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
这成婚她虽跟李昶心知肚明是假的,可他既然在,左右大家又都是旧相识,该请还是要请的。
周誉点点头,盯着她看了片刻,从前总是觉得日子还很长,想着那些不好的事情总会随着岁月过去,总觉得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拥抱彼此,所以他都不曾好好待她。
到如今才发现,他们哪里来的一辈子?
周誉心头发酸,眼眶也发酸,再这么待下去,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把眼前这个人直接捆走。
“入春了,但衣服也别穿太少,容易着凉。大婚的人,得了寒疾就不好了。”
周誉看了一眼她的汤盒,又继续道:“进去吧,汤要凉了。”
孟琼能感觉到周誉一直在隐忍自己的情绪,她见不得他这个样子,有些心软,但那些能宽慰他的话又都堵在嗓子眼里不想往外说,只是淡淡点了点头,继而往李昶的书房走去,没有再回头。
姑娘家的背影纤细却又不羸弱,王洛之一直站在偏院的门口等周誉,见周誉一直还没出来,便想进来看一看,这一看刚好就瞧见了孟琼的背影。
“王爷不带她走么?”
“就放任她去李大人那里?”
王洛之并不觉得之前周誉把孟琼关在军营里这件事情做得对,但以他对自家主子的了解,此时此刻,以周誉的秉性,本是不该放了她的。
周誉道,“她成婚了,我难不成还能连她的夫婿一块儿抓起来不成?”
他摩挲着手里的扇骨,其实也不是不成,只是这样做,只会当她更加的厌恶自己。
“这几日,派几个懂婚嫁的人看着御史府,李昶那个人,做官可以,可成亲毕竟是第一次,他有什么没有备好的,你让人替他备下吧。”
周誉说。
王洛之诧异地看了一眼周誉,“好。”
言归正传,王洛之突然想到援兵一事,“王爷,您此番去宫里头,皇帝怎么说?”
“他要立储君。”
周誉弯腰掀帘进了轿子,提起元祐的这一条要求,意外又不意外。
意外的是,他的这个皇弟吃丹药耗费身子已经到了此等油尽灯枯的地步。
不意外的是,父死子继,这个皇位,元祐不想让他这个兄长沾染分毫。
王洛之扣紧了手里的刀鞘,“那我们该怎么办?”
“让他立。”
周誉早已经答应了元祐的这个条件,大燕这几年不太平,他原先的野心其实这些年看似一直在,但早就被一日一日的战祸给磨平了。
没有什么比如今打赢蜀地这一战更重要的。
皇位这个东西,他多年前为了还上阳关的真相,曾拼死去跟他那父王争夺过。而如今母亲已死,至于孟琼……也不要他了。争不争也没什么要紧。
舅舅之后,这大燕总要有人守的。
王洛之惋惜,“可如今这个皇帝分明什么都没有为大燕做过,他靠着给先帝说几句好听的话夺得了皇位,如今快死了,还想着把位置给他那才几岁的儿子,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周誉将扇子搁在一边,听了这话只是顿了顿后道:“有舍才有得。我同元祐还要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周誉抬眼,一字一顿道:“罪己诏。”
是先帝当初写好了的罪己诏。
他们周家说到底都是信神佛的,也就周誉这么一个人不信鬼不信神。
先帝死前,曾写下罪己诏。字字句句道的就是上阳关一事,他明知长平王虽坐拥兵权却并不会反,还派人在上阳关围剿他。他明知自己的发妻在赶往上阳关救她兄长的路上,却还是置自己妻子的性命于不顾,这才让福惠皇后命丧上阳关。
生前写下罪己诏,死后这些账才不至于带到阴曹地府里交给牛头马面审。
先帝当初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以为这份罪己诏将会永不见天日,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有那么一天,这份罪己诏会被从前整日里绕在自己身边尽孝的那个最乖的儿子拿出来交给这个逆子。
王洛之听到“罪己诏”三个字,心中的不忿顿时平息了不少。
从当年举兵谋逆开始。
周誉最想要的,最在乎的也不过是上阳关的一个真相罢了。
“那皇帝有说什么时候出兵么?”
“明日。等他宣布完立储一事,并将先帝的罪己诏告知天下后,他会出兵救援蜀地的。”
元祐少年时候也曾得福惠皇后眷顾,周誉对他多多少少还是了解的。
他虽不是一个好皇帝,缠绵病榻修仙求药,可并非彻头彻尾的昏君。答应了的事情,他会做的,
王洛之听了这话倒是放心了,转而又道:“这些日子奔波劳累,王爷也不曾休息好,等会子回王府您就歇息歇息吧。”
周誉抚了抚疲惫的眉心,既然回燕都了,那又怎么可能安闲得下来呢?
“李昶有些麻烦,江浙一带屯田严重,他如今在查这些事。如今手里头没有证据,但孟庸昶那个两面三刀的老狐狸不会任凭他拿捏的。去一趟京卫司吧。”
京卫司?
