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这句威胁属实立竿见影。
短暂沉默了片刻,我迅速摘下眼罩,重新带回虚空终端,抻直身子继续在仪器面板上敲敲打打起来。
少年又一挑眉:“哦?不睡了?”
我:“不睡了。”
他继续问:“刚刚我好像听见有人说不睡觉会死,可惜我忘记是谁说的了,你还记得吗?”
“谬论。”我说,“人不睡觉不会死,不工作才会死。”
少年冷哼一声:“知道就好。”
第32章
不知人偶少年是因为在我身上发现了找乐子的可能性,还是单纯只因为他在暗无天日的小房间里憋闷坏了,从那天开始,他便常常在机甲周边活动,不时对我冷嘲热讽几句,顺便借着愚人众执行官的身份当无良监工。
少年时常坐在我身边的主操控台上,抱着双臂架着腿,目不转睛地盯着被我敲满代码的屏幕看。
单看外表,少年时常会让我产生一种他其实是个乖乖男孩的错觉。
只可惜一开口,他那恶劣的本性便暴露无遗。
这会儿,我刚端着杯热乎乎的咖啡从隔间走回来,一眼就看见少年正在百无聊赖地捣鼓几根废弃钢丝。
那几根被我随手扔在操控台角落的钢丝眼下正在他灵活的指间呈现出一只卧地兔子的雏形,寥寥弯绕几下,却已活灵活现。
我觉着新奇:“你还会做手工?”
听到这话,少年身形一顿,抬手把那只钢丝兔子扔了出去。
兔子在地上高高低低地弹跳几下,最终停落在我的脚边。我弯腰捡起,顺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工作台上,又拿起块手帕往它耳朵上一盖。
少年瞥了眼我的动作,脸上忽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神色:“这你也捡?”
“干嘛扔,多可惜。”
说着,我喝了口咖啡,扶着酸痛的腰重新回到椅子边坐下。
用于投放梦境的虚空插件已在三天前完工,我们上午刚刚结束了最后一场运行测试。
本以为连续半个月的朝六晚十终于要暂告一段落,谁知上面很快通知下来,投放工作将于两天后进行。
技术人员在投放计划正式开启前无权知晓更多细节,这不免使我有些不安。
能够想出用虚空收割梦境榨取隐私的教令院本来已经够疯了,现在再加个愚人众一起造神,可谓是疯上加疯。
我正对着屏幕心不在焉的时候,少年忽然问:“你这杯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怎么看你天天拿它当水喝。”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端着的杯子里一看,嘴里淡淡地“哦”一声,说:“这是咖啡,又名‘学者的机油’。”
感受到少年在嫌弃之余又略带了些微好奇的注视,我随口问一句:“给你尝尝?这是产自纳塔的上品咖啡豆,又经枫丹的咖啡大师手工磨制,在提瓦特可是一罐难求哦。”
少年略微凑近些嗅了嗅,很快便与我拉开距离,毫不留情地吐出两个字:“难闻。”
“可别太小瞧这咖啡了。”我说,“前几年我在纳塔做研究的时候,出于机缘巧合,帮了这个咖啡豆种植园的老板一个小忙。他可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给教令院开放了特供渠道,你们愚人众执行官都未必能弄得到手。”
见他把移走的目光又一次转了回来,我把杯子往他跟前凑了凑:“尝尝?”
少年垂着眼,犹豫两秒,微低下头轻抿了下杯沿。
我:“怎么样?”
他把秀气的眉拧出三道褶皱:“这跟泡煤渣有什么区别?亏你能喝的下去。”
我:“……”
刻薄归刻薄,他的比喻倒还是挺生动形象的。
我对于清咖的提神效果怀有近乎于迷信的执着,所以从不加牛奶和砂糖。喝不惯的人会觉得被我泡过的咖啡有股苦树皮的滋味,赛诺甚至曾怀疑我偷偷把圣金虫抓来磨碎了泡水喝。
我故意迎着少年难以置信的目光一口气喝了半杯下去,随口说一句:“话说回来,你果然是有味觉的啊。”
“不然呢?”
“既然有味觉,为什么不去尝试些美食呢,我可从没见你吃过东西。”
“别把我与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人类相提并论。”少年冷哼一声,“我对低级的口腹之欲没什么兴趣。”
“那你对什么有兴趣?”
我放下咖啡杯,手肘撑在工作台上,以手支颐盯住他看。沉吟片刻,我又补充一句,“或许应该这样问:你为什么甘愿被当作教令院和愚人众的实验品,一门心思执着于成神这件事?”
少年沉默片刻,唇边飘逸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声。
他微微扬起下颌,半边面孔被环境光染成晦暗不明的幽紫色,半边面孔被白森森的控制器显示屏打亮。明暗交错间,他的眼底迅速浮上一层危险阴鸷的神色。
“刚刚的对话似乎让你的自我认知产生了一些不必要的偏差。”他缓缓说,“你凭什么认为自己有诘问我的资格?”
