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维说的这些,早在稻妻待了整整一年多的我自然是见过的。这会儿又被他的话语勾起回忆,我便点点头。
卡维又说:“等红叶凋零,再过几个月,便是鸣神岛南部的寒绯樱盛开的时节。要是想将稻妻的四时美景一览无余,我这时候去刚刚好。”
我下意识又点了点头,却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他:“你要去这么久啊?”
“是啊。”卡维顿了顿,若有似无地瞄我一眼,随即嬉皮笑脸道,“干嘛,舍不得我啊?”
“……”
我冲他小腿上轻轻踢了一记,没好气地说:“赶紧走吧你。”
卡维沉默两秒,投降似的举起双手,又是一笑:“这就走这就走,安妮塔教授的时间我可耽误不起。”
此刻,结束了繁忙一天的须弥城迎来了偃旗息鼓之时。沿途的摊贩三两收摊,孩子们在家长的呵斥声中嬉笑打闹着各自归家,抱着课本从教令院放课的学生们依旧进行着他们自认为有价值的辩论对话。
卡维要去奥摩斯港乘船,离饭点还有一段余裕,我便决定再送他一段路。
我跟他一边往须弥城外走,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跟卡维待在一起最大的好处便是永远不必担心气氛冷场,他好像总能找到有趣的话题,总能引着我把话聊下去。
在结束了一段关于他未来设计构想的谈话后,卡维问我:“你呢?接下来准备忙什么?”
“接下来我可有得忙了。”想起教令院和愚人众的烂摊子,我叹口气,“前阵子我受大贤者之邀,接手了一个教令院内部的大工程,麻烦事可多了去了。”
“大贤者?”卡维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可以啊你,不会等我回来之后你就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当上因论派贤者了吧?”
我苦笑一声:“不是没有可能。”
卡维又问:“话说回来,若是你这一忙就是个一年五载,艾尔海森该怎么办?”
我思考良久,认真答道:“放心吧,等我当上贤者,我一定雇八抬大轿把他风风光光地娶回家。”
我本想冲着这番话,卡维多少得嘲笑我一通,却不料他竟突然不说话了。
眼见几个踢着足球横冲直撞过来的孩子差点儿就要撞到卡维身上去,我赶忙伸手拽了他一下:“回神!发什么呆呢。”
“……”
卡维身体一僵,咕哝一声:“真是的,我看就该把这些熊孩子扔进教令院好好管教管教。”
“诶,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小孩子呢。”我笑他。
“我喜欢小孩子,但不喜欢熊孩子。”卡维想了想,又说,“艾尔海森就不一样了,他都不喜欢。”
“不难想像。”
言及此处,我们已经走出了须弥城外。宽阔的坡道两侧,雨林地区的特有植被正趁着夜色肆意疯长。三两只飞鸟栖息在树枝桠间,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往来的路人。
卡维站住脚步,侧身望向我,毫不留情地摆摆手说:“好了好了,就送到这里吧。你赶紧回家,别让艾尔海森那家伙等急了。”
穿行林间的夜风捎来料峭寒意,把我的脑子吹得异常清醒,我借此在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先前未曾发现的盲点,不由愣住了。
卡维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过了半晌,他叹口气:“行吧,其实我骗了你。”
“哈啊?”
“我压根没叫艾尔海森他们来。”
“……这样啊。”
卡维舔了舔嘴唇,犹豫一会儿,尔后面朝着我向后退几步,与我拉开更远的距离。
他盯住我的鞋尖看了几秒,深吸口气,缓缓抬眼看向我。背身于月色的他,眼眸有些暗淡,被夜风捎来的话音却异常清晰。
卡维先是没头没脑地说一句:“这样挺好。”
接着又说:“那个什么工程,你加油啊。不过教令院上边儿那些家伙最爱压榨人了,可别为了他们熬坏身子,不值当。”
我失笑:“你当我傻啊,我这人只会为了自己卖命,你又不是不知道。”
卡维翻了个白眼:“我看你确实挺傻。”
“什么?”我没听见。
他顿了两秒,些微抬高声量:“没什么。”随后用食指揉揉太阳穴,弯起眉眼露出一如既往的明媚的笑意,说,“对了,艾尔海森要是敢欺负你,你就往稻妻给我寄信,我保证立马冲回须弥替你揍他一顿。”
我有些无语:“先不说我压根不知道你准备住在稻妻哪里,就算寄出去的信歪打正着送到了你手里,你也斗不过艾尔海森啊,咱俩加起来都斗不过他。”
卡维没好气地瞪我一眼。
“这么丧气的话明明不说也罢。”
我用虚空终端确认了一下时间,也朝着与卡维相反的方向后退几步。我冲他抬抬手:“行了,再晚些时候夜路更不好走,你赶紧出发吧。”
“嗯。”卡维说,“再见。”
眼看他的身影在愈发浓郁的夜色中渐行渐远,我的脑子有些发懵。
我与卡维之间共通着一项不言而喻的默契,那便是不说再见。
他觉着这两个字有种故弄玄虚的嫌疑,过去与他分别时,我曾出于礼貌对他说过再见,却被他狠狠揉了一记脑袋。他说再什么见,再见可不是还得见,矫情死了。
这回说再见的却是卡维。
我在原地愣怔了一会儿,嘴里没好气地“嘁”一声。
我对着空气嘟哝:“……矫情死了。”
踏着夜色重新攀上那段坂坡,在即将进城的当口,我却猝不及防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披着外套的艾尔海森在和驻守于城门边的教令官谈话,他正在把手里拿着的文件递出去。些微靠近一些,便能听见教令官略显诧异的话音:“书记官怎么亲自来了?这些条例刚刚不是已经通过虚空终端下达给我们了吗?”