王洛之瞧周誉气色着实不好,“属下去吧,您还是回去歇着吧。身子骨要紧,您昨夜都不曾睡一个整觉。”
周誉摆摆手,“她过几日就要成婚了,总不好让李昶死了。”
王洛之欲言又止,在心里叹了口气,“去京卫司是去找?”
“陈直。”
周誉平静出声,“找回陈直后,你派人再来御史府一趟,告诉李昶,他要做的事,我替他醉了,让他只管……成婚。”
在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喉间还是涩了一瞬。他的姑娘就要嫁给别人了。
她终于,还是不想要他了。
……
跟周誉见完面后,孟琼拿着汤盒去书房见李昶。
皇帝下了禁令,让他一整日都在书房反思。他其实也是能出来的,只是,不知怎的,他私心里还是想让孟琼跟周誉见上一面,他想听一听,她会对那个人说什么。
“你在里面怎么不出去?”
“周誉他来做什么?”
孟琼将食盒放在案几上,知道李昶今早在朝堂上跟人打了架,也担心他被人打伤,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这才开口。
李昶也不藏着掖着,“怕你对他心软,想听听你会不会像以前一样哄他。”
孟琼以前有多喜欢周誉,多见不得周誉受伤失意,李昶是清楚的。
那份感情太深,也太重。这让李昶不得不变得患得患失。
“我哄他做什么?”
“他不需要的。”
孟琼打开食盒,将这个话题给回避了过去,“父亲让我把这个汤盒交给你,我总觉得他有什么话藏着掖着……”
孟琼不是朝堂中人,对于这些弯弯绕绕,不是很熟悉。只是有些担忧李昶,“他同意我嫁给你,应该是觉得你是一个他想要拉拢的后生。但他对你又不是全然信任。”
李昶道:“卖官一事,以孟相为首,朝中许许多多的人也参与其中。这些事情多是见不得光的。今日魏王来此处,我也同他讲了。想要调查此事,还有一条捷径可走,就是去京卫司,朝中大臣同孟相交易卖官之事大多在宵禁的时候,京卫司的人应当瞧见过很多次。”
“下朝后依旧聚在一起,这不就是结党营私么?我父亲能依仗着元祐的一声舅父全身而退,可那些朝臣却未必能。这就看他们是愿意承认卖官一事,指认我父亲,还是愿意等大理寺来查他们了……”孟琼缓缓开口,明白了李昶的意思。
第42章 信任
提及孟庸昶时, 孟琼嗓音平淡。
逡巡片刻,李昶望着她一如既往镇定的容颜, 忍不住问:“如果此事真的对孟府有影响, 甚至会危及你父亲的性命,你会怨怪我么?”
这话他先前已经问过她了。
孟琼寻了把椅子坐下来,“个人管个人的因果,他如果真的卖官害民, 江浙一代死的那些被昏官耽误的饥民的命也都是命, 大燕律法在上, 我不会怨你。”
她从来都是个很清醒的人。
李昶听了这话心里安了, 可孟琼却不曾真正的心安, 她伸手突然扯住了李昶的衣角。
李昶温柔地低头看向她,笑道:“怎么?”
“我担心你。”
孟琼缓缓开口, 她刚开始来的时候还没有想明白孟庸昶给她这汤是什么意思,可如今却突然明白了。
这分明是在告诫李昶, 他们之间来日方长。朝堂也好, 孟府也好, 他若愿意做个听话的棋子, 将来锦绣前程,孟庸昶会保这个女婿一辈子。可若他不愿意, 那将来这食盒里是毒药还是珍馐,就未可知了。
朝堂风云变幻,李昶自为官起便已经做好了准备。可如若怕,那还做什么官,入什么仕呢?
“你放心好了, 我应付得来的。”李昶微微笑笑, 敛了敛袖袍, 谈不上胸有成竹,但走到这一步,已然做好了应对一切的准备。
京卫司内,守备森严。绿瓦红墙之上飞檐翘角很是别致,一身飞鱼服的青年人正立在廊檐之下看手下操练,此人眉目生得极正,打眼一瞧就是个刚硬正直之人。
远远瞧见不远处走来的周誉,也不算诧异,故人相见,不分时候。
“什么风把魏王殿下吹来了?别来无恙。”陈直这个人从来不笑。
周誉一路从京卫司晃悠过来,对上的都是战战兢兢的眼睛。他如今身份特殊,任凭是谁都觉得他是要来夺皇位的,所以路上的每一个人瞧见他都退避三舍,只有陈直,非但不退,反而坦坦荡荡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周誉挥手让王洛之退了下去,朗声笑道:“是别来无恙,这么不久不见,不请本王喝一杯?”
“你能喝的了?”
