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磨蹭什么,不是早就说困了吗。”
我看了看床上有且仅有的一条被子,又看了看以倚坐的姿势占据了半边床铺的艾尔海森,咬住嘴唇挣扎了一会儿,长长地叹出口气。
我死死摁住胸前的毯子,一步一顿地挪到床边。待艾尔海森替我掀开被子后,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进去,又夺过被他捏在手里的被角紧紧压在身下。
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后,我心虚地抬起眼,正对上艾尔海森一脸好笑的神情。
我恼羞成怒地在被子里搡了他一把:“看你的书去,别看我。”
艾尔海森挑起眉,饶有兴致地轻轻“哼”了一声,却没再继续难为我。
他当真重新捞起了搁置在床头柜上的书本,把夹在书页间的书签翻了个面,压在面前的被子上。
这床为了抵御沙漠夜间寒气的被子薅得很厚实,再加上身边有艾尔海森这一不断向外散发热气的天然暖炉,紧紧裹着毯子的我不一会儿就又冒出了汗来。
我犹豫了会儿,在被子底下不安分地动了动身子,把那条用来裹身体的毛毯给抽出来,扔到了一旁的椅子上去。
艾尔海森一垂眼,便从被我方才的动作掀开的被子缝隙里瞥见了内里的光景。
他闭了闭眼,呼吸不受控地急促了一瞬,很快又将目光投回用指尖捏住的书页上去。
然而,整整半分钟过去,那张书页都不曾被他翻动分毫。
我试探性地唤他一声:“艾尔海森?”
“嗯?”
“你身上好烫。”
“……”
艾尔海森没说话,颈间的喉结却微微滚动了两下。
他对着书本沉默了整整半分钟之久,轻轻叹出口气,把压在被子上的书签重新夹了回去。
“这是什么?”
我眼疾手快夺过他将将要合上的书本,翻开一看。
艾尔海森的书签竟然是我的相片。
不仅如此,这张相片的年份已经相当久远了。若是我没记错,这还是毕业祭当天提纳里给我拍的。
后来我问提纳里要相片,他支支吾吾地说留影机丢了,死活不愿意给我,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谁能料想,那张本该下落不明的相片竟然跑到了艾尔海森的手里去。
“好啊你。”我眯起眼,意味深长地瞅住他,“没想到你早就对我图谋不轨了。”
艾尔海森垂眼道:“图谋不轨一词带有贬义,我不认为它能在当下的语境中充当合适的谓语。”
“是吗,我倒是觉得没必要这么上纲上线。”顿了顿,我接着说,“你若是真想对我图谋不轨,倒也不是不可以。”
艾尔海森怔了怔。
我从被子里伸出胳膊,轻轻拉起他僵在书封上的右手。他那滚烫的掌心早已沁出了一片细密的汗珠,悄无声息地濡湿了我。
艾尔海森垂着头,耳朵尖从柔软的青灰色发丝间探出头,略微有些泛红。
我正盯着那片旖旎的樱粉色暗自出神的时候,艾尔海森忽然说:“再过一个月,这场由教令院和愚人众一手策划的闹剧就该平息了。”
话题跳转得太快,我一时没能回过神,只能呆呆地应一句:“大概吧。”
“等到一切都安定下来的时候。”艾尔海森说,“我们结婚吧?”
说完这句,他终于掀起睫毛,认真地凝视住我。
从侧面打来的暖黄色灯光攀上他高挺的鼻梁,随后倾泻而下,落入他深邃的眼底,将他那圈泛红的虹膜映得微微发亮。
我没犹豫,把头一点:“好。”
艾尔海森把唇抿得很薄,唇角却仍是不受控制地微微扬起了一个弧度。
他熄了灯,在黑暗中侧身躺下。他像是下意识想要伸出手臂搂住我,却在指尖触碰到我身体的一瞬间尴尬地顿住。
我浑身一颤,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穿衣服。”
艾尔海森哑着声音应一句:“嗯……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翻了翻身,换了个仰睡的姿势。
察觉到艾尔海森正在略微拉开与我的距离,我抬手摁住了他的身体。隔着薄薄的睡衣布料,我的掌心正好贴住了他胸膛的位置。
他的心脏跳动得很快,一下又一下,像只不安分的兔子。
“你在紧张吗?”我有点儿好奇。
艾尔海森:“没有。”
“是吗。”
说着,我些微蜷了蜷手指,被他的体温熨烫得温热的指腹顺着他的胸膛一路向下,数着他的腹肌一块儿一块儿摸过去。
艾尔海森捉住我的手:“别乱动。”
“为什么?”
