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嗓音低哑得厉害,带着丝丝的颤抖和自嘲的笑意,“没关系,我也很不想理我自己。我可以等,等到你愿意向以前那样同我说话的时候。可是孟琼,这么多年了,你不陪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药效开始发作了。
周誉的头突然有些晕,原本将孟琼圈在怀里的手臂也渐渐失了力气,可独独那只手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紧紧地抓着她。
“孟琼……”
他抬眼咬着牙含着泪光看着她。
孟琼狠下心来,让自己挣脱开他。药效越来越快,她挣脱的这一下力气不小,伴着药效,周誉一时没站稳,就那么摔在了地上。
周誉胸前还有伤口,孟琼担心把他摔坏了,往前又走了两步,本来是要扶他的。可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的后退了几步。
她这眼神如同看见了洪水猛兽一般,周誉不知道她想起了什么,但总归不是些关于他的好事。
她如今已经开始用这种眼神看他了么?他是什么会伤害她的猛兽么?
“拉我起来。”
周誉苍白着脸笑笑,存了最后的一丝希冀。
孟琼犹豫了一瞬。
可尽管如此,她还是往后退了两步,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说,逃也似的,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周誉看着孟琼的背影,只觉得这营帐内灯火摇曳得厉害。
他知道。
她分明是不信任他了,分明还是怪他那样待她,才会这样毫不留情地离开他。
第38章 异闻
“跑这么快?我本来还真担心你舍不得他呢!”宋月溪嘴里塞了个野果子。
外头看门的将士被她支到了别处, 她听到里面的动静原以为孟琼会心软,怎么也得被周誉绊上一会儿, 谁想到她这一次这么快。
“断了情的女人啊, 果然,还是很决绝的。”宋月溪说着她矫情的鬼话。
孟琼手腕上还残存着周誉拉扯她时的余温,她心里百味杂陈,活了二十多年, 这还是她第一次就这么推开他。
“马备好了么?”
孟琼问宋月溪。
宋月溪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笑了, “我做事, 阿姐你只管放心好了, 马已经被我拴在不远处了。咱们马上回梁阁,我今儿还飞鸽传书给方君寒了, 他等着你回去呢。”
这蜀地大营哪里有守卫,哪里有监视他们的人, 宋月溪早就摸清楚了。
她拽着孟琼猫着腰就往拴马的地方跑, 马儿拴在不远处的树桩前。
晚间微凉的风拂在面上, 孟琼被周誉软禁在这营里面已经太久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花草的馨香了。
两人一马在偌大的军营里疾驰, 马儿的嘶鸣声响彻云霄。
玉簟秋灯火葳蕤的营帐内传来不远处的马蹄声,她正连夜给父亲做保平安的锦囊, 听了声儿醒来披了件衣裳掀开帐帘往不远处看去,两人一马已经渐渐消失在了月色中。
贴身丫鬟定睛一看,认出是孟琼,“这不是……”她欲言又止。
玉簟秋心中却了然,“她这是想走了, 你去寻个军医去魏王的营帐看看, 以表兄对她的执念, 若清醒着,他是决计不可能放她走的。”
长夜漫漫,人生路长。岁月匆匆,到底没有什么情分是打不散的。
玉簟秋也不知为何突地有几分感伤,轻轻笑叹了一声,回头又往自己的营帐去了。
……
从蜀地到燕都,这一路山高水长,但无人相阻,孟琼和宋月溪走得也并不算艰难。
梁阁在燕都的城郊,四五亩的大宅子看着很是铺张。方君寒这个人向来浮夸,审美也很独特,宅子门口挂满了大红灯笼,门上是鎏金的楹联儿,门口的两个狮子愣是纯金的。
“都说梁阁有天下大半的财富,此话果真不假啊。”宋月溪跟孟琼认识很多年了,但一直没有到梁阁的大本营来过,此番见了,只能咽口水。
梁阁最昌盛的时候还是在老阁主在的时候,那时他能游走于权贵之中,为梁阁谋取更好的生意,还能让梁阁有官府这一层保障。
可孟琼不喜欢做这些事,这两年朝廷要她做事情她也做,但是跟那些权贵就没什么瓜葛。再加上,她虽知道这条路走了就没有办法回头了,可方君寒日日喊解散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她,所以这几年,梁阁接的生意很少,做了也时常失败。
像她这样的生意人并不缺钱是真的,可要真说是有天下大半的财富,那可真是把牛皮给吹破了。
“老阁主在的时候,梁阁确实昌盛。但我和方君寒在,它已经不行了。”
孟琼翻身下马,她始终有着十分清醒的的认知。
宋月溪将马拴在一边,一面拴,一面笑道:“按你说的,梁阁在你手里算是败落了呀,那当初这阁主把它交给你做什么?”
