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史台最终如愿,在元禄二十三年的那个冬天,杨衍被他一手养大一手扶植的那个孩子抄家问罪,诏狱里刑杖加身后,一杯毒酒存了他作为一个帝师最后的体面。
柴蘅与杨衍,都是芙蓉山长大的少年。
他们一个是剑道第一,
一个是永和四十八年的进士探花郎。
虽有缘无分,但本该都拥有光明的未来。
也正因此,柴蘅怎么也没有想过,她和杨衍上辈子会走到双死这一步。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重生以后,柴蘅曾将自己关在山神庙里想了整整一夜。最终意识到。
他们这一行人所有的悲剧,都是从许多年前杨衍离开芙蓉山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所以。
她要下山。
拉这个呆子回头。
也顺便拉自己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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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前夕
周誉言语里透着骨子不容置喙的坚定。
孟琼愣了一瞬, 却只当他如今是失心疯了。他没有那么喜欢她,只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 但寄人篱下,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所以并不敢直白地跟周誉这样讲,只是道:“刚刚月溪出去了,她不在, 我很不自在, 你能把她找回来么?”
她殷殷地问他, 言语之间是对宋月溪的眷恋。
周誉此番回来是换衣服的, 他走到衣架旁, 正欲更衣,听她此言, 忍不住嗤她,“我找宋月溪来是陪你的, 不是代替我的。”
他说着, 拿起衣架上较为轻薄的道袍就欲换上。他身姿颀长, 肌肤如玉泽一般, 胸口的伤处虽稍显狰狞,但并不影响他是个美男子这件事。
孟琼眼睛这几日要比从前好一些了, 虽仍旧瞧不清东西,但却能看出个大概的轮廓。
她要真的看得清清楚楚倒也不觉得羞了。可就是瞧见个大概轮廓,这让她耳根不由得开始发红。
“你换衣服能不能出去换?”
她避开他的年轻美好的躯体,有些不自在道。
周誉暼她一眼,“你不是什么都瞧不见么?”
“是瞧不真切。”
孟琼难得咬文嚼字纠正周誉的用词。
周誉唇边浮现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来, “这是我的营帐, 你赶我出去, 你觉得合适么?再者说,我就这样赤条条出去,不是白白害了你的名声?”
名声?
他们孤男寡女每日共处一室,就不害她的名声了?
孟琼觉得周誉这些日子格外的有病,有大病。她不是很想理会他,于是只是低下头百无聊赖地坐着。
不拿剑的日子过得是安稳,可这份安稳跟从前的安稳到底是不一样的。
“孟小缘。”
周誉突然唤了一声她的小字。
孟琼“嗯”了一声,“又叫我做什么?”
“你活着回来以后,还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好话。”周誉笑了笑,话语里的心酸苦涩只有他这个自作自受的人自己知道。
他这话问的还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难言的伤怀。
若搁从前,孟琼定然会说许多的话去抚慰他。但如今,她并不想。
像他那样难听的狠话她说不出口,但好听的话她也没法子讲。
“我不想对你说虚情假意的话,周誉。”
她仰面,低声道。
这话说得很是真诚,纵然中间隔了那么多的生死爱恨,骗他,她依旧做不到。
虚情假意的话……
这六个字看似随意,但实则更加伤人。若非他这些年心性足够坚韧,周誉真觉得自己能当场红眼。
他很想问她,她不是不怪他么?
她不是口口声声说不怨他么?
既然不怪既然不怨,又怎么能这么对待他?退一步来讲,其实她怨他,她怪他,他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无论如何,她得告诉他,他如今应该怎么做?
他清了清嗓子,可开口的声音还是透着几分沙哑,“我该怎么做?”
“孟琼,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你才能解气?”
周誉对待感情从来遮掩,若他不表露出来或者不说出来,旁人都不会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可如今,如此直白且低哑的话透露了此刻他的无措。
恨和怨是一把双刃剑。
爱恨嗔痴,永无止境。孟琼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拿断情来开玩笑的人,当初在悬崖那里,她曾说过的话更加存不得半分假。
“周誉,你还记得我摔下悬崖之前,我说过什么么?”
孟琼的手指搭在双膝上,声音轻且笃定。
她说过什么呢?她说,周誉,沈遣的刀子比你射的那一箭还疼,我们就到这里吧。
她从来不是个矫揉造作的人,说出这样的话也并非一时之气。
周誉的心里一抽一抽的疼,自作孽,不可活,这六个字真真是合适极了他。
“周誉,离开对方,我们都有大好的人生。真的。”
“也许有那么一日,你能如你自己所愿,走到那个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而我也能如我自己所愿,成为梁阁历代以来最优秀的阁主。”
十多年的感情是丝线,牵引着他们不放开对方的手。可那也是一种束缚,将人越束越紧。
“不可能。你要走,除非我死了。”
他知道从前错的离谱,真真切切伤到了孟琼。那些伤人的话,他也曾经在午夜梦回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在脑海里回想,他曾无数次地想过,如果是孟琼对他说那么绝情的狠话,他会怎样?
