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我,许多参与其中的学者都已濒临精神崩溃的边缘。
大贤者竟然还跑来道貌岸然地鼓舞士气,美名其曰:为了崇高的理想和未来,眼前的损失不值一提。
什么狗屁理想。
这跟杀人有什么区别。
“安妮塔教授,我们的所作所为真的是正确的吗。”从研发阶段就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一位妙论派学者瞪着通红的眼睛质问我,“我们在这座智慧殿堂里拼命苦熬成学者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行这些无理荒谬之事吗?”
我摇头,笃定地答道:“当然不正确,认清现实吧,你我不过是在助纣为虐罢了。”
我知道,他的目的是想从我这里寻求心理安慰。我若是能说出肯定的字眼,他的内心或许会好受一些。
然而,集中在这座监控室里的人又有谁值得同情呢?
既放不下被高位者应许的权利和名誉,又妄想坚守自己那所谓的学者本心。这本就是种可笑的悖论。
他崩溃地捂住面颊跪倒在地,嘴里拼命呐喊着:“神明啊,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没过半分钟,一群三十人团的佣兵便推门而入,把这名学者强行架走了。
“神明……吗?”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为什么自己从来都没有想过求助于神明呢?
现任小吉祥草神虽然深居简出于净善宫,但不论怎么说,她在名义上始终都是我们须弥真正的神明。
理应被她所福佑的国家现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若是教令院和愚人众当真实现了造神计划,她又该何去何从?
花神诞祭的轮回终止于梦境主体的苏醒,成功获得大贤者信任的我也重获了自由行动的权利。
从监控室被解放出来后,我只身去往净善宫。见门口没有设置专人把手,我便安心地在这儿徘徊了好一阵。
教令院内有权觐见小吉祥草神的仅有阿扎尔一人。一个早已被世人所遗忘的神明,谁又能想起来主动找她呢。
“安妮塔教授,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征询吓了一跳,一回头,便看见一个面熟的风纪官站在我身后,似乎就是德利亚贤者出事当天被我拉住问话的家伙。
我尴尬地笑了笑:“随便走动走动,锻炼身体。我颈椎不好,老毛病了。”
“这样啊。”风纪官点点头,又颇为遗憾似的说一句,“我还以为你也是来觐见小吉祥草神的呢。”
“不……你说什么?”我震惊地瞪住他。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你为何如此惊讶?”
说这话时,这位一贯面瘫的风纪官先生忽然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与此同时,嘴里也发出了两声清脆且悦耳的孩童般的笑音。
我眯起眼:“你是谁?”
“我就是你想找的人。”她像是彻底放弃了伪装的意思,顶着风纪官的外表缓缓吐出小女孩的声线,“跟我来吧,安妮塔。”
我与这位“风纪官”一前一后走出教令院,沿着高低错落的坡道在城内闲逛了半圈,最终在冒险家协会前停下脚步。
“嗯?你是……安妮塔教授?”
身边的“风纪官”如梦初醒似的四下环视一圈,散漫的目光缓缓聚焦于我的面孔之上。过了好一会儿,他愣愣地问:“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不对,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
我:“别装了。”
听到这话,他登时紧皱起眉头,脸上也露出极为不悦的神色。见如此,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迷惑应该不是假的,便补充一句:“我刚刚在城里散步,路过冒险家协会的时候正好看见你站在这儿发呆,算是偶遇吧。”
“这样吗。”
见风纪官终于嘀嘀咕咕着走远了,我长舒口气,抱起双臂看向正在柜台后似笑非笑地盯着我看的协会接待员。
“现在可以说了吧,你把我引到这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你果然很聪明呢。”她笑了笑,“那你不妨猜猜,我是谁呢?”
