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人恩断后的第三年——梁籍【完结】
时间:2023-06-03 14:50:50

  孟庸昶背对着徐重清站着, 他身上的官袍鲜红, 早朝已经过去很久了, 可这身官服却未脱下。
  “ 此事倒是可以先放一放。”
  “重清, 陈直是你当初在燕都一手提携上来的人,那些不该给的东西, 他给魏王了么?”
  寒风吹动窗外的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孟庸昶嗓音如冷泉一般,不似平日里左右逢源时那般和煦。
  徐重清愣了一下,“给了。”
  孟庸昶闭了闭眼,他如今已经老了, 连胡须都开始发白了, 可知天命的年纪, 这帮孩子并不让他安生地过。
  “浙江的那三百多个买了里长位置的人,苏杭那一百多个买了乡长位置的人,你是怎么安置的?是直接放纵他们胡来,还是该教的都教了?”
  孟庸昶转过身,突然拿起了名单,一页一页轻轻揭过。
  他从头到尾没有一句重话,可是徐重清从背后升腾起一股子寒意,这股子寒意让他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下官该死,该死!是下官连累了相爷!”
  “您当年在行此事的时候就提醒过我,说这样的事情不能自己沾手,即使沾手了也不能让人瞧出来,是下官刚愎自用没有听您的话,启用了贱内娘家的小舅子这才连累相爷,遭此大祸。”
  “贱内快要临盆了,家中老母也已经八九十了,还请相爷放下官一马。”
  徐重清跪在地上对着孟庸昶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这声音磕的清脆,等再抬头时,额前满是血印子。
  孟庸昶搁下手里的账本,捋了捋胡子,却将人扶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替徐重清拍了拍身上的灰,“你我同朝为官几十载,都是为天家做事,是同僚一场,本官奉旨徇公多年,你怕老夫做什么?”
  “夫人要临盆了,更不能这样灰头土脸的回去,你放心好了,你们一家,会安然无恙地离开燕都的。”
  徐重清的一颗心仍旧“突突”地跳个不停,“孟相,此事着实是给相爷添麻烦了,若相爷真能不计较,重清结草衔环也当相报!”他说着对孟庸昶屈身行了一礼,涕泪交加。
  孟庸昶点点头,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徐重清今日来就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见孟庸昶允他走了,感激涕零地又叩了三叩。
  月黑风高,徐重清的脚步声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孟庸昶的书房里放了一尊佛像,是大慈大悲的弥勒菩萨。他缓步行至佛像前,捏起三炷香在佛前拜了拜。
  耳旁传来一个年轻守卫的声音,“大人,杀了他么?”
  “菩萨面前讲什么打杀?”孟庸昶呵斥手底下不懂事的守卫,待到上香完成后,才平复心绪道:“他夫人喜欢他的郎君干干净净的,你不要把徐大人的衣服弄脏了。”
  他闭了闭眼。
  岁月一过已经几十年。也许提到徐重清的夫人时,让他想起了旧人。
  他终究还是遗憾出声,望着佛像牌匾亡妻韩氏的牌位喃喃道:“你拼了命生下来的孩子最终还是帮了别人,小缘……她一点儿也不像你,我会让她活着的。但我所能给她的,也仅仅是活着。”
  牌位没有说话。
  死去的人没有声音。
  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如果可以,孟庸昶很想把已经死了很多年的妻子叫回来,问问她,自己如今是做错了么?
  可她已经死了很多年,再也没法子回答他,也拦不住他了。
  ……
  虽然知道是假成婚,可当喜庆的灯笼挂满整个梁阁的时候,孟琼还是有些无所适从。
  梁阁这个地方,见的最多的红色就是鲜血。许是婚丧嫁娶这样人世间温情有关的事情鲜少出现在梁阁,阁中人这几日都格外的兴奋。成婚前一日,还自作主张往孟琼的被子里放了许多花生,她硌的浑身不舒服,掀开枕头,还有许许多多的枣子。
  孟琼是第一次成婚,但也喜娘说过,这些东西应当新婚当夜铺在喜床上的。
  她如今还在梁阁,还没走呢,这么铺显得也太没见过世面了。
  宋月溪看她被硌得成了一张苦瓜脸,捂着嘴巴发笑:“你瞧瞧,你还没有走呢,你们阁里就这个样子了,你要是走了,还不得欢天喜地打鼓啊?”
  孟琼利落地整理被褥,倒也不生气,只是很理解阁里的人,笑道:“也就我成亲能让他们这么闹闹了,他们没有亲人没有家人,很多事情不懂也很正常。”
  人生来都是血肉做的,虽在冷冰冰的死士阁,也有感情。孟琼回到燕都以后,做的最不后悔的一件事就是放那些想要离开的人走。
  将来金盆洗手,隐姓埋名,能够上正常人的日子,哪怕只有一日,也是好的。
  “明早你就成婚了,细细想来,日子过得也真快。”宋月溪抱着手臂感慨人生,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俏皮地冲着孟琼挤了挤眼睛,“阿姐,你快些把床铺好,今晚我陪着你睡。”
  陪这个字说得很有灵性。
  孟琼本想今日自己睡一觉,想想事情的,又何须人陪?可她既然这么说了,孟琼也不忍心拒绝她,因为抿抿唇笑笑,“好。”
  将被子里的花生和枕头下的红枣抖掉,花了她不少的精神。明日天不亮喜娘就会来,宋月溪整个人贴着孟琼,都说做新娘的人前一夜都睡不着,会欣喜地盼着她的夫君。可在孟琼身上,宋月溪却没看出任何的期盼。
  “阿姐,如果明日要嫁的人是那个姓周的,你会开心么?”