艾尔海森淡淡回应:“上面希望我能用书面的形式再和你确认一遍,如果没什么问题,就在这份文件上签字吧。”
我蹑手蹑脚地猫过去,抬手,毫不客气地往艾尔海森肩上一拍。
他微微一怔,侧过脸来,之后便见我负手站在他身后,扬起面孔,笑眯眯地望着他。
我说:“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吗?书记官竟然还会加班呐?”
艾尔海森深深地盯住我,没有说话。半晌,他缓缓勾起唇角,竟像是在笑。
“或许吧。”他说。
第30章
等艾尔海森办完正事,我又被教令官拉住闲聊了好一会儿。察觉到身侧的那团低气压正随时间推移成逐渐扩张之势,我赶忙识相地找了个借口,从过分热情的教令官身边遁开了。
随我一同走在归家路上的艾尔海森轻哼一声,讽刺似的说一句:“以前倒没发现,你话竟然这么多。”
“是我主动跟别人搭讪的吗?”我瞥他一眼,“人缘好也是一种烦恼,可惜你永远体会不到。”
“那我倒宁愿少在他人身上多花那些无益的时间。”
我自知说不过他,索性翻个白眼,主动放弃了这一话题。
“今天实在太晚了,我懒得做饭。”并没有忘记那张夺命轮值表的我小心翼翼地向艾尔海森征询意见,“在外面随便吃点吧?”
艾尔海森略微思索片刻:“好。”
最后我还是重新回到了兰巴德。
短短两个小时不到的功夫,陪我出入的男人就从金发帅哥变成了个灰发帅哥,若不是和酒馆的侍应们互相认识,我怕是免不了遭受一顿诡异的注目礼。
简单点了三道菜,又照例叫了两杯酒,我跟艾尔海森面对面坐着,沉默着用餐,一如既往。
其实我并不是一个特爱说话的人,除非谈话的对象格外活跃开朗,就像卡维那样。
非要说的话,他人对我而言就像一面镜子。我的态度往往取决于对方的反馈,而非自我的主观能动性。
艾尔海森有种使人内心平静的力量,当然,前提是他别有意无意说些气死人不偿命的话。
我和艾尔海森的饭量都不太大,简单对付了几口,便默然饮起酒来。
脑海里兜满烦心事的我没怎么去注意对面的艾尔海森,等我再抬起眼时,他面前已经多出了整整四个空酒杯。
艾尔海森常饮酒,却不常贪杯。我觉着他有些反常,便抬手摁住最后一只与酒液表面平齐的酒杯的杯沿。
我把那杯酒挪到自个儿这边,举杯一饮而尽,随后出声劝他:“别喝了,回去吧。”
似乎看穿了我起身的意图,艾尔海森伸手止住了我。他转头又叫了两杯柏娑酒,然后离开自己的座位坐到了我这侧的沙发上。
我一愣:“你喝醉了?”
“没有。”
艾尔海森喝酒从不上脸,饶是我如何观察他的面容也寻不出半点端倪。
待酒被端上桌后,他将其中一杯递给我:“再陪我喝一杯,喝完就回。”
我眯起眼问:“真没醉?”
艾尔海森自顾自地端起酒杯饮下一口,没搭理我,却不忘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我眼前的桌面,像是催促。
我无奈地叹口气。
这么看来,在他们这圈儿人之间,我反倒成了酒量和酒品最好的那一个。
我陪着艾尔海森把最后半杯酒慢慢喝完,他把钱包摁在桌上推给我,示意我去结账。
我见他垂着眼,冷白的脸色似乎在灯光的作用下有些泛红,等我再一眨眼,他又恢复了如常的神色。
我不免有些担心,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还站得起来吗?”
