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恩断后的第三年——梁籍【完结】
时间:2023-06-03 14:50:50

  他都听见了。
  身边这位魏王殿下又怎么可能听不见?
  孟琼抹干脸上的眼泪,温柔地将李昶放下后,突然拿起了一旁的飞刀。
  “是你么?”
  她拿着飞刀,往孟庸昶面前走了过去。
  如果从前父女之前还存着一丝的体面,那么到如今这一步,他们的体面早就已经被撕扯了个干干净净。
  孟庸昶站起来,作老迈状,捂着肩膀上的伤口,一“小缘,你这是在怀疑为父?”
  此刻,他仿佛真的是一个为了女儿挡刀还不被女儿理解的老父亲,瞧着当真可怜的样子。
  “你只要告诉我,是你么?”
  “满堂宾客,众目睽睽,你既然怀疑为父,那你不如直接杀了为父。”
  在场宾客一阵唏嘘。
  孟琼拿着刀只觉得恶心,“你以为我不敢么?”她脸色苍白,飞刀在手里打了个花转。
  如今这里头几十双眼睛瞧着,她若真亲手杀了孟庸昶,那便是坐实了谋害朝廷命官的罪状。
  “孟琼。”
  一只温热的手攥住了她的手腕,低哑的带着规劝的嗓音入耳,孟琼再想动时,手已经被周誉死死地拽住。
  “你也要拦我么?”
  孟琼不可思议地看着周誉,她都差点忘了这里还有个他。
  仔细说起来,她这父亲应该说他的政敌才是。他拦她做什么呢?
  孟琼抬手想要挣脱开他,可是他力气却大的骇人,任凭她如何挣脱,也挣不开。
  “你帮着他,是觉得我也不忍心杀你是不是?”
  孟琼没有什么耐心了,含着眼泪瞪他一眼。
  相识这么多年,这绝对是孟琼对他说过最难听的话。
  “是。”
  周誉低头看着她,喉结滚了滚。
  陈直抱着手臂看着这一幕,心道:大哥,你如今哪来的底气?
  果不其然孟琼没空跟他扯,狠狠地推了他一把。周誉明白她眼下情绪不是很好,没真对他拔刀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容忍了,没说什么,只是对后面的陈直使了个眼色。
  陈直会意,走到孟琼的身后,一个手刀从脖颈处劈过去。孟琼眼前一黑,手里的刀子落地,轻飘飘要倒下去的时候被周誉稳稳当当接住了。
  “你还撑得住么?”
  陈直看着他渗血的胳膊和不是很好看的脸色。
  “无妨。”
  周誉摆了摆手,示意陈直自己没事,只是擦了擦唇边溢出的鲜血。
  飞刀上的毒发作了,还没事?陈直静静地看着这人故作镇定。
  只见周誉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了孟庸昶的面前。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派人毒杀女婿,孟相不愧是千古第一人。”
  周誉不曾刻意压低嗓音,只是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对着孟庸昶冷冷讥讽。
  魏王府这些年跟孟府一直有嫌隙,但是恩怨一直不曾放到明面上来。
  可周誉这直白地冷嘲热讽,却是把恩怨直接放到了明面上。
  孟庸昶依旧装傻,“魏王此言何意,难道老夫真的是那等狼心狗肺之人么?”
  “是不是,孟相自己心里清楚。”
  飞刀上的毒开始发作,周誉唇边又溢出些许的鲜血,他浑不在意地低头擦干净,紧接着又淡声道:“本王若死了,你也活不成,给你两个时辰,把解药送去魏王府。”
  说着,又望了一眼哭倒在地上的李昶,李母正伏在他的身边哭着。
  一介书生,却依旧有螳臂当车对抗世道之心,周誉敬佩他。
  “陈大人,烦请去大理寺请一趟寺丞,李府今日遇难,这个案子倘使查不清楚,让他提头来见。”
  周誉抱着一身喜袍的孟琼出门,临走前,对着陈直开口。
  ……
  月照中庭,院子里满是月桂的香气。陈直去大理寺忙上忙下了一趟,再去魏王府的时候,解药已经被不知名的人送来了。孟庸昶自然不会直接派他的人来送,但送这药的人多多少少跟他也有些关系。
  飞刀上的毒药早在李府的时候就已经发作了,但周誉愣是忍住了痛楚,将孟琼带了出来。
  “她今日穿着喜袍,在心里早已经把李昶当夫婿了,新婿死了,你却把她从那里带了出来,孟琼现在是被我劈昏了,她要是醒了,一定恨死你了。”
  陈直抱着剑看着灯光下刮骨疗毒的周誉,冷汗渗在他光洁的额上,他俊朗的眉宇蹙起,痛也强忍着,绝不叫一声。
  周誉双目紧闭,冷汗簌簌下落,手攥住了桌角,喘息了一声后,吸气道:“留下她让那些宾客指点羞辱么?”