  虽然那个人对孟琼做过很恶劣的事情。
  虽然孟琼曾说过再也不想回头。
  但宋月溪不信她真的不喜欢周誉了,正如此刻,明明提到了他。她还是会不自然地蜷了蜷手指。
  “不会。”
  “这种话啊,你也就只能骗骗你自己。”宋月溪笑她口是心非,提到周誉,她刚好想起前几天陆九水同她说的话。
  “阿姐,周誉在琅琊那两年,他一直派人暗中护着你,你跟李昶之间的所有事情,他都知道。周誉知道你们结伴,知道你像当年陪着他一样陪着李昶,他那时心里一定很不舒坦,但多少次你因为李昶差点要丧命的时候,他又还是舍不得你,还是出手了。”
  宋月溪听陆九水说起这些旧事的时候先是震惊。随后又觉得如果这样看来的话,那那个姓周的对孟琼也谈不上那么坏。
  还算有良心。
  宋月溪以为听了这些,孟琼会有些许波动,可出乎意料的是,她却半点波动都没有。
  只是转过了身去,“早些歇息吧月溪,以后不要再跟我提他了。”
  她嗓音轻柔。
  可提起周誉时,却明摆着带了些许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宋月溪没再说话了,只是贴着孟琼,贴她贴的更紧了一些。
  次日一早,天还没有亮。梁阁外头就响起了喜气的鞭炮声,锣鼓声。
  方君寒为了应景,今日也穿了一身红袍,许是怕不够热闹,还邀请了他擅长歌舞的莺莺燕燕来此。大家花红柳绿,各自妖娆。
  不像是孟琼嫁人,倒像是方君寒娶他的十八个露水红颜过门。
  孟琼穿上了李昶先前送来的一身鲜红的嫁衣,她生得本就娇艳,只是素日里不爱施粉黛,如今穿了这一身红戴上凤冠,打十米之外瞧就是个美人。
  喜婆瞧了乐得直夸,“这么美的姑娘去哪里找?”
  “您和新郎官真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啊。”
  孟琼莞尔笑笑,没有说话,大红的盖头从头顶坠下,孟庸昶身为父亲自然也早早地来到了梁阁。
  她本该从孟府出门的,可孟府于她的回忆太少,纵然成长后在那里待过两年,可得到的情感大多是虚情假意,所以孟琼并不愿意从孟府出阁。
  虽然将来按照她和李昶的计划,他们还是要去孟府住一住的,可眼下,她还是更愿意从梁阁出去。
  “一晃眼,你已经这么大了。”
  “你娘瞧见你这个样子,该有多高兴。”
  虽则在出门前,孟庸昶已经想好了自己这个女儿和女婿的归宿,但瞧见当初抱在手里的婴孩一下子长这么大时,又到底还是感慨。
  孟琼盖了盖头,屈身对孟庸昶行了一礼,“多谢父亲。”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谢他什么,但礼数终究还是不可废。
  孟庸昶“嗯”了一声,对着喜婆挥了挥手,新郎倌刚好来了,喜婆馋着孟琼的手把她领了出去。
  李府里,此刻热热闹闹,高朋满座。孟琼在车轿内的时候正襟危坐,生怕弄乱了自己的发冠。
  “紧张么?”
  李昶坐在高头大马上,明明是自己紧张,却还笑着问孟琼。
  “有点儿。”
  毕竟是第一次成婚,没什么经验,说不紧张是假的。
  李府的门口挂着一连串的鞭炮,新郎官领了新娘子回来,鞭炮声“噼里啪啦”开始响。
  马车停了,孟琼摸索着车轿的框框,本是要寻喜婆的搀扶下来,却不曾想,牵住她手的却是李昶。
  “我扶着你。”
  温润又和煦的声音。
  孟琼捏紧他的手,因为头上有盖头瞧不见路,所以格外依赖他。
  不远处是前来恭贺的宾客,自然也包括周誉。他看着孟琼跟李昶紧紧相扣的手,似乎隐隐已经能想到孟琼跟李昶的下半辈子了。
  “真成婚了。”
  “孟家这丫头是认真了。”
  陈直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刺激着周誉。
  既然来了,总不能触她的霉头,周誉佯装无事地笑笑,“漂亮不漂亮?”