“小吉祥草神。”
经过一番连蒙带猜,我吐出了一个荒谬中不失合理的答案。对方略带诧异的神情倒是从侧面应证了我的猜想。
我说:“其实也不难猜测,既然你能借用别人的身体说话,可能的答案有且仅有两个。一,像其他国家民间故事里记载的那样,鬼上身,或是请仙附体。二,向特定之人的大脑输送情报,但与虚空运行机制不同,你可以完全侵占别人的意识。在此基础上加以联想,很容易得出正确结论。”
她鼓鼓掌,笑道:“很合理的推论,可惜你并没有发现,这已经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
见我一脸茫然,她补充一句:“我们曾经见过哦,在你的梦里。”
虽然梦境就像袅袅炊烟,终将于蒸腾的氤氲中消散而去。
但我将永远不会忘记,在我失意之时,迷茫之时,曾有神明赐予过我一个美妙的梦境。
梦中有无止境的帕蒂莎兰海,还有那句呢喃似的话语:
想你心中所想,行你所想之事,信你眼前所见。
这一刻,我忽然异常清晰地认识到:
神明从未遗忘过须弥这片土地。
是我们在日复一日的麻木中遗忘了她。
我在冒险家协会的柜台前等待了一刻钟左右,事先与草神定下了会面约定的荧和派蒙才终于姗姗来迟。
说实话,一神一飞行物两人的组合属实超乎了我的认知范围(若旅行者荧是人类无误的话),由于这场四方会晤并不在我的计划之内,我不免在言行间显出了几分局促不安。
直到草神开门见山道出了将我召唤至此的目的:“你的情报对于我们今后的计划而言至关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站在我们这一边。”
那我定然是不会拒绝的。
愚人众和教令院,造神计划和人偶少年,虚空终端和插件程序,只要是我曾涉身其中的部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派蒙的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最初知情时的我:“原来你写在字条上的‘造神’竟然是字面意思吗?”
“抱歉,考虑到风险问题,我不能提前在那张便签上写下太多关键信息。”我轻轻叹口气,问,“那么,你们接下来的计划是什么?”
派蒙答得很快:“我们打算去禅那园找一个叫提纳里的学者。”
“提纳里?”我惊愕地眨眨眼,“原来你们已经见过他了啊。”
“你也认识提纳里吗?不过也对,感觉你们搞学术的人多多少少都互相认识。”
言及此处,派蒙与荧对视一眼,再次投向我的目光便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她问:“话说回来,你认识艾尔海森吗?”
“艾尔海森你们也见过了啊。”刚一说完,我又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艾尔海森早就告诉过我,他从大贤者那儿接到了调查旅行者的任务。从他前往奥摩斯港那天算起,已经过了快小一个月,这三人能碰上面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见荧和派蒙又鬼鬼祟祟地交换了一个不可言说的眼神,我有些纳闷:“怎么了?”
派蒙接着问:“你和艾尔海森那家伙很熟吗?”
我点头:“很熟。”
派蒙:“有多熟?”
我略微思索片刻,认真答道:“大概是……能睡在同一张床上的那种‘熟’?”
派蒙:“?”
小小的飞行物绕着被草神占据意识的协会接待员和旅行者荧飞了两圈,面朝天空沉默了很久,忽然吐出一句:“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话,我不干净了。”
我:“……”
所以她那个小小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奇怪的东西??
正当我天真地以为前路已逐渐明朗之时,突如其来的噩耗却给了我当头一棒。
小吉祥草神能够利用意识跳转离开净善宫的秘密被愚人众发现了。
据说是博士多托雷亲自去禅那园把草神的意识捉了回来,之后又对虚空终端进行了加密改造,从根源上断除了她再次出逃的可能性。
教令院协同愚人众再一次囚禁了自己的神明。真可谓是地狱级别的黑色幽默。
然而,幽默对于黑色的人是福音,黑色对于幽默的人却是清醒剂。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似的,对幽默一词见解独到的大风纪官赛诺在消失了整整两个月之后终于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踩着月色星光回到家,一推开门,就被那道盘踞于沙发之上的漆黑人影吓了一跳。
我手忙脚乱地打开灯,柔和的暖光瞬间映亮赛诺那张严肃的面孔,同时也驱散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之情。
大风纪官似乎并不打算给我叙旧的机会,而是开门见山地说:“安妮塔,我需要你帮个忙。”
“什么忙?”
“三天后,我要把一群沙漠镀金旅团的人带进须弥城,在此之前你要想办法打乱城内三十人团的布防计划,以作接应。”
我犹豫片刻,问:“具体人数是?”
赛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尔后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比了两个数。
我苦笑:“大风纪官大人,您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
赛诺抱起双臂,眯了眯眼:“你这是拒绝的意思?”
“不。”我说,“我只是好奇,你引这么多沙漠佣兵进城的目的是什么。”
赛诺答的很快:“解救小吉祥草神,审判阿扎尔。”
果然。
我比了个确认的手势,去厨房给自己和赛诺各倒了一杯水,抬高声量应一句:“没问题。”
赛诺将我递给他的凉白开一饮而尽,略一点头,随即从沙发上起身:“那么,三天后见。”
我早已习惯了赛诺来去如风的做派,便不打算挽留,只端起自己的那杯凉水慢慢喝起来。未曾想走到玄关的赛诺却又折了回来,伸出食指和中指,先是反向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我。
他说:“刚刚你发现房里坐着的是我,好像很失望?”