  “那你也不能这么把她带走啊。”
  今日孟琼提刀要杀自己的生父已经是朝野上下的异闻了,他这个魏王名声本就不好,还就这么夺走了新娘,像话么?
  大夫的骨刮完了,纱布一层一层绑上。
  周誉今日心头一直有一层郁结,但如今才把这一层肺气俯身咳出来。
  他低咳了两声,眉宇间的汗滴未散,再抬眼时才终于说出冷冷道出自己的顾虑,“你见过哪个新妇在新婚之日死了丈夫在婆家能过好的?”
  陈直来之前特地去打探了一些关于李老夫人的事,“可李昶的母亲待孟琼一直很好。”
  “那是她的儿子还活着的时候。”
  周誉无意揣度李老夫人的心思,他相信李老夫人也许是真的对孟琼好。
  可是她的儿子死在这一场喜宴上,她再次瞧见孟琼,即便待她好,也不可能同以前一样了。
  “那你不怕她醒来闹着要见李昶?”
  这话说起来对于周誉虽然残忍,但陈直还是要说。
  从前,她一直在思念的只有他一个。
  可如今,她心里装的早就不止他一个了。
  “闹就闹吧。”
  周誉深深地望着孟琼,自嘲道:“只要她没拿刀刺死我,总能熬到她清醒过来,明白把李昶没做完的事情做下去才最重要的时候。”
  “你出去吧。”
  “我想跟她单独待会儿。”
  周誉敷好了伤药,开始垂着眼撵人。
  早对人这个样子,哪里还有后面的事儿。
  陈直不担忧孟琼,只是担心周誉,担心他真把这条命搭在现在这个已经没有那么喜欢他的人手里。
  “她也许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你,但今日在喜堂之上,你拦她,她也没有对你拔刀,说明心里还是三分留情的。”顿了顿后,陈直又继续,“你如果执意不肯让她走,那最好多示弱。”
  如若还是从前的冷硬脾气,依照孟琼如今这个情绪,多多少少得给他再添点新伤。
第45章 回来
  “苦肉计么?”
  “算了吧。”
  周誉并不想用这一招对孟琼, 从她差点死在沈遣的那一刻起,他所有经历的就都是咎由自取。
  陈直说不动他, 只好带着大夫一道儿出去。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了周誉和孟琼两个人。
  她身上大婚时候的喜服已经被丫鬟帮她换下来了, 如今只穿着青绿色的裙裳。
  他刚刚身上还没吃解药,昏沉得厉害,许多想求证的事情也一直没机会求证,如今吃了解药, 倒也舒畅多了。
  孟琼上裳系带系得不是很紧, 周誉盯着她这一张熟悉的脸瞧了片刻, 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掉下悬崖那一日, 他还记得她的身上有很多刀伤。
  他只是将她左臂和右臂处的布料往上拉了拉, 果不其然看到的都是已经愈合了却仍旧存留在肌肤上的伤疤。
  周誉的动作很轻,但再轻再柔, 还是弄醒了一直在昏睡中的孟琼。
  “李昶……”
  孟琼喃喃叫了一声李昶的名字,可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周誉。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 于孟琼而言就好像是一场梦。她看了周誉一眼, 坐起身, 脑子还不太灵光。她看了一眼自己在的地方, 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存了一丝侥幸,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也许李昶还好好的。
  可周誉手臂上刚包扎的伤口还很显眼,她又没有办法忽略,如果喜堂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的胳膊上又怎么会有伤口?
  “李昶呢?”
  她抬手扯住周誉的衣裳, 询问李昶的踪迹。
  她眼神殷殷, 带着期盼。从前这样的眼神周誉也见过,但每回她流露出这样的眼神都跟他有关,可如今,却是为了李昶。
  周誉没有拨开她的手,只是坐下来递了杯温水给她,“醒了先喝点水。”
  “他人呢?”
  “周誉,你告诉我。”
  孟琼没接他的水,只是继续红着一双兔子似的眼睛望着他。
  周誉吸了一口气,将水杯攥在手里,过了许久,才道:“他……死了。”
  这三个字听起来不轻不重,但是却抹灭了孟琼心里最后一丝希望。
  她心里凉了半截,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人的大悲之下是无甚话可说的。
  孟琼静默了许久,抓着周誉衣角的手一点一点松,“周誉,你能出去一会儿么?”