可每一次想到,却都只觉得心痛难忍。
王洛之不想听孟琼和周誉吵架,只好提及长平王,“王爷,长平王还在等您,您要不先去长平王那里?”
他的话语及时的阻止了汹涌的暗流。
孟琼知道这些日子周誉都在包容她,忍让她,只是这份包容和忍让能做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步,她也不知道。
但她知道的是。
直到今天之前,她都觉得自己可以在营帐里一直待到眼睛好为止。
可直到刚刚,听了周誉偏执的话,她又有了不一样的心思。
“你要我做你的眼睛?”
宋月溪去对面的山头上采了些花回来,一回营帐,就听到了孟琼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
不过她很喜欢,这种有挑战性的事情她都很喜欢。
“带你走嘛,我肯定愿意,刚好我这里有个药,你给周誉下下去,够他晕一段时间的了。”宋月溪一直喜欢鼓捣这些奇怪的玩意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给孟琼。
孟琼细细搁在掌心里摸了一下,又推还给她。
“我只是想离开军营,不想真的伤害他。”
“啧啧。”
宋月溪摇摇头,一副“你明明还心疼他非搞得真断情绝爱”的样子,又耐心解释,“这要只教人晕倒,不伤人的。”
许是担心孟琼下不去手,她说着,径直将药丸搁进了八仙桌上的水壶里,搁完后仔细叮嘱孟琼,“阿姐,这个让他喝就行了,你千万记得别喝。”
孟琼没有吱声。
正在此时,隔壁不远处的营帐内传来杯盏被打落在地的声音。
与此同时,还隐隐能听到长平王和周誉的声音。
“这是怎么了?”宋月溪挠头纳罕。
孟琼想起长平王走之前说要把上阳关的真相告知周誉的事。
“没什么。”
孟琼敛眸,不知为什么,纵然到了这一刻,她还是觉得过去的事情不如就过去。
他不知道真相要比知道来得舒坦。
第37章 逃跑
“月溪, 我托你去查的李昶的事怎么样了?”孟琼垂了垂眸后突然想起李昶,柔声问。
李昶还活着。
正因为活得好好的, 所以宋月溪之前倒是忘了跟孟琼说了。
“我托陆九水去查了, 周誉没骗你,他真耐着性子没动李昶,而是派人把他送回了燕都。他回燕都之后,皇帝以为他是周誉的人, 本来是想杀他的, 但被你爹拦下来了。你爹那个人你也知道, 当年一套背后一套的, 他并不是真想帮李昶, 而是想拉拢人心呢。”
宋月溪啧啧感叹,可惜了, 这么精明的父亲,怎么生出孟琼这么个痴丫头来。
“他没事, 我就安心了。”
孟琼听她说他还很好, 连日以来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宋月溪认识孟琼这么多年, 从来只见过她为周誉日夜悬心, 为旁的人倒是第一次。
眼珠子乌溜溜地一转,她贴近了孟琼, “阿姐,啧,说说看,你是不是看上李昶那个小白脸了?不对,李昶也好周誉也好都是小白脸, 你是不是现在觉得李昶也挺好的呀?”
小姑娘年纪轻轻, 倒是对所有事情都充满着好奇。
“他是个好人。”
“我只是觉得天底下的好人都该有好报。”
孟琼没什么心思去想那些男女**, 对于李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盼着他好。
一个有抱负有胸怀,为民作主的好官不该被祸祸。
宋月溪“哦”了一声,没听到想听的风月,这让她有些失落。但很快,她又打起了精神来。
“东山边有好多野笋子,我等下要去挖。好不容易来一趟蜀地,我可不能白白地走,本来想今晚跟阿姐你睡的,可想到这也许是你跟那个姓周的的最后一夜了,就勉为其难把你留给他吧。”
宋月溪抱着手臂站起来,嘿嘿一笑,笑容里透着狡黠。
孟琼也不知道这小姑娘脑袋里装的是什么,只是在她站起来是拽了拽她的衣裳,又确认了一句,“这药真的只是让人晕倒,不会伤人么?会疼么?”