“嗯。”艾尔海森面无表情地应一声,接着又不说话了。
“……”
见他如此,我只得拿起钱包先去结账。负责收银的大叔小心翼翼地朝艾尔海森的方向张望一眼:“那个小哥没事吧?今天看他可没少喝啊。”
在一旁等候找零的我漫不经心地回一句:“没有吧,也就四五杯而已,你又不是头一回见我们喝酒。”
大叔摇摇头:“何止,他下午已经在这儿喝不少了。”
“下午?”
“是啊,你不知道?”大叔有些惊讶,“那个金发小伙子来之前他就在这儿了,后来跟着你们前后脚离开的,我还纳闷他怎么没跟你们坐一桌呢。”
听到这里,艾尔海森的反常也好,卡维的欲言又止也罢,我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
像是有猫儿在我脑子里扑散开了一团线球,散乱的线条惊起毛茸茸的絮子和尘埃。思绪被梗住,一时转不过来。
说实话,感情上的事儿,我一向对付不来。
与其逼我成天去想那些风花雪月之事,还不如把我扔进沙漠熬三五个月课题。我不擅长处理并善待他人的心意,太折磨了。
卡维这一走,对我而言反倒是解脱也说不定。
这会儿,我与艾尔海森已经从酒馆出来了。单从外表看,他确实毫无醉意,步子迈得宽阔且平稳,望向前路的目光不飘也不移。
反倒是心事重重的我在他身后鹅行鸭步似的走着,回过神的时候,已经被艾尔海森甩开了好一段距离。
他回头看我:“在想什么?”
我向他小跑过去,抬眼盯住他微微蹙起的眉心,尔后歪着头认真思忖两秒,答:“我在想,该怎么做才能让我男朋友的心情变好一些。”
“……”
艾尔海森抿了抿唇,神色没什么变化,拧起的眉却被我的一句话抚平了些许。
他撇开脸,继续朝归家的方向走,嘴里平静说道:“希望你能少说些无凭无据的话,我没有心情不好。”
我眉角一抽,快步越过他踏上眼前的阶梯,负着气扔下一句:“是是是,你没有心情不好,都怪我瞎操心。”
艾尔海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似乎误解了我的意思。”
我依旧没转过身,只叹口气,轻声说:“我以为凭我们现在的关系,没有什么心事是不能跟对方说的。我自认为没什么事儿瞒着你,而你呢?”
艾尔海森不言,我也不语。过了半晌,他拉起我的手,微微用力握住。
他像是确认似的问一句:“凭我们现在的关系?”
“嗯。”我又叹息一声,“我是你女朋友。”
艾尔海森紧了紧拉着我的手,睫毛垂下又掀起。
“好。”他说。
回到家后,我与艾尔海森先后洗了澡。
最近我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发尾已然垂到了后腰窝的位置,每次擦头发时我都恨不得抄起把剪子对半剪下去。
这会儿,我还在沙发上用浴巾有一搭没一搭地拧发尾,艾尔海森已经从浴室出来了。他的发量很多,发尾却修得碎而薄,眼下将湿漉漉的额发随意撩上头顶,露出前额,看着反倒比平时清爽了不少。
艾尔海森似乎正想对我说些什么,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却又很快移开了去。
我疑惑:“怎么了?”
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两个字:“领子。”
闻言,我垂眼看向自己身上的对襟式浴袍。或许是我擦头发的机械式动作持续了太久,只随意系过两道的腰带变得有些松散,衣襟便顺势敞开,暴露出内里那片白皙柔软的部位来。
“……”
我一手放下浴巾,一手拢了拢领口,故作镇定道:“好了。”
艾尔海森去厨房倒了杯放冷的白开,在我身边坐下。
他先是喝了口水,尔后捞起被我随意放在茶几上的浴巾,包住我仍在淅淅沥沥向下滴水的发尾擦拭起来。
艾尔海森的动作很轻,擦得也很仔细,我便放心将那头只会惹自己心烦的长发交给了他。
他身上的酒气和木质香气被花香调的沐浴用品冲淡了些许,劫波莲和月莲的气息能够安神助眠,闻着也令人舒心。
“艾尔海森。”我忽然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嗯?”
像是不忍打破眼下过分美好的静谧,艾尔海森的回应也很轻。
我摁住他仍在替我擦拭的手,转过身去看他。我犹豫了两秒,说:“我以后不会再单独见卡维了。”顿了顿,“我不想惹你不开心。”
艾尔海森垂下眼,说:“本质上是我自己的心态出现了问题,该调整的是我,跟你们没有关系。”
他停顿了整整半分钟之久,接着说道:“爱情不应是共生有机体的结合,而是独立个体的结合。若是这段感情需要牺牲其他社会关系来供养,那也注定走不远。”
认真听完艾尔海森的这番话,我静静问:“既然你能想得这么透彻,今天我跟卡维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过来找我们?”
“我在给你选择的机会。”艾尔海森说。
“什么意思?”
“你可以选择是去还是留,毕竟你是自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