陈直睇他一眼。
这大燕就这么大,周誉前些日子为情所困为了孟琼狠起来连自己都捅的事情早就传到了燕都,如今他的体面是金玉锦绣堆起来的体面,虽强撑着,也不知道伤好了没有。
陈直跟周誉很熟了,不想背个喝酒引得魏王旧伤复发的罪名。
“你请,本王就能喝。”周誉淡淡笑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陈直挥退了此刻练兵的下属,他心里光明磊落,自然也不怕旁人说他跟周誉一起造反,也不避嫌。
京卫司里都是些手执兵刃的人,这些人是用来保卫皇城的。有一些倒也是熟脸,都是周誉当年造反的时候拦过他的人。
是是非非,恩恩怨怨,那些陈年旧事如今回头看看,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你离开燕都那两年,让我替你照料孟琼,还派了魏王府的人暗中护着她,用情这么深,人怎么还跑了?”陈直将手里的兵器搁置在一边,撩起飞鱼服,坐在廊檐下。
孟琼如今要跟李昶成婚的事,已经人尽皆知。当年周誉回封地后,孟琼同李昶就走得很紧,陈直那时就隐隐觉得如果周誉在,亲眼瞧见他们的相处,怕是不知要吃多少的醋。
谁成想到了如今,已经不是相处了,而是直接成婚了。
陈直不是个对旁人私事感兴趣的人,却还是忍不住道:“孟家那姑娘还是很在意你的,你走之后,我跟她见过几次面。她每次见我也不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刀剑,直到我给她看你给我写的书信,她知道你在琅琊一切都好,一切都平安才走。”
“她很喜欢很喜欢你。我看的出来。”
陈直永远忘不了孟琼那两年每次看他的眼神,冷淡之中又带着祈求。
周誉听陈直说起这些旧事,不需要他多么细致的描述,他都能想到孟琼当时的模样。
如果不是那么喜欢他,后来又怎么可能就那样被他伤害了了那么多次,依旧跟着他呢?
只可惜。
那份情谊,终究是被他自己磋磨没了。
“她不在身边那两年,我其实很想她。”
周誉捡起地上的石子,在掌心里面揉捏着。他仰面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心里滋味难明。
虽然从来没有当着孟琼的面承认过,但是他真的很想她。每一个午夜梦回难熬的时候,他都有想过要到燕都来,把她抓回去。告诉她,从前的事情他都可以不计较了,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了。
“可因为上阳关的事情,我从来没在她面前承认过想她这件事。”
“那个呆子可能觉得我早就不喜欢她了,她可能有那么一刻相信了我说的想要她死这句话吧。”
他丢下手里的石头,这些日子,每当到了夜里头,他做梦都会梦到孟琼浑身是血的在悬崖边的场景。
在松开他的手的那一刻,她在想些什么呢?
是在难过,他明知杀沈遣必定会受伤还让她去?
还是觉得,他是真真切切因为想要她死才让她去做这件事情的呢?
嘴上说着不在意,心里怎么可能不难过呢?
陈直知道周誉平日里冷硬的脾气,听他自省了两句,大致猜得到这人肯定没干什么好事,不然以孟琼对他十几年如一日的喜欢,不至于这样不回头。
“她成婚,你去么?”
朝中上下都已经收到了李昶的请柬。
周誉撑着膝盖站起来,“当然要去,她有娘家人却跟没有没什么两样。我去了,不管孟庸昶做出什么事来,总还有人能向着她。”
“你这么心疼她,又不告诉她有什么用?”陈直瞧不惯周誉这么个性子。
混账的事情他肯定是做了,
但背地里护着她的事情也一点儿没少做。被定国夫人一顿家法打得差点没了半条命,却还是不肯松口让其他人要她的命。
坏的事情搁在他身上,她一样不落都知道。
可他背地里为她做的,她却什么都不晓得。
“我让她去杀沈遣,光这一条,在她心里,她就已经没法子再信我了。”
那些陈年旧事,说了没法子弥补他们之间的遗憾。从他绝情地跟她置气开始,他们之间的信任,就已经没有了。
这两人之间的感情太复杂,陈直不是当事人也没法子说什么。
陈直其实知道周誉此次来京卫司要的是什么,无非是这一年来朝廷官员犯宵禁的记录。他既然要了,作为旧相识,他自然已经早早地为他备下。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结婚了,结一半,会死人,呜呜,我会努力加快这篇文的节奏进度的!
第43章 婚礼
寒夜萧瑟, 虽已经初春,但到了夜间, 风吹在身上依旧料峭。
“今日圣上下旨立了储君, 前往蜀地的军队也动身了,大人,我们需要做些什么么?”
荆州刺史徐重清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燕都,此时此刻, 正立在案几同孟庸昶低声絮语。
一灯如豆, 蜀地关系到大燕的生死存亡, 徐重清厌恶长平王, 却也知, 他是大燕的一把利刃,见血封喉, 若没了这把利刃,大燕只会沦为他族砧板上的鱼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