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再扔进俘虏营里去关一夜吧。”
“毕竟她差点破坏了大燕和西域的邦交,罪该万死。”
铁达淙淙还是不满,所以又想出了其他的念头。俘虏营里关押着的都是梁国战败的将领,里头的人都不是善茬。
铁达淙淙不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在里头能讨到什么好,故而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洛之却是松了一口气。
俘虏营渗人只是吓吓铁达淙淙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的,里头都是些梁国的将领,还都在笼子里,对孟琼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更何况,孟琼十岁开始练剑,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梁阁阁主并非浪得虚名,纵然有俘虏逃出牢笼,也没人伤的了她。
周誉点点头,“带走。”
王洛之松了一口气,这才带着孟琼出去,等出了营帐后,他缓缓替周誉解释道:“如今长平王爷已经据守蜀地三个月了,您父亲应该也清楚,倘若没有胡人的援兵,蜀地危矣。主子他如今同西域胡人走得近,并非是为了助长他自己的势力,更是为了拉长平王一把。”
孟琼随手扯了衣裳上的一块布将胳膊包扎了,这伤口虽疼,但同他两年前给她的那一箭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破坏两国邦交,若处理此事的不是周誉,而是我爹爹,怕眼下,我只有喘气的命了。”
孟府家风严谨。
孟庸昶对待子女,严苛得要命亦是出了名的。
王洛之笑道:“世间血亲,再恨再倦,总没有一刀割舍了的道理。当世的很多走上绝路的人总在终其一生寻找缰绳,殊不知,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牵引住世人的那根缰绳是父母。孟姑娘,如今孟相还管得动你和大公子,就已经是子女的福分了。”
孟琼听着王洛之讲话,心里倒是有种莫名的安心。待到行至一个草垛处,他突然从后头拿出了一把红缨枪来。
“关押俘虏的地儿人都用绳子捆着,铁达公主不知道,这个姑娘你拿着。”
王洛之总是考虑得那样细致。
孟琼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王洛之摆手示意她不必言谢,可思量片刻后又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孟姑娘,你有后悔过么?”
第8章 质问
后悔过么?
两年过去了,倒是第一次有人问她这个问题。
当初在上阳关,周誉抱着福惠皇后的尸骨,质问她为什么如今连说句实话都不敢的时候,她确实后悔过。
后来他射她那一箭,咬着牙红着眼同她讲,孟琼,本王这辈子都不想看见你的时候,她也确实后悔过。
她前半生于世上飘零,得到的温暖并不多,南陈郡与周誉那些年是她平生难得的慰藉。可是这些为数不多的温暖与慰藉后来啊终究还是一一被拿走了。
“怎么不后悔呢?可我知道,如果我说了,也许会更后悔。”
孟琼淡淡笑笑。
她知道周誉盼着她死在上阳关。
她也曾无数次地在想,那么多人都死了,怎么就她好好地活着回来了,她多希望福惠皇后当初救下的不是她,这样周誉对她还能残存一份念想。可那些事情,终究是由不得她。
王洛之听了这话,沉默片刻,终究是没有再多言了。
……
西域离此处不远,周誉耐着性子安抚了铁达淙淙一阵子,她这才安稳下来。
铁达林身为西域太子,亦有许多事要处理,折腾了一会子后,虽心疼妹妹,却还是催着她回家去了。
铁达林前脚一走,王洛之就又把孟琼从俘虏营带出来了。
周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命他将人带到他这里来。
折腾了一日。
孟琼除了胳膊上受了点伤以外,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里透了点粉。她身体一贯很好,从前天寒地冻的雪地里还能带着梁阁的年轻一点的大孩子去河里面摸鱼。
“本王的死士好当么?”周誉居高临下地看着虔诚跪在地上的她。
“不争风吃醋就好当。”
孟琼一语道破今日之事的症结,这是玉簟秋走的第二日,算起来还有八日的时间,她便可以拿到血灵芝离开。想了片刻后,她抬起脸看着周誉,轻声问:“这八日,铁达公主还会来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与铁达淙淙之间的纷争总不可避免地牵涉到两国的邦交,怎么都是她输,对待这样的人,孟琼惹不起,却觉得自己尚且还躲得起。
周誉冷不丁嗤笑一声:“你不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么?簟秋交代你的事,你不是信誓旦旦要给她做好么?”