孟琼笑了,“金子银子挣够了,难免想寻些人情。当初梁阁势大,可是阁里的人冷冰冰的宛如杀人机器,老阁主也许是怕再这样下去,所有人都只会变成一把冷冰冰的刀子吧。而且,它势力越大,就越会被朝廷里的人觊觎,交给我败一败,未尝不是一种求生之法。”
原来是这样。
宋月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拉着孟琼进去。梁阁门口站着两个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宋月溪刚往前一步,两扇明晃晃的刀就亮在了面前。
“你们连我都不认得了么?”
孟琼这些日子瘦了许多,因为路上感染风寒带了面纱,梁阁的守卫一时没认出来。
在听到自家阁主熟悉的声音后,守卫先是愣了愣,随即收起刀子,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
孟琼咳嗽了一声,她在路上的这几天依旧遵循大夫的话,每日勤给眼睛换药。
如今眼睛已经恢复了个八成,只是看人有些模糊,但大体能分辨得清是人是鬼了。
“阁主回来了!”
孟琼刚进门的功夫,守卫便进去同方君寒禀告。彼时,他正在水榭之上听他的莺莺燕燕们抚琴唱曲儿,晶莹的葡萄被剥了皮丢进口中,汁水四溢,甚是香甜。
方君寒笑得一脸恣意,见孟琼回来了,也不吃惊,“过来吃葡萄,小缘。”
他是个好色之徒,离开了美人儿就不能活得那一种。
打扰他人的风月属实不太仁义,孟琼从不干这样不仁不义的事情,因此当方君寒呼唤她的时候,她自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
孟琼虽不过去,可方君寒却还有事去找她。挥退了身姿曼妙窈窕的莺莺燕燕后,方君寒来到了孟琼的屋子。
她屋子很大,但里面陈设很简单,一扇云母屏风,两把圈椅,一张四方桌。
回来的那会子,已经命人准备了些瓜果吃食来供给宋月溪这丫头。
“好些时日不见,怎么瘦这么多?肯回来了,是不是跟周誉闹掰了?”
方君寒笑嘻嘻地过来,他一直不喜欢周誉,比起周誉,他觉得,倘若孟琼非要选一个,倒不如去选李昶。
“嗯,闹掰了。”
孟琼换了身青绿色的衫裙,左右这话也不是第一个人问她了,她回的也算是习惯且平静。
方君寒早看周誉不顺眼了,“那我今儿把李昶叫来?”他笑着开口,在孟琼不知道的时候,孟庸昶几乎已经要认李昶做女婿了。
孟琼躺在自己那一张用惯了的贵妃椅上,纤细白嫩的手指绕着匕首在把玩。
“我会自己去找李昶的,他回燕都后应当有许多事情要忙,你把他叫来岂不是白白耽搁他时间?”
“这怎么能叫白白耽搁呢?”方君寒挑了挑眉,“你可不知道,如今你那父亲就差直接把你说亲说给李昶了。”
方君寒这话说的很有意思,说亲这种事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如若她有一对很好的父母,她也许又会守着孝悌,让她嫁给谁,她就嫁给谁。可孟府于她……
“他说亲我就嫁么?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孟琼沉闷地开口,心下只觉得有几分好笑。
方君寒当然知道她不会那么乖乖听孟庸昶的话,可李昶又确实是个良配。
“这吃窝边草的心思,说实话小缘我也动过。但我知道,咱两没可能。可李昶不一样,前段时间燕都传的跟真的一样,听闻李昶连娶你的聘礼都准备好了!”
方君寒光这两天,来来回回就听了不少孟府要李昶做女婿的消息。
这些消息听起来跟真的似的。
方君寒还真没怀疑过。
孟琼拨弄着匕首的手顿了顿,继而抬眼带了几分诧异道:“这门亲事,李昶也认了?并且在不曾知会我的情况下动手操办了?”
“是啊。”
“我父亲那个人老谋深算,他怕是对李昶有所求。所以李昶才顺着他给他的那一根藤往上爬。”孟琼不信李昶是个草率的人,他既然做了,定然不会胡来。
第39章 应允
“阁主, 门外有个李大人来访。”
孟琼跟方君寒正叙着话,阁里的属下就突然进来禀报。李大人?能知道她回来了, 并且找到这里的李大人除了李昶还能有谁?
“月溪去阁里其他地方转了, 这阁中机关遍布,你遣散完那群莺莺燕燕后帮我留意一下那丫头,让她小心点别被伤到了。”
孟琼到底还是操心的命,叮嘱完方君寒后搁下了手里的刀子。
许久不曾见面, 手里头拿了把刀到底是不太礼貌。
她刚刚从贵妃椅上起身, 李昶就已经出现在了门口。他脱了上朝时的官服, 只穿了件月白色的长衫。眉宇疏朗, 望见孟琼的时候面上挂着的是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周誉当初跟玉簟秋把你送走, 你受伤没有?”
“回燕都后,皇帝有难为你么?”