  “漂亮跟你有什么关系?”陈直戳了戳周誉,心想这人不是被刀傻了吧。
  却又听的他道,“她如今好,就够了。”
  两人正各怀心事地说着话,从天而降不知哪里来的一把飞刀。孟庸昶虽老迈,却突然叫了一声“小缘小心!”紧接着,将女儿扑倒在地。
  孟琼整个人懵了一下,凤冠落在地上撞得她脑壳疼。她要站那里,却听得自家父亲鼻息里透着一丝疼痛。
  这是闹得哪一出?
  她懵了一瞬,想要起身,却被孟庸昶压得死死的。
  “李昶!你小心!”
  她咬了咬牙,耳边是破风的飞刀声。她伸出手,却因为盖头盖着脑袋什么也看不见,根本不知道周遭发生了什么。
  只听得两声不一样的闷哼。
  她清晰地辨认了一下,一声来自周誉,一声来自李昶。
  “糟了,这飞刀有毒!”
  陈直看着先被飞刀射中的孟庸昶的肩膀处渗出黑血,心头顿时一凉。
  孟琼自然也听见了陈直的声音,飞镖有毒这四个字让她心里陡然一惊。
  眼泪顺着鼻梁往下落。
  “是你么?”
  “你要杀他,也要杀我?”
  她伪君子的父亲将她压得太死,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空间里,她咬着牙问他。
  孟庸昶没有回答她,他又怎么会在此处回答他的傻女儿这个傻问题呢?
  孟琼闭了闭眼,肩膀都在发抖。
  前来此处的都是参加婚礼的宾客,飞刀落下时,大家都四散奔逃。可陈直却没能拽住周誉,这飞刀除了第一刀是奔着孟琼来的以外,其他的都是奔着李昶。
  陈直也不知道周誉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不顾自己性命地过去推开李昶。使用暗器着在暗,他们在明,这明摆着去送死。
  现在好了,受了伤也没人管他,孟琼从始至终只关心过李昶。
  不过。
  这个李昶是不大行了。
  陈直看着这动乱的一幕,冷静而又克制。
  周誉为他挡下的飞刀射的是手臂,孟庸昶被射中的是肩膀。
  只有这个新郎官。
  胸口插了三支飞刀,怕已经是个大血洞了。最要命的是,这刀有毒。
第44章 赴死
  “不得了了, 杀人了,杀人了!”
  人群里冒出宾客的一声哭叫, 孟琼先前呼唤李昶, 却许久听不到他的声音。她的心发慌的厉害,又接连叫了两声,却只能感觉到虚空之中有那么一只无力的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
  “我没事……”
  低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微弱到孟琼几乎听不清。
  李昶胸前满是鲜血, 那血让大红喜袍的颜色变得黯淡下去, 可是尽管如此, 他还是极尽全力地对孟琼笑了笑。
  孟琼感受到手背上的那只手变得渐渐冰凉, 她用尽所有力气挣脱开了压在自己身上的那所谓的父亲, 一把掀开了盖在自己头上的盖头。
  在瞧见胸前满是乌血的李昶时,她整个人都怔了一下, 爬过去爬到了他的身边,将人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别哭……”
  李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他预料到走出这一步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也知道妄图跟孟庸昶斗, 无疑是以卵击石。
  可他不得不这么做。
  他贴近孟琼的耳朵, 用近乎气音同孟琼讲了几句话,“我那里有十多分浙西农户的口供, 还有浙东巡捕司的证词,东西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竹林里……就在我们第一次认识时,我以为你要寻死,多管闲事拦你的那棵大树下……”
  李昶笑着,带着几分湿润的睫毛贴着孟琼的额头。他喜欢这个姑娘, 这一辈子还是第一次跟她贴的这样近。
  用尽最后的力气伸出手, 他摸了摸孟琼的脸, 替她擦掉了脸上的
  眼泪。
  “不哭了……”
  “小缘,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要……要笑啊……”他的话断断续续的都是气音。
  同样的话,当年福惠皇后死前也是这样同她说的,她说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孟琼看着李昶的手渐渐没有了力气,看着他的手渐渐地跌落了下去。
  她的一颗心也跌到了谷底。
  “李昶,活下去。”
  “你只要撑下去,我就答应你,去喜欢你,并且只喜欢你一个。”
  她哽咽着贴着李昶的额头,想要说的话也是断断续续。
  可那人却再也没有回应。
  这刺客明摆着就是奔着李昶来的,李昶不行了之后,立刻就从廊檐上跑走了。
  新婚之日,要了新郎官的命,真的是太惨了。
  陈直看着这一幕,心里说不出的怆然,怆然的同时又忍不住看了一眼周誉。
  生死之上,自然是如今倒在地上的这个对孟琼来说更重要。
  可陈直当初是见过孟琼是如何对待周誉的,但如今,她却没有分出半点目光给他。
  飞刀上是毒,伤的虽是胳膊,但以周誉如今的身体,这毒纵然有解药也够他受的。
  陈直瞟了一眼周誉,他面色苍白,目光却紧紧地盯着孟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无论如何,想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毕竟孟琼那一句,“如果你撑下去,我就喜欢你”是清清楚楚被陈直听见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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