孟琼道:“做死士的第一条应当是保命,我只答应玉郡主这十日看着王爷您不娶铁达公主。”
保命。
“是啊。”
“为了保命,孟琼,你什么都做得出来。”不咸不淡的一声嘲讽落在孟琼的耳畔。
周誉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竹简扔给她,那竹简扔的时候没什么准头,刚好砸到她今日胳膊受伤的地方。她疼得眉眼俱是一颤,知道他是故意的,却还是将那竹简捡了起来。
“南陈郡,熟悉么?”
“长平王据守蜀地已经三个月了,铁达林即将派兵支援。南陈郡离蜀地最近,真打起来怕是只剩下断垣残壁,昨夜皇叔来信,说让本王去疏散南陈郡,孟琼,你跟我去。”
营帐之中灯光和暖,几盏宫纱团灯放着盈盈的光。
孟琼从没有想过自己还有一日能够回去,南陈郡,那是她和周誉漫长的人生十三载刚开始的地方。
她的人生。
她学剑学枪的初心,都源于那里。
她抬起头期期艾艾地看着周誉,“不是说这一生都不会再回头么?”她轻声开口。
当初福惠皇后死时,他射那一箭的时候同他决裂的话还依稀在耳边。
“回头?”
周誉拿起那枚血玉做的扳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敲,“本王说不会回头,就不会回头。孟琼,回到南陈郡,只是因为要同你做个了断。”
猎猎北风在外头呼啸着,孟琼抬头看着周誉,“了断”两个字太重了,像把利刃敲在了她的心上。
“去一趟南陈郡,回来之后,我会让簟秋把血灵芝给你。”周誉背对着孟琼,说出这话的时候神色隐隐多了几分的疲惫。
他骨节分明的手在眼前,孟琼很想伸手去抓一抓,事实上,她也真的抓住了。
“如果我这一生都不愿意开口,我们这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火光流转映在她那一双始终清澈的眸子里。
她常年练剑练枪,一双手谈不上细腻,却也算温软。
周誉想要扯开她,却又动不了手。
那些伤人的重话,恨不得她死在上阳关的话就在喉间,可说了一次后,对着她那张脸,他又实在说不出第二遍。
“不这样,孟琼,你还想我们之间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他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这一声清清冷冷的质问。
如金石碎裂,敲在她的心头。
孟琼眼眶蓦地一红。
言语滞涩地同时缩回了自己的手。
……
“你真的要去南陈郡?”
军营后头的伙房里,宋月溪喝着燕窝羹,乐得自在地问孟琼。
南陈郡远在千里,可孟琼没什么东西好收的。她如今在这琅琊,唯一的记挂和念想便是宋月溪。
“不回燕都去么?”
“我都不在了,你在这里又做什么呢?”
孟琼看着宋月溪在地上铺的三层厚厚棉花褥子,实在想不明白,她为何宁肯过这样的日子也不肯陆九水那里去。
“你一走,我就走。但回燕都嘛,那不可能。”宋月溪头上的金钗相碰,泠泠作响。
一副谁要赶她回去,她便死的样子。
孟琼见宋月溪这样,忍不住想起前几日陆九水给她写来的信,说是已经找遍了整个燕都都没有找到宋月溪,言语急切且焦灼。
她叹口气,好言相劝道:“我能帮你瞒一世,不能帮你瞒一世,宋月溪,我先提前告知你,明日我一走,就会飞鸽传书给陆九水,告诉他如今你在琅琊这件事。”
宋月溪原本油盐不进,听了这话瞬间就急了,像个猫儿似的抱住了孟琼的胳膊。
孟琼的胳膊才受了伤,冷不丁被她这么一碰,“嘶”地叫出来,连忙抽走。
宋月溪惊的大叫一声,“是谁伤的你,这世上竟还有人伤的了你?”她凑过去要去看她的伤口,孟琼不让她看,直接避让开了她。
“陈年旧伤,没什么可看的。”孟琼遮掩住手臂上的伤口,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宋月溪却直接看出来这伤铁定跟周誉有关,“他疯了么?当初上阳关那一箭差点没射死你,现在又来?”
宋月溪气得一屁股坐起来颠吧颠吧要去找他,却被孟琼拉了回来,“你去找他做什么呢?这是我伤了西域的公主,我应得的。”
孟琼不是很在意地笑了笑,“我这些年在梁阁受的伤哪一次不比今日重呢?”
她一双清丽的眸子遮掩在长而密的羽睫之下,宋月溪也没法子说清她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假的不在意。
但宋月溪清楚。
孟琼这个人自小舞刀弄枪可不会白白伤人。她向来有数得很,若非那西域公主先招惹的她,她绝不会出手。
“你解释了么?”