“……”
又来了。
这几天接触下来,虽说我确信眼前的少年杀死我就跟碾死只虫子那般轻易,但他似乎也并没有我最开始想象得那样无可救药。
我不是没有冒出过一些天真的念想,比如他会突然良心发现,选择放弃造神计划并从愚人众脱身跑路之类的。
然而,越是深入其中,我便愈发清楚地认识到,人偶少年在这场计划中不过是一枚启动式零件。他至关重要,却也并非不可或缺。
他只不过是一个能完美耐受各种高强度实验和海量情报数据的容器而已,以人类科学技术的发展速度来看,造出一个能够取代他的新人偶容器指日可待。
想到这里,我不禁深深地叹出口气。
“抱歉,类似的话我不会再说了。”我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回被暂且搁置的工作上,轻声道,“你就当我讲了个不怎么好笑的冷笑话吧。”
大抵是被我那句一针见血的发言触碰了逆鳞,少年再次把自己关回了那座暗无天日的房间里,一整个下午都没再出现过。
插件开发完毕后,工坊内的学者数量肉眼可见地变少了一些。
爱说风凉话的少年不在,邻座的学者们也都撤走了,我便安心地连换了好几个坐姿,怎么舒服怎么来。
周围一旦安静下来,人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从艾尔海森想到家里软乎乎的小床,又从德利亚贤者想到下落不明的赛诺。断片式的画面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逛了一轮,最后被解除门禁的清脆声响猝然打断。
我往门边一看,蜷在椅子里的身体顿时僵住。
“阿扎尔大贤者?您是来视察工作的吗?”
“你们的工作进度会通过虚空终端实时同步给我,算不上视察。”古板的老人似乎并未因我不甚雅观的坐姿感到不悦,末了甚至还态度和善地加上一句,“辛苦你了,做得很好。”
我熟练地搬出一套假意谦虚的说辞活络气氛,随后试探性地问:“那您这次来是……?”
“之后在这里进行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工作,我会让那些级别较低的学者过来接手。”大贤者略微一顿,缓缓道,“我是来带你回教令院的。”
“……”
谁信?
依我来看,带我回教令院是假,给我找新活才是真。
抑或者说,他不过是想把我放在眼皮子底下监视着,以免知晓太多内情的我反水惹出事端。
然而无论如何,我现在都不能贸然反抗大贤者的命令。
就目前而言,一线情报一定是最重要的可利用资源。赚取阿扎尔的信任百利而无一害。
刚进须弥城,大贤者戴在耳后的虚空终端便短促地闪动了三下。那是收到新消息的提示。
他与虚空响应了片刻,眉头深深皱起,原本朝着教令院迈出的脚步也随之转了个方向。
见大贤者面色不虞,我识相地保持着沉默,亦步亦趋地跟随在他身后。我俩一前一后地在城内穿行了一阵,最后顺着一条回环的长廊走进商铺云集的大巴扎。
这里是须弥城内市井氛围最浓郁的地方。虽然人们常说,南有宝商街北有大巴扎,但比起鞭长莫及的奥摩斯港,被教令院下属机构直接管辖的大巴扎在更为规范的同时却也少了几分集市应有的活力和生气。
然而,眼下的大巴扎倒是一派悬灯结彩喜气洋洋的景象,好似过节。
我歪着脑袋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今天好像还真是个节。
大贤者带我来到一处露天剧场的舞台中央。
他的助手塞塔蕾早已在此等候多时了,此刻正在舞台上跟一个漂亮的红发小姑娘争论着什么。
大贤者迅速加入其中,与其说是争论,倒不如说是他与塞塔蕾单方面的训教。
他们的意思大概有两点:一,禁止举办未向教令院报备的民间神明祭祀,比如这场正在举办的花神诞祭。二,艺术是俗不可耐之物,身在以理性著称的学城,追求艺术是蒙昧可耻之事。
站在他俩身后的我悄悄翻了个白眼。
无聊。
管的真宽。
是不是闲得慌?
没过一会儿,有三个女孩子渐行渐近。
其中一个看起来气质优雅落落大方,像是个大户人家出身的千金小姐。
中间那个留着一头漂亮的金色短发,高贵又干练,既像是公主又像是骑士。
最右边那个漂浮在空中,长得迷你且可爱,像是个……飞行宠物?
我转头看向她们,她们迎面看向我。
我:“……”
荧:“……”
派蒙:“……”
大贤者他们对红发姑娘的训诫也差不多告一段落,我正想跟上去,派蒙却突然来了一句:“好啊你!没想到你竟然跟那些可恶的贤者是一伙的!”