  她并不想当着他的面哭出来。
  “那你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周誉也随了她的意,听她此言,缓缓起身,临到门口前,还是不放心地看她一眼,“我在门口守着你,你要是有事,记得叫我。”
  孟琼点点头,没再说话。
  周誉走了出去,替她关上门,然后独自坐在了门前的台阶前。孟琼见周誉走了终于忍不住抱着膝盖哭了出来。
  “王爷,这……”
  王洛之听到里头的哭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周誉。
  “让她哭吧。”
  周誉听着她的动静,突然想起当年母后死的时候,那个时候他就如同如今的孟琼一样脆弱。最脆弱的时候,不争气的想法就是希望这个丫头能回来陪陪他。
  当然,他知道此刻孟琼并不怎么需要他,可他在此处坐着,守着她,便安心了。
  “荆州刺史有下落了么?”周誉的手散漫地搭在膝盖上,问王洛之。
  “还没有。”
  这个人按理说应该是在燕都的,前两日还有人见过他和他的家人,可现下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的妻子父母也都一一没了踪迹。不过倒是查到了这个人好友的下落。
  “王爷,陈大人给的宵禁名单上除了徐重清以外,其他的人都在燕都的各个地方,这些人,我已经派人去找了,贪生怕死的人用点非常手段总能见到效果。”
  王洛之对待那几个不在燕都的官员倒是胸有成竹,派出的探子已经知道了他们的踪迹,李昶先前跟他们用君子手段,他们自然什么都不说。可若是用上严刑逼供的手段,不怕他们不招。
  只是,这失踪的人,找他无疑大海捞针。王洛之从怀中抽出一张画像,双手奉上给周誉。
  “王爷,这个是徐重清的好友,蒋隐山。这个人是个道士,在徐重清未入仕之前两人就有来往,后来徐重清去了荆州做刺史,两人看着断了联系,可属下查到,这些年他们暗中还是有交集的。眼下此人就在燕都,要不要去问问他。”
  宣纸画像上是一个手拿拂尘的道士,周誉揭过那画像,允了,“明日我去一趟吧。”
  王洛之不放心,“属下去就好了,您这……”他这些日子最操心的就是周誉的身体。
  这些伤痛于周誉而言早已经不算什么了。
  “我不去,这件事情怕是就这么过了。”
  周誉痛恨自己身在皇家这件事,可托这些年叛臣逆子,恶名远扬的福,这个身份让世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退避三舍。
  他不去。
  又有谁帮她呢?
  王洛之见他执意如此,也不好说什么,刚刚好蜀地那边长平王打得棘手,也不希望他回去。
  “舅舅那边怎么样了?”朝廷的援军已经过去了,可一直不曾收到舅舅的信。
  王洛之如实地回,“不是很好,以死相搏。主要是两方军队都拖太久了,熬了太多的日子。沈遣这次出兵,未尝不是倾尽举国上下的金银,他要是输了,没法子回去交代,所以此次,是奔着死战去的。”
  “但是长平王不希望您回去,生死攸关的时刻,最怕朝中有人使绊子,您在燕都,他不至于被自己人背刺。”
  这个朝中有人,指的是谁,不言自明。
  王洛之说到这里,不又忍不住感慨两句,“别人为国征战,是倾尽举国国力。但咱们这里,还要千防万防,防着自己人捅刀子,防着皇帝猜忌,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事儿?”
  周誉听了这话,亦是只觉得讽刺。他在琅琊在边关那几年,就已经看明白了自己的父亲和这位皇弟。
  帝王的位置坐久了,身边的人一个也都不信了。
  至于如今这位皇弟,真的就那么信任孟相这个舅舅么?也是未必。
  帝王之术,擅在攻心。元祐跟孟庸昶之间的关系,又何尝不是一场相互牵制的交易呢?
  院子里的小溪发出流水滴滴答答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周誉突然在想。
  如果。
  如果有一天,他也坐上那个位置,他会不会变成跟他们一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终究是无解的。
  这些年他最想要的无非就是上阳关的一个公道和一个孟琼罢了。
  屋子里的人也不知哭了多久,哭声渐渐止了后,周誉听到了洗脸的水声。
  不多时,孟琼提着手里的剑走了出来。
  周誉坐在台阶前,一个姿势坐久了,腿脚有些麻。起身之时,差点没站稳。
  “出来了?”
  “嗯。我想好了,我要替李昶去做他没有做完的事情。”手刃她那所谓的父亲并不能替李昶报仇。
  买官卖官,谋害忠良。这些罪状一一被揭露出来,才是对李昶最好的。
  但在这之前,她还是要去李府再见见李昶。李昶的身后事,她不能让李老夫人一个人去解决。
  孟琼这个人不是没有糊涂的时候,但相较于糊涂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更多。此刻,她只想去一趟李府。
  周誉坐在台阶上坐了那么久,腿脚酸软。私心里,他确实不想让孟琼去。
  正如他跟陈直所说的那样,新婚之日,死了丈夫,纵然李老夫人不是个不通情达理的人,他也仍旧有一层担忧在。
  抬手拉住孟琼的胳膊,他往她面前近了近,“我陪你去。”
  孟琼瞧得出来,他是不放心她,但去李府,她是真的不想让他陪。
  “我会回来的。”
  “查屯田的案子需要你的帮忙,我不会走的。”
  孟琼捏紧了手里的刀剑,温声开口。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突然意识到,今天他也受了不轻的伤。
  月影重重,一轮明月挂上树梢。孟琼看着他渗出淡淡殷红色的胳膊,心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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