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的我也不清楚。”这句话多少因她目不斜视的姿态显得有些生硬,同时也让我意识到多问无益。直到升降梯即将到达目的地的临界点,她才漫不经心似的说了句:“对了,你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已经向院内提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这件事你听说了吗?”
说完,塞塔蕾并不打算给我反应的时间,似乎也压根不在乎我的回应。只随着升降机的停滞向门外伸出胳膊,给予我“请”的示意。
面前就是大贤者办公室的大门。
我用虚空终端给艾尔海森传了信,告诉他今天我不回去吃饭了,尔后便礼貌地敲敲门,得到回应后推门进去。
室内的陈设与我上次来时别无二致。
扶着单片眼镜的大贤者正在书桌后翻阅一卷璃月古籍,看到我时,他将书卷放下。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这次再见面时,他对我的态度比上次亲和了不少,甚至还向对面提前放置的一把椅子抬了抬手:“坐吧。”
犹豫再三的我刚坐下去,便又听他说:“听闻你任教之后带的第一个小组就拿了当季度的课题金奖,我本以为你年纪轻轻,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适应教师这个职业。”
“多亏德利亚贤者一向很照顾我,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好教授,我的不足之处还有很多。”
“德利亚吗?”大贤者沉吟片刻,缓缓说,“我常常想,老年人未必比你们这些年轻人更适合做教师,因为对于他们而言,眼前的损失往往要大于他们的收益。”
联想到塞蕾塔方才说过的话,我不由在困惑之余感到有些不安。
大贤者突然问:“在你这个年轻人看来,如今的须弥真正需要的究竟是什么?”
“是安定。”我深吸口气,笃定地道出自己认定的答案。
大贤者定定地注视我半晌,像是不屑地笑了一声。他摇头:“你所说的安定若是真正的解决之策,为何根植于这片大陆的诸多症结还能持续整整数百年?”
咄咄逼人的质问令我怔在当场,我一时竟摸不清面前这位华发苍颜之人的真实立场。
大贤者继续道:“我最近时常在想,随着大慈树王的离世和世界树的枯萎,近百年来,教令院学者们已然深陷囹圄而不自知。不论我们再如何试图从已知或未知的事物中寻求突破之法,最终都会被封闭在无形的界限之中。“
他顿了顿,用沉甸甸的目光注视着我:“说到底,教令院只不过是一扇通向境界之外的门,而不是为须弥子民们真正需要的彼岸本身。”
“彼岸是什么?”我问。
大贤者漠然地审视我良久,却并没有给出直接明了的答案。
他说:“若不是有人向我再三推荐,安妮塔学者,我不认为你是一个合适的人选。刚刚的谈话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
与大贤者的谈话行至后半段,已然有了几分不欢而散的兆头,所以被他以一刻钟之后还有会议为逐客令匆匆赶出来,我并不意外。
从智慧宫南门走出教令院,天空飘起了绵绵细雨。
雨林的降水总是滂沱而急促,眼下好似被筛子筛过的漫天雨丝令我感到陌生。
即将入夜的天空仿佛正在酝酿着什么似的,迷蒙晦暗,湿云四集。
比起当下的预感,更为不详的是驻足在我眼前的那道身影。
那个男人不去身后的花亭里避雨,反要撑着一把黑色的伞站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一袭白大衣被水汽洇上浅浅的羽色,包裹住他挺拔高大的身形。
我没有忘记他的名字:“多托雷。”
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将宽大的伞面倾斜向我的头顶。他似乎总喜欢将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站成一把闪着锋利剑光的剑刃,显出几分傲慢和冰冷。
“又见面了。”男人面具下的唇角微扬起半分,“幸好你没有忘记我的名字,替我省去了再三自我介绍的麻烦。”
心事重重的我没有交谈的兴致,更遑论这个男人从头到脚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我耐着性子,用礼貌且疏离的语气问一句:“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我在等你。”多托雷说。
我:“……”
停顿片刻之后,男人不疾不徐地开口道:“就在十五分钟前,阿扎尔大贤者传信告知我,你离开了他的办公室。大贤者办公室的升降机连通着智慧宫南门和西门的方向,你若是从教令院返回家,接下来会有四处必经之地,我只不过是赌对了其中百分之二十五的概率而已。”
我沉默了两秒。
虽然早已对教令院和愚人众之间的频繁往来有所察觉,但我万万没料到,两者的关系之密竟然已经到了私联大贤者的地步。
我深吸口气,抬起眼皮看向多托雷:“还真是让你费心了。你特地来教令院找我,不会是为了通知我贷款申请被拒了吧?”
