倒是把自己弄病倒了,擅作主张地领着兵士把她请入了隔壁的营帐。
大雪纷纷扬扬,落个没数。
这帐子是当初为了胡人的公主准备的,但琅琊靠近胡人边境,铁木淙淙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想要来,也不过是半日的事。周誉不喜欢她在这里过夜,她也听话,从不留下。如今刚好空置出来,就给了孟琼。
军营里炭火不多。
王洛之怕孟琼冻着,竭尽所能地给她找了两个汤婆子,“孟姑娘,琅琊不比燕都,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同我讲。”
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孟琼的手中,他粗粝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孟琼的柔嫩的掌心时,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红了耳根。
“抱……抱歉……孟……姑娘……”
少年将军一时变得口吃起来,大片的红色又逐渐从耳根开始往整张脸上蔓延。
“不必抱歉。”
“是我该谢你。”
孟琼抱着这两个汤婆子,只觉得原先的寒气都被怀里这软乎乎的东西搞得消散了不少。
边境粗粝。
遍野尽是长河黄沙,王洛之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但口吃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更加说不清,忙弯腰抬手鞠了一躬,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孟琼疲极了。
王洛之一走,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也不拘着,抱着汤婆子到榻上就躺了下来。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上阳关,回到了那个寒光烛照的夜晚。在她被烛台砸中后脑的最后一刻,
“来不及了!大人!”
“大雨还在下,涨潮涨成这样,堤坝撑不住了!快撤吧!”一个带着哭腔的官差嗓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我撤了,这上阳关怎么办?皇后娘娘还在这里,怎么办?”
“你们看大堤的都瞎了么?”
“怎么会让十几个毛头小兵硬生生把大堤砸出个口子?他们砸了两天两夜,你们看不见么?”
茶盏碎裂一地。
是官袍挥袖的厉声斥责。
对面仍在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们,他们是长平王的人,长平王他老人家忠心为国几十载,怎么,怎么会这样……”
孟琼睡得极不安稳,每当在梦里出现长平的名字时,都觉得呼吸一滞,画面一转,是大水后的上阳关。
她躺在一叶扁舟之上,看着四周的万千浮尸,福惠皇后蹲在一个破败的屋子前,水已经漫过了皇后绣着金丝凤凰的宫衣,她的手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好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好的,活下去……”
福惠皇后温柔的嗓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着,什么都没有看到,活下去。
孟琼试图抓住梦里福惠皇后的手,可无论如何挣扎都抓不住她。
她在梦里挣扎着醒来,一身冷汗浸湿单衣,可所依凭之时,却抓住了一只骨节分明,却又沁着冰凉的手。
她睁开混沌的眼。
映入眼帘的是周誉那一张脸,火炉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生到了这里来,他换了衣裳,只穿了件暗条纹的白罗道袍,外头的氅衣被滞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里。
周誉冷眼瞧了一眼,她捏握住他的手。
“自己松。”
孟琼眼神混沌,识时务地松手,许是在梦里还没有缓过来,她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悯。
“今日胡人会派人前来,孟琼,本王也不想你那么早死,自己滚去军营的伙房,陪宋月溪去。”
周誉清清冷冷地开口,毫无客气可言。
孟琼这才意识到,她睡了一夜过去,如今已经是青天白日。周誉束发的玉冠戴得刚刚好,衬得他本就白皙明洁的皮肤更增了几分玉色。这一身软底的白罗道袍,衬得他身上的书生气和清贵气更重几分。
玉簟秋临走之前对她的叮咛还依稀在耳。
什么胡人派来的人。
那分明是痴缠他的小公主铁达淙淙。
她刚刚睡醒。
脑袋里尚存着八分清明,二分混沌,可也就是这二分的混沌壮了她的胆,她原本的手是松开的,可立时又捏住了他的袖口。
“周誉,胡人同大燕交好三十年了,铁达淙淙在先帝在时便是被指给元祐的,你跟她走近,逼元祐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诚然,她说出了玉簟秋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兄夺弟妻。
臣夺君妻。
只为了让先帝在天之灵不痛快,让朝野上下不痛快,白白让史官戳他的脊梁骨,何必呢?