我被他一句话给噎得不轻,端着杯子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
我正打算利用自己的伶牙俐齿稍作辩解的时候,赛诺又说:“艾尔海森也跟我们在一起,你有话需要我带给他吗?”
我征询般问一句:“什么话都能带?”
“嗯。”
“那你回头帮我跟他说一句。”我摸摸下巴,笑眯眯地道,“我挺想他的。”
“……”
赛诺板起面孔:“我拒绝。”
第34章
德利亚贤者出事后,因花神诞祭计划收获了大贤者信任的我顺势接手了因论派的一切事宜。
虽然正式的贤者调任还未公布,院内外却好像早已接受了我即将接任下任分院贤者的事实。
获取权利从来都不是我的最终目的,而是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
承蒙大贤者的错爱,当我拿着代理贤者的徽章去聚砂厅以识藏日为由要求三十人团将城内布防集中于教令院内部的时候,竟然无一人质疑我的命令。
识藏日当天,我在须弥城外第五棵证悟木上绑了两根白色绷带。那是我与赛诺提前约定的通信暗号。
依照计划,荧一行人将利用艾尔海森提前改造过的虚空终端引开被我提前集中在教令院内的三十人团,架空大贤者,从而深入净善宫解救小吉祥草王。
此刻的我并没有像其他学者一样在院内准备识藏日的工作,而是徘徊在教令院门外和学生们聊天,顺便近距离观赏了妮露的花神之舞,幸甚至哉。
没一会儿,几个佣兵便把失去意识的艾尔海森从教令院内架了出来。
明明是时隔数月的重逢,不知怎的,看着他这副假意落魄的样子,我竟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不是书记官吗?”前一刻还在跟我从花神之舞讨论到须弥艺术活动的合理性的学生目瞪口呆地看着被佣兵们死死钳制住身体的艾尔海森,震惊道,“我记得好久都没在院里见过他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憋着笑:“看这样子,估计是被神明罐装知识侵蚀理智了吧。”
“那怎么办?”
“只能把他丢进沙漠自生自灭喽,自作孽不可活啊。”
经过我身边的艾尔海森偏巧听见了这话,被凌乱额发掩映住的绿眸陡然睁开。下一秒,他便不动声色地朝我飞了个眼刀过来。
我笑意更浓,抬脚冲他走近去,揣着占便宜的心态往他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摸了一把,最后轻轻捏了捏他尖尖的下巴。
我弯下腰,在他耳边轻轻说一句:“想你。”
艾尔海森身体一僵。
在他反应过来之前,我已经重新把身体直起,顺手拍了拍佣兵的肩。
我:“去吧,把他扔沙漠里,办事利索点。”
艾尔海森:“……”
此刻,院内的三十人团已经被虚空终端的假命令全部引到了城外去。
我拿着提前搜刮来的门禁卡,大摇大摆地走向禁闭室,手起卡落,将被大贤者关押在内的荧和派蒙放了出来。
小派蒙一头扎进我怀里:“呜呜呜,你可总算想起我们了,我跟旅行者被关得好苦啊。”
我和荧对视一眼,无奈道:“就算我不来给你们开门,凭你家饲养员的实力,强行破门而出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吧。”
“真是的,就不能说点应景的话嘛。”
派蒙不满地嘟哝一句,又在我怀里不安分地蹭了两下。
我被派蒙蹭得有点儿痒,正想提住她肩头的小披风把她拎出来的时候,又听她突然来了一句:“旅行者,在安妮塔怀里好像要比在你怀里舒服一点唉,软乎乎的。”
“……”
我眉角一抽,严肃地看向在脸上写满无语的金发少女:“荧,你家小宠物似乎有点欠教育啊,要不把她送进我院里上两天课?”
荧:“赞成。”
从禁闭室出来后,我领着荧和派蒙往净善宫的方向走。
若不是这场紧张刺激的解救神明行动,我怕是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深入净善宫一见。
我的目光越过被赛诺审判得奄奄一息的大贤者,看向正被无数道翠绿色锁链束缚在正殿中央的小女孩。她像是一只还未学会飞翔便被折断了翅膀的雏鸟,幼小而脆弱。
这大概就是小吉祥草王纳西妲的本体了。我想。
解除封印的工作我无能为力,将草神托付给旅行者后,我抬眼看向坐在架高长廊上的赛诺:“还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吗?”
“嗯,这是交易。”赛诺点点头,冲我略微一抬右手,“请便。”
我向赛诺道了声谢,接着在大贤者身边蹲下,抬手拍拍他的脸:“喂,醒醒,带你去个好地方。”
身为大风纪官,在没有拿到象征最高审判话语权的阿努比斯秤之前,赛诺是没有擅自给人判处死刑的权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