这么问着,我垂下的手指又不安分地在他腹肌的棱角上拨动了两下。几乎同时,他从嗓子眼儿里轻轻地哼出了声响。
这一声有别于艾尔海森平日里冷淡的理性的样子,而是被隐忍的克制的情绪侵染了几分暧昧不清的意思。
我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忍不住嘲笑他:“艾尔海森,你怎么跟个黄花大姑娘似的,一点儿都不禁撩。”
艾尔海森:“……”
他翻身下床,把被我扔在椅子上的毛毯重新拾回来,卷起,在床铺正中垒起一道泾渭分明的三八线。
我:“你在干嘛?”
艾尔海森:“今晚就这么睡,免得你又不安分。”
察觉到他自顾自侧身背对向我的动静,我愣了两秒,伸手往他背上搡了一把:“不是吧?都到这份上了,你不做点儿什么能睡得着?”
艾尔海森静了两秒,淡淡吐出一句:“等结了婚再说。”
“……”
我震惊:“我没听错吧,你究竟活在哪个年代啊?”
“等结了婚。”顿了顿,艾尔海森轻哼一声。这一声已然褪尽了欲望,空余下淡淡的嘲弄和讽意。
他继续道:“我个人的建议是,你最好趁现在尽可能安分守己一些,免得负债太多,到时还都还不清。”
“欠什么债?”我没懂。
艾尔海森却不再说话了。
第36章
经此一闹的结果便是,我跟艾尔海森谁都没能睡好。
第二天,我坐在同样往眼下挂了两个青黑色眼圈的艾尔海森对面,没精打采地把早餐一样一样地往嘴里塞。
艾尔海森看着我机械式的进食动作,沉默了两秒,递来一杯热茶:“没人跟你抢。”
我翻了个白眼,懒得跟他多说半句废话。
艾尔海森却好像完全没能察觉到我的恹恹,他把自己那杯热茶一饮而尽,用手掌托住后颈转了转脖子,起身道:“教令院还有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这次出发前,我和草神约定好半个月之内务必赶回去,今天下午就得动身。”
见他谈起正事,我便将个人情绪抛在脑后,微微点头:“我今天上午要出去处理一些事情,你稍微等我会儿,我尽量跟你一道回去。”
艾尔海森定定地注视我片刻,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只应一声,说:“我也要完成草神交代的任务,就不陪你去了。”
我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一句:“什么任务?”
“她让我统计一份被流放学者的花名册,包括那些在沙漠中不幸过世的学者,教令院将在可承受的范围内对其家属进行一定的补偿。”
我微微一怔。
艾尔海森撩起我那缕不慎落入茶杯的鬓发,用手帕轻轻擦了擦,将其重新绕回我的耳后。
他说:“你所期盼的,你所坚持的,在不远的将来或许都能实现。”
我垂下眼,看着自己被剔透的茶液倒影而出的面容,抿起唇,轻轻地“嗯”一声。
与艾尔海森不同,我要去办的并不是什么公事。
我始终在心底惦记着阿扎尔说的那些话语,为了今后的好眠,我想我有必要去一探究竟。
出阿如村,一路向西,我顶着烈日前行于漫漫黄沙之中。
我的方向感不差,尽管只被艾尔海森带着来过一次,这条通往魔鳞病院的道路便已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然而,隔着条深长的峡谷,我却看见病院的上空飘扬着漫天火光,黑色的烟尘扶摇直上,刺鼻的焦味渗透进炎热的空气蔓延开来。
我目光一凛,拔腿直冲过去。
坐落于病院位置的建筑群在长久的燃烧中逐渐化为灰烬,有一人面对着火光负手而立。热风扬起火星和烟尘,亦扬起他微卷的蓝色发尾和白色大衣。
他将脊背挺得笔直,在烈焰中站成一座沉默且肃杀的十字。
他微仰起头,好似在聆听神谕。
“多托雷。”我颤抖着唤了他一声。“不,或许还是称呼你为‘赞迪克’才更合适。”
“请便,姓名不过只是个符号。”
男人转身,面具下的唇角微微扬起。他说:“我就是我,且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不同以往,‘我’是唯一的‘我’。”
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你不是应该乘船返回至冬了吗?”
“我已与须弥的神明达成了交易,正要离开了。”多托雷缓缓道,“只不过在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是指火烧魔鳞病院销毁证据?”
“不,你错了,安妮塔。”他摇头,“销毁证据往往是为了掩饰错误,然而我并不认为自己所行之事称得上过错,更没有隐瞒这一说。”
他的理直气壮使我深感震惊。
我瞪住他,语塞了两秒,哑然失笑:“意思是,你那疯狂的造神计划也好,和达莉娅的改造人实验也罢,你直到现在还固执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名正理顺的?”