孟琼这简单的一句话让宋月溪瞬间明白了,十多年的感情摆在这里,她再怎么装作不在意那个姓周的了,可下意识地还是不想让他受一点伤害。
“不会。”
宋月溪无奈,“依我说,他如今面对你,怎么狼狈失落都是活该,他故意折腾你的时候可是半点没留情。”
杀人诛心。
孟琼松开她的衣角,没再接话。
宋月溪知道她踏出如今这一步已经走得很不容易了,所以好心地再添一把火道:
“你就是太惯着他了,这么多年,让那个姓周的习惯了你对他的好,总以为,不管他怎么做,你都不会离开他,所以他这才肆无忌惮。”
“你这次既然决定了走,就别回头了。让他也尝尝不被重视,被抛弃不被在意的滋味。”
宋月溪哼着,想到周誉那个永远高高在上,不把人放在眼底的姿态就来气,
如今他是人人畏惧的魏王了。
可当初在南陈郡最难的几年不还是孟琼陪着他熬过来的,他既然已经不需要她了,都舍得让她豁出命去刺杀沈遣,现在又回头做什么痴情样子……
“我不会回头的。”
孟琼低头自嘲地笑笑。
倚靠任何人都不如依靠自己,情感这种东西,建立在任何人身上都有失落的可能。
孟家如此,周誉亦是如此。
宋月溪见她想开,也不担忧她了。“那我去采笋子了,这药药效没那么重,你今儿记得多给他灌一点,死不了人的。”
说着,麻溜地出了营帐。
孟琼一个人待在营帐内没有事做,眼睛也还看不清,只好侧身上榻闭着眼睛休憩了一会儿。
这两年,她梦到福惠皇后基本上都是那一场大水,可今晚却仿佛回到了十三四岁,她和周誉还很少年很少年的时候,在梦里,福惠皇后摸着她的手给她摸骨。
大燕道士那么多,真正能算出人命数的少之又少。
福惠皇后平日里很是端庄贤良,但其实在做皇后之前是个再活泼不过的姑娘。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会摸骨,更不会算命。但总是会笑着哄他们这些孩子过来,假装自己会这些,然后说些她想说的话当谶语。
周誉不信神佛,打小就不信。福惠皇后这一套哄不了他,就只能去哄孟琼。
在梦里,福惠皇后说了什么,孟琼全然听不清。只依稀能模模糊糊地看见她的笑容,那样的慈爱那样的温柔。
那样带着笑意的脸颊,让孟琼在一瞬间仿佛觉得整颗心都安宁了下来。
孟琼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睡到正沉的时候,只感觉背后有臂膀将自己轻轻揽进了怀里,是熟悉的杜蘅香气,让人莫名的安心。
孟琼迷迷糊糊睁开眼,虽瞧不见人,但除了淡淡的杜蘅香气以外,她还闻见了这人身上轻微的酒气。
“你喝酒了?”
周誉那一张原本清峻的面容上略带倦意,听她还能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心里难受得厉害。
“孟小缘,你是怎么做到还能跟我好好说话的?”周誉哑着嗓子在她的耳边问她,蹭的孟琼耳根一阵痒痒。
不然怎么说话?
她这么多年会拔刀,却偏偏不会跟人吵架。
“因为我大度。”
所以不想跟你计较,也不想看你难过。
孟琼低声回他,她难得没有立即挣脱开他,而是安静且乖顺地在他的怀里待了一会儿。
此次一别,将来再见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
周誉闭着眼,听了她的话,搂着她肩膀的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
孟琼能感觉到有眼泪滴在她的耳边,那水珠子滚烫,昭示着此刻抱着她的那个人的脆弱。
“别哭了。”
“如果是别人,我可能已经一剑捅过去了。但周誉,因为是你,所以我做不到啊。”
孟琼知道他为什么落泪,也知道他定然已经知晓了上阳关的一切,于是笑着安慰他。
她明白他此刻的愧悔。
更明白他此刻最想的也许就是这么同她相依相偎着好好睡上一觉。
如果她一直在,他心里会好受许多。
可是。
今晚她已经同宋月溪说好了,说好了不回头,她就真的不想再回头了。
“你今晚喝了太多酒了,喝点水,醒醒酒吧。”她推开他,摸索着下去拿来了宋月溪下了药的水。
如今她端来的东西,哪怕是穿肠毒药,他也会喝。
周誉接过杯盏,将杯盏中的水一饮而尽,他只想喝完水后同她讲,他今后再也不会再也对她了。
只要她想,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哪怕让他因为私自送走李昶的事情去给李昶认错,他也可以。
“簟秋那里,我已经都处理好了。”
“从前的错,我会一一弥补的。只要你想,你要做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
“我知道你如今一定很不想理我。”周誉伸出手臂,再度将人搂进怀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