孟琼将李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虽则已经听宋月溪说他是平安的,可她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放心。如今见他真的如宋月溪所说的一般好, 孟琼原本的愧疚这才消散下来。
李昶轻轻扶住她的胳膊, “我没事, 我很好, 我只是担心你,你在蜀地过得好么……”他低下头在提到蜀地时, 原本亮晶晶的眼睛里带了些许的小心翼翼。
周誉那个性子,太让人捉摸不透。在他已经做了不少伤害孟琼的事情后,李昶对他,再也不能全然信任了。
“我能平安回来,当然是过得也不差。”孟琼给李昶倒了杯新茶, 让他坐下喝口水。
前尘往事, 如同云烟揭过。她活下来了, 并且回到燕都了,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怎么回来的?”李昶问,这话问的自然不是乘着何等车驾来的,而是如何摆脱周誉来到这里的。
孟琼本不想去回忆离开蜀地前的经历,但他问了,她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把他用药毒昏了,月溪带着我离开的。”她眼底是淡淡的笑意,看似一切已经云淡风轻了。
李昶“嗯”了一声,孟琼这个人从前什么样不好的事情都舍不得对周誉做,如今舍得把那个人毒晕,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他点点头,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又道:“你眼睛好了?”
“能视物了,好了九成吧。”孟琼说完,突然想起刚刚方君寒同她讲的话,“我父亲找你了?”
李昶不曾否认,“找了,他还要把你许配给我。”他笑了笑,十分坦然。
“我也真的想娶。”
“咳咳。”
孟琼一口水呛进喉咙里,那水从喉咙到肺腑,蒸得她眼睛一阵发疼。
李昶忙去给她拍背,孟琼咳嗽几声后用帕子掩去了唇角的水渍。认识好几年,李昶不是没有对她表露过心意,只是如此直白地谈论婚嫁,还是头一回。
“李昶,我这样的人嫁人,不管对谁都是一种耽搁。”孟琼镇定了一会儿心绪,许久,才对李昶缓缓道:“我不是妄自菲薄,只是李昶,你身家干净,前路干净。而我仇家遍布,过不了安稳日子。但凡是个有父母有姊妹的人,都没法子同我成家。”
万一哪天仇家杀上来,害了无辜的人,那真是业障之上再加一层业障。
李昶却早已经想好了一切,“我既然想娶你,我便会安顿好我的母亲和妹妹。小缘,从前你心里只有周誉,我知道自己比不上他同你的那些年,所以我从来没敢同你争取过,但现在我想争一争。”
李昶眼神清澈,满眼都是赤忱。
“日后再说吧,婚娶之事,我现在还没有做好准备。”孟琼避开李昶的目光,不忍心伤害他,所以话说得很是委婉。
李昶早已经料到她会这样说,“小缘,我在查你的父亲。江浙一代农户被压榨得厉害,我从蜀地回燕都后就在查跟农户生存有关的案子,此事牵扯到了整个大燕的农户,后来发现地方上的很多里长田长都有问题。”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欲言又止的目光盯着她。
孟琼被李昶的这个目光盯的发毛,总觉得他的下句话就要是农户被压榨跟她有关。
所以,她问:“然后呢?我记得梁阁也在查此事。”她刚回来,还没有来得及问方君寒此事。
“地方的许多里长和小官员,他们都不是通过正式擢拔进来的,都是靠着买官进来的。”李昶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开了口。
孟琼指尖一颤。
怎么说呢,诧异,但是也没有那么诧异。他本就是那样的人,被权力和贪欲侵蚀的早已经失去了自己本来的面目。
“你需要我大义灭亲么?”
“你会么?”
李昶笑了。
她会么?这个问题,孟琼也无数遍地问过自己。
她的父亲,这个如今已经坐到宰相位置上的人,依凭着当今皇帝对他的信任,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要权力也要官声,可身为百官之首,做的却都是些中饱私囊的事情。
大义灭亲?她会么?
她会。
只是不要让她来做就好了。
“做子女的谋害亲生的父亲母亲,罪责太大了。孝悌二字,怕是要砸死我。我可以顺手推舟帮你,但我没法子亲自查他。”孟琼垂眸,虽则孟庸昶利用起她来丝毫没有觉得她是他的女儿过,可她到底还是没法子亲自动手。
可有孟琼的这句话就够了。
“我回燕都以后查农户被里长打死的事情,查了好多户人家,最后查访了各州,也用上了不少法子,他们都说孟相是幕后纵容他们的那个人。我用尽手段,让他们写下证词给我,再同我去御前告状。可那些人都是犹豫了一会子,后来都搬走了。如今想找新的人证,我得有个合适的理由住进孟府里。”
李昶抚了抚袖袍,温声细语道。
刚巧孟庸昶确实想要拉拢他,如今想要查清屯田一事,只有一个法子,同孟琼成亲。
说起来,孟琼也不住在孟府。
纵然是她和孟府表面关系还算和谐的那几年,她也受不了孟庸昶总是摆出为人父母的样子教训她的姿态,所以多数时候是在梁阁中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