我沉默两秒。
既然她的用词是“可恶的贤者”,说明她和旅行者对教令院的所作所为至少了解了个模糊的大概。
至于她们目前对教令院的计划知晓到了哪一程度,我尚未可知,更不可能在大贤者的眼皮子底下胡乱说些什么。
我端出院里那些古板老学究的调调,老神在在地说道:“教令院有教令院的规矩,我也不过是按规章制度办事,你们这些外来者可莫要再胡言乱语了。”
说这些话时,背对着大贤者的我悄悄用手指从衣领内侧夹出一张事先写上字的便签条。
派蒙:“这是什……”
荧的脑子转得很快,她抬抬手打断派蒙的提问,一步走上前来。
她卡在大贤者的视野盲区接过那张字条,还不忘故作生气地对我说一句:“是教令院不重视花神诞祭在先,应该反思的是你们才是。”
我一板一眼地回答:“我也只是公事公办罢了,你们再怎么为难我也没有意义。”
派蒙咕哝一句:“怎么又是‘公事公办’,教令院的人都这么喜欢公事公办吗?”
我想告诉她并非如此,教令院内只有不懂得“公事公办”的和尤其爱“公事公办”的两类极端人群。
这时,大贤者不悦地唤我一声:“安妮塔教授,请不要耽误时间,该回教令院了。”
“是。”
待我们三人离开大巴扎后,少女荧在派蒙好奇的注视下缓缓打开了那张字条。
上面只用端正的笔迹写了两个词:造神。虚空。
“什么意思?”派蒙不解。
别说是派蒙,就连荧都被这串哑谜打得有点儿脑子转不过弯。
派蒙突然问:“话说回来,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女学者有点眼熟?”
荧:“稻妻的时候。”
“不是啦,我当然记得在稻妻见过她。”派蒙显然为自己被低估了智商这件事感到有些不满,先是斜睨了少女一眼,又说,“我指的是,我们在奥摩斯港看到的那个。”
闻言,荧用虎口支住下巴,略微思忖了片刻。
她们去奥摩斯港追查神明罐装知识的时候,偶遇了同样来调查此事的教令院书记官艾尔海森。
那不是个好对付的男人,尤其是派蒙,常常被他不近人情的发言气得面红耳赤。
记得有一回,派蒙偷偷翻开了那本被艾尔海森一直端在手里的书。略过那些鬼画符一般的古文字,她们一眼就看见了被艾尔海森当作书签使用的相片。
相片上是个女人。
茶色长发,穿着教令院统一制服,脸很小皮肤很白。
“……”
想到这里,荧的瞳孔略微一震,再一抬头,果不其然对上了派蒙那副同样大为震惊的神情。
派蒙:“艾尔海森他该不会是……单、单相思吧。”
荧想说有可能,仔细思索片刻,却忽然一个恶寒闭上了嘴。
派蒙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发言过于离谱,连忙扶住额头摇摇脑袋,说:“算了,与其相信艾尔海森会对女孩子感兴趣,我还不如相信蕈兽会爱上丘丘人。”
荧:“……”
荧:“我也觉得。”
第33章
在秘密工坊开发程序插件的时候,出于保守,我特地在程序内部设置了一个制御开关。
考虑到它会通过虚空终端直接刺激佩戴者的脑干部分,对大脑产生损伤在所难免。结合了生论派学者的专业意见,我将设备的输出频率限制在了一个相对合理的区间,且可以通过佩戴者即时反馈的生理数据自动切断连接。
然而回到教令院后我才发现,我们提交的程序早就被大贤者交给另一批计划参与者重新改写过了。
不仅第三方保险装置被删除,甚至输出频率也被强行调到了最大值。
这批很可能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的插件就这么被教令院的疯子们全面投放到了全须弥城范围的虚空终端里。
随着大贤者一声令下,花神诞祭计划正式启动。
莫名其妙变成主工程师的我差点儿两眼一黑,心里有且仅有的想法是:
烦了,毁灭吧,不如雇个杀手把阿扎尔做掉得了。
全须弥城的民众都被困在了那个曾与大贤者发生过争执的漂亮女孩的梦境里,在无数个花神诞祭中周而复始地循环轮回。
他们在睡梦中经历了整整一百六十八次花神诞祭,然而对于处在现实世界的我们而言,仅过了短短一天的时间。
人类处于快速眼动睡眠的时候,大脑会对清醒状态时接受到的信息进行分类加工,并建立索引。
在此期间,虚空终端持续刺激着本就高度活跃的大脑皮层,榨取更多深埋在人类潜意识中的知识和潜能,将其转换为造神计划的可利用资源。
滴。
我面前的检测仪第二十六次亮起了红灯。
这说明又有一位佩戴者因无法承受高强度的脑力榨取陷入了濒危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