“你管我?”
“孟琼,你如今配么?”
周誉嗤笑一声,眼底的那份似笑非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过往岁月如朔风之中伤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人凌迟,可哪怕刮到骨头,也绝不会卷刃。从前在南陈郡的时候,她也许是配的,可如今,她没有立场,也没有任何的资格规劝面前的这个人。
孟琼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她仍不愿意松手。
“玉郡主希望我规劝你。”
“食人之禄,担人之忧,我不能白白地拿她的血灵芝。”
她殷切地看着周誉,一方面是玉簟秋给她的东西于她而言,确实值得珍重。另一方面,他若真娶了胡人公主,朝野上下还指不定怎么骂他。
当初先帝在他造反后呕血而死,百官对他就已经骂声一片,说他逼死亲父。更有甚者,大骂其是贱种,说他是福惠皇后与宫人苟合生出来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元祐本就因为炼丹缠绵病榻,要真是再被他活活气死,那大燕届时便要翻天了。
第6章 恩怨
血灵芝。
是那个为了五万金去胡人军营盗的血灵芝。
孟琼不提,周誉险些都将它忘了。宋月溪还指着它吊命,陆九水可是出了大半的身家要她做这桩生意。
可若他不允,她凭什么觉得,她仅仅凭玉簟秋空口白牙的允诺,就能将东西带走?
“孟琼,这里是琅琊,不是南陈郡。你记住,你能不能活着离开这里,你走之前能从这里带走什么,都是捏在本王手里的。”
“至于其他人,无论是簟秋,还是你父亲,亦或是你大兄,他们说的,都做不得数。”
云母屏风处挂着一幅《美人熏笼图》,婀娜的縠衫女手摇团扇斜卧在一张八宝美人榻上,丹唇秀眉,姿态慵懒。
周誉说这话的时候不曾字斟句酌,甚至眉眼里慵倦的神色与画里的美人如出一辙,可这话就是掷地有声。
她可以违逆他。
但宋月溪的命就只有一条。
孟琼识时务地松开了手。
外头天已经大亮,但因为军帐用的布料严实,日光透不进来,里头全靠着两盏纱圆灯发着光,孟琼离周誉很近,她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那极其浅淡的杜蘅的香气。
可相顾无言。
却又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一阵脚步声传来,王洛之立在外头,没有掀帘进来,而是道:“王爷,铁达公主已经到了,此刻正从校猎场过来,说是要寻您一同前去。”
他说着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继续道:“铁达公主性子刁蛮,王爷,您看要不要……”
要不要快点让孟姑娘躲一躲。
孟琼会意,赶忙起身下榻,本想提着刀剑就走,可也就是这会子的功夫,一只纤纤玉手已然探进了营帐之中。
帘子被掀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如同满月般娇艳的面庞,十六七岁的年纪,上身穿了件绣着蛇图腾的收腰短衣,下身是藏青色的同样图腾纹样的宽松长裙。脖子上挂了个如意卷云纹金锁,衬得原本就明艳白皙的面庞更加肤白如雪了几分。
见了周誉,她便即刻迎上去,唤了一声,“魏王哥哥。”
年轻的姑娘并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脸色,铁达淙淙见到周誉是欢欣雀跃的,可当看到周誉身边的孟琼时,目光里则带了几分的审视。
“你是谁?”
铁达公主眉梢轻轻扬起,那一张精致的小脸蛋上写满了对孟琼存在的不喜。
“孟琼。”
她不卑不亢地报出自己的名字。
铁达淙淙见她这般便知她并非是一个丫鬟,玉簟秋走了,走之前曾警告过她,不要在周誉的身上动太多的心思。她当时同玉簟秋讲,大家各凭本事,她玉簟秋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就是,如今打量着现下这个好生生站着,生得美却话语间温柔与坚毅并存的姑娘,铁达淙淙明了了——她怕就是玉簟秋留下来对付她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