多托雷叹息一声:“且不论这些,直呼你母亲的名字并不可取。”
我冷声道:“若是那个女人当真与你共同犯下过不可饶恕的罪孽,我倒宁愿永远不认这个母亲。”
男人向我走近两步,略微弯腰,用那双闪烁着寒芒的红瞳细细地打量我的面孔。半晌,他复叹口气。
“现在我才意识到,原来你并未对我说谎。”顿了顿,他继续道,“你既不像你的父亲,也不像你的母亲。你的骨子里有一股狠劲,血液也是冰冷的。”
我扯了扯嘴角:“谢谢。”
“幸好,在那场与小吉祥草王的交易中,唯一残留下来的切片是站在你眼前的‘我’。”多托雷说,“若非如此,我想你不会有机会活着与我进行这场友好的对话。”
“切片?”我不解。
多托雷似乎并没有向我进一步解释的打算,他深深凝视着我,目光却好像洞穿了我的身体延伸向很远的地方。
他低声道:“二十年前,站在达莉娅面前的人如果是我,想必她也不必背负上死亡的命运。”
言及此处,一阵疾风拔地而起,将烈火掀开一片波澜,亦将沙砾和烟尘送向我的眼眸。
我本已来不及闭眼,站在我面前的男人却忽然抬手,用冰凉的掌心将我的半张脸掩住。
他在我眼前覆下一片黑暗,同时在我耳畔道出低沉的话语。
“安妮塔,你很聪明,并且聪明得刚刚好。”他说,“我不想在未来面对不得不了结你的抉择,所以,到此为止吧。”
说完这句,多托雷便放下手去。他侧眸看向被自己付之一炬的魔鳞病院,嘴里逸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最后向我说了句“再见”,转身走了。
回到教令院后,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
伪神被击溃,世界树的污染被根除,就好像寒冷的严冬终将过去,明媚的春天总要到来。绝境中往往蕴藏着新的生命,活力和生机又重回到这片繁荣且茂密的雨林。
然而,当我回想起不久前那段跌宕起伏的经历,诸多记忆碎片却好像缺失了一块,怎的都无法串联成线。
这种感觉很微妙,我却并不打算深究下去。
就像我们不该总是由“是”推导出“应该”,也不该为了证明“不合理”而强行歪曲“合理”。
小吉祥草王看到了艾尔海森替我留下的报告,对于我的自作主张,她没有过多追究。然而我心里清楚,身为智慧之神的她又怎能看不穿凡人的拙劣把戏。
另一边,赛诺也在禁闭室里找到了下落不明的德利亚贤者。
心高气傲的德利亚拒绝与阿扎尔一派同流合污,后者为了排除异己,便让他背负上流通罐装知识的莫须有罪名,强行关押了起来。
“话虽如此,退休这件事,我可是认真的。”
某天午后,骗我翘班去兰巴德喝酒的德利亚贤者狡黠地眨眨眼,感叹道:“我这把老骨头早就折腾不动了,也该把须弥的未来放手交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喽。”
次日,他便提起行李踏上了开往璃月的客船。
临走前,他向草神提交了一封推荐信。身为因论派泰斗级人物的他在那封千字长信中极尽能事地将我吹捧了一番,不为其他,就为了把我送到因论派贤者的位置上去。
德利亚贤者得意洋洋地将此事告知我时,我欲哭无泪地说道:“老师,我算是看明白了,您是真喜欢给我找事儿做啊。”
白发苍苍的老者顿时吹起胡子瞪起眼:“何出此言啊?这些年来你拼死拼活,可不就是为了梦寐以求的贤者之位吗?”
“……”
我叹口气,正想解释,靠岸的客船却鸣起了起航的汽笛。
“总之,你可得给我好好干啊!”我那老当益壮的恩师提起箱子两步登上轮船,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低头冲我高喊,“明年的院内评估,咱们因论派可一定得拿第一!不然你可别对外说是我的直系弟子,我嫌丢人!”
我:“……”
可我寻思着,自打我入院以来,咱们因论派从来都没拿过第一啊???
送走了德利亚贤者后,我沿着奥摩斯港码头一路向南,去到迪亚法饭店叫了杯尼格罗尼。
我坐在露天的席位里极目远眺,一面面远逝的帆影好似折叠起可贵愿望的纸鹤,贴着海浪飞向地平线的尽头。
温柔的海风捎来咸湿的气息,亦将码头上喧哗的人声推搡得极远。
我沉浸在久违的安宁中,闲适地眯起眼。
这一眯,我便借着略微改善的视力瞥见了一道在码头边垂钓的小小人影。
我从手提箱里摸出眼镜戴上,才终于看清那是个戴着稻妻式圆斗笠的少年。
我远远地观察了他五分钟之久,见他始终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和侍应打了声招呼,起身朝着码头边走去。
“抱歉,根据教令院相关法例规定,奥摩斯港码头严禁垂钓。”我蹲下身,拍拍少年的肩,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还请你换个地方,感谢配合。”
少年身体一顿,转过半边脸。他抬了抬脑袋上的斗笠,露出一张人偶般精致的面孔。
他那双猫儿似的靛青色圆眸茫然了一瞬,尔后在我脸上缓缓聚焦。过了半秒,他在唇边绽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