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恩断后的第三年——梁籍【完结】
时间:2023-06-03 14:50:50

  “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个人,我敬重他,您没有看错人。”
  孟琼拿着树枝随意地拨弄着甲板,笑着开口。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便明白她认识李昶,下意识地问:“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仅仅是相识一场吧。”孟琼笑笑,最多也不过算是个盟友。
  老船夫闻言感叹了一声,“能同这样的人相识,是福分啊。”
  孟琼点头,“是福分。”
  ……
  第二日一早,船终于靠岸。
  老船家将船泊在陆地上,同孟琼乐呵呵道:“姑娘你的一百两银子可是够我们一家过好多年了,多谢啊。”
  孟琼屈了屈身,同那老船家行了礼,也算是告别。
  南陈郡在富庶的南方,阡陌交通,男耕女织,在蜀地算得上是一片安宁祥和之所。
  周誉病了五日,烧已经退了下去,可面色仍旧有几分苍白,但这并不影响他生了一张好脸。一入南陈郡,就有不少采桑耕田的少女娇红着脸将他上上下下打量。
  “听闻南陈郡守如今是李昶,旧人相见,你没什么可说的么?”周誉下了船,虽没什么精神,但并不影响他戏谑她。
  他早就知道南陈郡守是李昶。
  “我跟李昶算什么旧人。”
  他们来南陈郡之前刚下了一场雨,土地泥泞湿润,溅起的泥点子落在孟琼的裙摆上,她弯腰拂去,虽问心无愧,但听他这么问,还有些不自在地开口。
  “不算旧人,你躲什么?”周誉轻笑一声,唇边却满是鄙薄之色。
  李昶当年去往燕都是为了当御史大夫去的,可因为力求要澄清当年上阳关之事,在朝堂上得罪了不少官员,燕都那两年,过得很艰难,若非有孟琼护着他,如今他早已经成了燕都城墙外的一抔黄土了。
  李昶得罪言官挨了板子被扔出午门,把他捡回去的是她。
  那些盼着李昶早日死在燕都的人派各种杀手想要他的命的时候,抱着把剑守在李家门前的人是也她。
  周誉心下觉得有几分可笑,他是远在琅琊不错,可耳朵没有聋,燕都的眼线眼睛也没有瞎。
  她与李昶的同盟情谊感天动地。
  如此都不算旧人。
  那怎样才能算呢?
  孟琼听出他话里的丝丝酸味,并不欲辩解,可还是忍不住抬眼看着他,“我没有躲,李昶是个好人。我从前跟他走得近,只是不忍心看到那么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被朝中那些恶人摧折,我只是想竭尽我所能帮这么个人一把。”
  她只轻声说了这么两句。
  但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
  她看到后来的李昶,在他的身上是能隐隐看见少年时候周誉的影子的,一身清正,无论走多远,都不会忘记自己读书为官的初心。
  孟琼抬眼神清澈,这么多年,她剖心剖肝对待的,只有过他一个人。
  因为不忍心看到李昶被恶人摧折,所以竭尽全力想要帮李昶,这话周誉是信的。
  可周誉唯一不信的是李昶。
  这人啊。
  看似大公无私,一身干净。当初向皇帝上书自请贬官时说要到下面当一当地方官,感受感受天底下黎民百姓的辛苦。
  可请求下放的地方不是别的地儿,偏偏是南陈郡。
  他若真不曾藏私。
  又怎么会到孟琼生长了这么多年的地方来。
  他那样的心思骗得了孟琼,却骗不了周誉。
  “走吧。”
  周誉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让她同他一起走。
  南陈郡是孟琼和周誉从小一起长大的地方。每一条路,每一个铺子,每一片农亩,他们年少的时候都曾经一起走过。十三载岁月悠悠,南陈郡承载了他们的太多。
  孟琼很多年以前窝在周誉跟前,抱着手炉子读诗书,翻到书上有一句话,叫做“渐冷香如人意改,重寻梦意昔游非。”她用指着这些字在灯下指着一个一个读,读完还让周誉念给她听。
  念完后她觉得这句诗不好,趴在周誉的膝上整个人怏怏的。
  人意改。
  昔游非。
  她那时虽觉得这句诗让人很难过,但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这样的话真的应验在了她的身上。
  “你的故人就在前面。”
  周誉冷不丁玩味地出声,打破孟琼的思绪。
  孟琼抬起头,只见农亩之间,一个穿着布衣短曳的青年人正弯着腰拿着青葱的小麦往地里面插,他的裤腿捋到膝盖处,赤着脚站在泥地里,一旁的衙差弯着腰给他递着麦苗,在瞧见打不远处走来的周誉和孟琼时,低声提醒李昶:
  “大人,有人来了。”
  李昶抬起头,露出青年人一张英俊的脸。许是常年在地里耕作,他皮肤不算白,悠悠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瞧见孟琼的时候眼神柔软了几分。
  虽是冬日,可日光甚好。李昶静静地看着孟琼,似乎是早早地知道她要来,静默片刻后,笑着道:
  “来了?”