宋月溪急急地问。
孟琼摇了摇头,“没有。”
宋月溪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周誉同她相识十三载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可当初他说过,他不想再管她了,所以哪怕今日她同他说是铁达淙淙先要出手伤她的,他也不会帮她。
两年岁月流转,他们都在这一条路上都失去了很多。她失去了开口陈情的资格,而他失去的则是维护她的立场。
当昔日那份沉甸甸的情分同如今这份相见不如不见的恨意摆在一起,孰轻孰重,非是宋月溪一个局外人能想的明白的。
宋月溪觉得脑壳疼。
忍不住跌坐回自己原本睡觉的褥子上,掰着手指甲叹气道:“当初福惠皇后那样疼你,我曾以为,你同周誉将来定能成为良配,谁知道,这将来走到这一步呢?”
世间姻缘。
过往种种。
人生的际遇变化万千,他们曾在他们最好的年纪遇见对方,但可惜了,命里面又终究没有对方。
“这人啊,会老,会死,会恨,会怨。你们当初那么好,都能走到刀剑相向的那一步,他看你,都能像看仇人似的。”
“那我同陆九水呢?将来又会走到哪一步呢?”
宋月溪虽年轻,但一双眼里透着世故和老成。她砸着舌,托着下巴摇着头,一副看破红尘的样子。
她如今还是大好年纪,不吹不擂算个红颜吧。可将来呢?她什么时候又会化为燕都的那一抔黄土呢?
“阿姐,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让陆九水看见我形销骨立的样子。我要死了对不对,你看啊,我指甲上的月牙都已经白的看不见了呢。”
宋月溪伸出自己的纤纤十指,纤细白嫩,却没有半点血色。她少女的语气里带着娇嗔,不知何时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你不会死的。”
“阿姐会救你,会保你活下去的。”
孟琼不着痕迹地用自己杏色衣袖的一角遮住她越发浅淡的指甲,然后轻轻抱住她。
她想救她。
她前二十年为梁阁做了那样多的事,都是为了成为这天下最富有的商人。只唯独看到宋月溪,她觉得,她是真心想救她。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往后的两章昨晚为了赶稿写得很粗糙,今晚回去修。不着急的大家看到这一章就可以了,等我今晚精修完再看后面的吧。
第9章 旧伤
琅琊与南城郡相隔甚远,东风一梦,快走的马儿赶不上就近的水路。孟琼答应玉簟秋护着周誉十日,事实上,他们在船上光漂就漂了五日。船上颠簸,比不得地上,周誉身子骨本就不好,上船的第二日就起了高热。
“周誉?”
江水滚滚,掀起白浪,临到中午,周誉还还盖着褥子闭着眼在休憩,孟琼从甲板上过来,觉得不对劲,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脸色白得厉害,俊朗的眉头微微蹙着,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看上去并不痛快。
孟琼抬了抬手,想要去探一探他的额头。但想到他如今不喜欢她碰他,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方帕子来垫在指尖上,尽管动作已经轻柔至此,但周誉还是醒了。
他没什么力气且满是湿汗的大手勒住了她的手腕。待到戒备地偏过头,漆黑的眸子瞧见是她时,手又没什么力气地松开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
孟琼虽不常侍候人,但也知道他需得喝两副药才行。
所以起身去寻船家,船家是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花甲老头,三十年来载过不少路程迢迢的客人。他只管渡船,哪里管这些闲事。听了孟琼的话后只道:“郎君身子金贵,还出来做什么?”
“既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该好好在自家府上待着。这千里迢迢出来,还要我这个老船家管这管那,这是给老人家我找不痛快,还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船家捋着胡子,他是个只管渡江的人。
最烦这些事儿多的船客,因而说的话也没有多好听。
孟琼只想同这老人家买些去风寒的药。
哪想到受了一顿阴阳怪气地排揎,自然也不相让,同他拌了两句嘴后觉得也不能就这么耽搁着,所以回去先给周誉煮了些滚水。可这滚水去不了热,她喂他喝了些水后,他仍旧是昏昏沉沉,浑身滚烫。
她没得法子,只好坐在他的榻边守着他。
船舱比不得军营更比不得燕都,连里头的灯烛都要暗些。到了晚间,就只亮着一两盏煤油灯。
周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直到子时才稍稍好些,热虽然未散,嗓子也干哑,但好在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睡着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安静柔顺的样子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个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的手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但并非完全的肌肤相碰,而是用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臂有些酸软,想要动动手,却又忍耐住,不曾动。
掩耳盗铃。
周誉瞧着那块淡紫色的帕子,心底也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思。
两年过去了,还是同从前那般贪睡,还是从同从前那般,该记得的事情不记得,不该记得的事情倒是记得门儿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