  李昶目光直接越过周誉,只是望向孟琼。
  他这一声“来了”不轻也不重,却像是他等了她很久很久的样子。
  周誉捏着手里的玉扳指不作声,只是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
  一时之间,两人都在等,在等孟琼的回应。
  孟琼指尖冰凉一片,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即看向周誉。
  周誉笑了,指指李昶,嗤道:“你看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的你,叫你的人在那里。”
  孟琼抿了抿唇,不知为何,突然有一种被捉奸的感觉。
  “李昶。”
  她唤了他的名字,算是回应他。
  李昶淡笑着“嗯”了一声,将手里的麦苗交给一旁的衙役,仆人端来一盆水,他净了手缓缓走到他们的面前。
  直到此刻,他的眼里似乎才有周誉,拱手叫了一声“魏王”。
第11章 抛下
  周誉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李昶也不拘着,用帕子将手上的水擦干净后,对周誉道:“魏王来找我何事,我心里清楚亦有数,你让她先进旁边的木屋子里休息。”
  有些话,他并不想让孟琼听见。
  可巧,周誉也并不觉得,他今日与李昶之间的对话,她有什么听的必要。
  周誉道:“你进去。”
  孟琼不明所以地看着李昶,继而又望向周誉。在她的记忆里,这两个人应该是不认识的,可如今,却好像不是这样。
  她很想问问李昶是怎么回事,你卖的是什么关子?但周誉在这里,她不敢问,只好对着李昶屈了屈身,跟着李昶的衙役一道进了旁边的木屋子。
  田埂之上,到处都是淤泥。周誉今日穿得又是白衣,在这一派农亩之间倒是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李昶瞧着周誉,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个满身清贵气的魏王之时还是在琅琊。只是彼时,周誉可不如如今这般体面,满身的鞭痕,一身的血腥气。
  “琅琊初见,臣原本以为,叔母的那顿家法已然打掉了魏王您对小缘的最后一点心思,如今看来,显然没有。”
  李昶缓缓开口,“多年赠金赶考之情,燕都数次暗中相救之恩,臣没齿难忘。魏王想要迁郡,臣自当配合,只一条,臣爱慕小缘,还望魏王不要阻拦。”
  他口口声声称“臣”,看似恭敬。可一个一个小缘,却何尝不是想要告诉周誉,在他不在燕都的那两年里,孟琼与他李昶,曾亲密无间。
  周誉听了这话神色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笑道,“你凭什么觉得,本王当初受姨母那顿家法是因为孟琼受的?”
  李昶道:“是与不是,叔母与您最清楚。臣无权置喙,只是,臣的叔母是您的姨母,左右臣与殿下打个八竿子也是能扯上一点关系的,该说的话,需得说清楚才是。”
  李昶拱手,直言不讳地看着周誉。他因上阳关一事在朝中多受排挤,后来自请下放,算是贬官。
  可尽管官阶不大,可在周誉的面前却丝毫不怵。
  周誉瞧着他,倒是忆起了半年前同京卫司副指挥使陈竹一道喝酒时,陈竹对李昶的评价,他说李昶这个人看似谦和,但实则生了一副硬骨头。看似谦卑,但实则是个脑后有反骨的。
  如今看来,这评价当真是错不得。
  “你如今是想拿本王的姨母来压本王?”周誉摩挲着大拇指上的血玉扳指,望向李昶。
  雨后的田埂一片泥腥味,李昶恭顺道:“臣不敢,臣与叔父家本就是远亲。叔母待臣自然不如待殿下亲近。可世上之事,从来都是爱之深,才责之切。”
  爱之深,才责之切。
  周誉听了这话,倒忍不住细细品味一番。过了半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轻哂一声,“你不是要她孟小缘么?本王不会横生枝节。可你跟她将来走到哪一步,她会不会为了懦弱自保,让你有苦难言,这可就看你的命了,李昶。”
  “如若此生能够跟小缘一同并肩,臣愿意安然接受这份命数。”
  李昶迎上周誉的目光。
  他原本还在担心,担心周誉不愿意放手。当初在琅琊,他曾亲眼看见叔母将面前这位魏王用家法责至呕血,他也曾亲眼见到在燕都数次出手救他和孟琼的侍从腰间的那块牌子,明晃晃的写着“魏”字。他更亲眼见到过孟琼无数次一身湿汗的从噩梦里醒来,哽咽着叫周誉的名字。
  李昶明白。
  倘使周誉要她,纵然这天下最好的男子出现在孟琼的面前,孟琼也绝不会回片刻的头。所以如今,他说愿意让孟琼留下来,无疑是让李昶松了一口气。
  人这一辈子太长了。
  孟琼如今还喜欢周誉,是因为她的前十三年近在眼前。等日子慢慢过去,在她年近三十,四十的时候,有了新的十三年,有了一个又一个十三年,她也许就会接受身边有一个新的人。
  李昶坚毅且清明,他从来都最是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周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小木屋前,孟琼正坐在门槛上陪着李昶的幼妹李窈玩,因为背对着他们,周誉也瞧不清她到底在给哪个小姑娘变什么戏法,只知道,她手里拿了根绳子,绕啊绕,紧接着那小姑娘便被逗得直乐。
  她也跟着笑。
  眉梢轻扬,顾盼神飞。
  周誉的手指在宽大的袖袍下不禁捏了捏,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看她这么笑过了。重逢以后,他在她的身上已经很少能瞧见当初的影子了。
  上阳关的三万条人命和他母亲的死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敢在他的面前笑,更不敢在他的面前有任何逾矩的举动。小心翼翼,不敢多言一句,不敢多走错一步。
  “明日迁郡。”
  “今日,你同她好好叙旧吧。”
  周誉收回望向孟琼的目光,对李昶平静出声。
  李昶想过周誉干脆,但没有想到他这么干脆。当然,这份干脆也正合了他的意。“那多谢魏王成全。”
  李昶说着,对周誉又行了一礼。
  木屋前,孟琼仍在陪着李窈玩。李窈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生下来起就跟着母亲一道陪李昶四处做官。一家人日子清苦,除了皂吏,家中也很少来客,难得有这么个漂亮阿姐同她一道自然很是喜悦,抱着孟琼的腿,“咯吱咯吱”笑个不停。
  此刻,李昶的母亲葛氏打了井水,在伙房里淘米煮饭。她眼睛如今不好了,看人看物都没有那么清楚,可刚刚背着草药从山上回来时,打远处一瞧,就看见了孟琼的背影,这姑娘的身段,她是认得的。
  当初在燕都,每回儿子受了伤或者是受人责难,总有这姑娘在身边。葛氏是个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人,见状忙搁下自己药草的筐子,去市集上买了块肉回来。
  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孟琼闻到了米饭和刚烧好的菜味道,意识到如今已经正午了,这才不再背对着门槛坐着,而是下意识地去找寻周誉的身影。他跟李昶已经谈了一个时辰,想要说的话也该说完了。
  可找寻了半天,也没有找到。
  倒是李昶,将田地里耕作那一身衣服换了下来,穿了件刚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常服走到她面前。他素来是个节俭的人,那一身衣裳已然被浆洗的有几分发白,他一面走,一面将挽起的袖口放下,对着孟琼道:
  “许久没吃我娘的红烧肉了吧,她刚做好,走,去尝尝,还是不是在燕都时候的味道?”
  “周誉呢?”
  孟琼撑着膝盖站起身,不解地问。
  李昶道:“走了。”
  孟琼神色怔了一瞬,紧接着,顿时明白了这句“走了”的意思。
  在来南陈郡之前,他就曾经跟她说过,他带她回来,不是为了要回头的。而是为了要跟她断的干干净净。
  既然要干净,那么不要她,抛下她,给李昶一个人情,也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李昶见她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贴心道:“他刚走不久,你要是想知道他这几日在哪里落脚,我可以派人去查。或者说,你要是不想同我叙旧,我亦可以差人将你送走。”
  “不必了。”
  孟琼垂眸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
  李昶见她失望,失落,心头也忍不住品味出一阵自己的苦涩来。她有多喜欢周誉,在一年半之前在燕都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那一次,他跟孟琼被那个贪了十万赈灾粮的户部大臣派来的杀手追杀,千钧一发之际,她明明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了断掉对方的性命,却因为对方胡诌的一句“我手里有可以掣肘魏王的东西”而顺从地搁下手里的刀剑,连命都不要 。
第12章 安稳
  喜欢一个人何止于此呢?
  李昶曾经花了很久很久想过这个问题,她是孟府的人,从父亲到兄长无一不是家国柱石。
  倘使她愿意放弃梁阁谋生的差事。
  纵然什么都不做,有父亲的庇护,世家的荣耀,将来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弟,也要比跟着周誉这么一个冷血冷心的人好。
  他最初的时候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孟琼一定要在周誉这一根大树上吊死。可后来,他跟孟琼数次在燕都遇险,多少次被高手暗中相救的时候,李昶想,他也许也是能明白孟琼的。正如她时常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最想我死的人应该是周誉,可最不会杀我,最不会害我的人也是他。”
  可惜了。
  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憎恨。
  恨海情天。
  他周誉跟孟琼注定了如今是两个只能站在对立面的人。
  李昶的心头突然松快了不少,他不该嫉恨周誉,他该感谢他。周誉将孟琼推得越远,他离孟琼才能越近。
  “我从燕都来南陈郡的时候,老相爷猜到,你我定然有一日会重逢,托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孟老夫人想你了,她如今年纪大了,总靠着你送她的剑穗思念你,她说,你再不回家,她都已经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李昶走近孟琼,低叹一声,宠溺的眼神望向她,似是无奈,也似是规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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