“这是目的之一,只不过,北国银行批下来的是一份审核通过的文件。”
“那目的之二呢?”
“目的之二是。”说到此处,多托雷些微顿了顿,终于将他笔直的脊背弯下些许,俯身平视于我。
透过面具的缝隙,我看见他的眼睛竟像是凝着鲜血一般,呈现出奇诡的血红色。眼神锐利,让我联想起沙漠里那些啖食人肉的隼形鸟类。
多托雷接着说:“目的之二,是想替大贤者向你发起一个类似于赌博的提议,你要听听吗?”
我一愣:“替大贤者?”
我心想难道那个所谓的推荐人就是多托雷?
可是听大贤者最后那话的意思,难道不是已经打消了邀我上道的念头吗?
“我手头有一项正在与教令院合作进行的工程,其最终成果不仅能造福须弥子民,甚至与全提瓦特大陆的未来都息息相关。”多托雷定定地注视着我,略微一顿,继续道,“我听说,你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已经决定下个月初退休离职,对你而言,这亦是千载难逢的机遇。”
多托雷锋利如匕首的目光竟令我一时间有些仓惶地避开了眼。
说实话,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按照六大分院管事贤者的平均在职年份来看,这份机遇用机不可失来形容都不为过。过了这个村若想再遇上下个店,很可能已经是我白发苍苍垂暮之年了。
那我又要熬多少个十年。
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愚人众并非善类,须弥的诸多异相与教令院同样脱不了干系。
贸然应允无异于半只脚踏上贼船,而我也注定无法自欺欺人成为一名快乐的海盗。
所以在犹豫许久之后,我态度保守地说了一句:“我需要知道工程的内容和最终目的再做决定。”
多托雷重新站直身子,身高差终于令我不必再承受与他如隼的目光对视之苦。随着他彬彬有礼的低沉嗓音响起,此刻的男人又回归了以往傲慢的绅士形象。
“看来你并不信任我们。”
我不否认,故而不做声。
“你会答应的。”男人笑了笑,说,“就凭你是达莉娅的女儿。”
多托雷随即领我离开须弥城外,来到了临近离渡谷的一处山涧内。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来,茫茫细雨却始终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走在我身侧的多托雷撑着伞,伞面略向我倾斜半分,与此同时,他右肩的喙形装饰完全暴露在绵绵雨幕中,被雨水淋得幽黑发亮。
像是觉察到了我的心事重重,多托雷礼貌地开口:“刚刚走得匆忙,忽略了现在正是饭点时间。你若是介意,用完晚餐之后再来也无妨。”
我硬梆梆地答一声:“不必。”
多托雷:“如果我没记错,上次道别时,你似乎答应了要请我吃饭。”
我皮笑肉不笑:“是吗,抱歉,我的记忆力一向不太好。”
尔后他便没再说话。
这次见面,他又提到了我的母亲。想起达莉娅这个名字,我脑海里最先出现的便是那间诡异的魔麟病院。
于是我问:“你和我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目不斜视凝视前路的多托雷缓缓答:“她是我的同期。”
我愣了愣:“什么?”
“抱歉,我似乎还没有向你解释过自己之所以会对须弥如此熟悉的原因。”多托雷说,“很久之前,我曾有一段在教令院求学的经历。那段回忆虽然称不上愉快,但教令院给我提供了充足良好的学术环境,也令我得幸与你的母亲结识。”
在他说这些话时,我正悄悄用虚空终端在教令院内部数据库检索“多托雷”的名字。
片刻之后,我转头看他,冷冷道:“你大可不必编造如此蹩脚的谎言。”
多托雷一笑:“你不妨试试将搜索词条换成【赞迪克】这个名字。”
“……”
正如艾尔海森所言的那样,重复劳动是愚蠢无益的行为。
我当然不会忘记这个姓名:赞迪克,被放逐的学者,以学者之名行罔顾人伦之事,劣迹斑斑的过去。
在得到赛诺的忠告之前,我在秘密资料室内查阅过不少赞迪克留下的先行研究。只是我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的自己竟会以这样的方式与他见面。
想问他的问题还有很多,然而男人却已经失去了继续这个话题的兴致。
他引我进到一处山洞,旋即收起伞,将伞面的雨滴轻轻甩向地面。
“到了。”多托雷说。
未曾料想,山洞深处藏着一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工坊。
多托雷打开隐蔽在藤蔓深处的机关,领我穿过一条漫长而昏暗的甬道,接着又用权限解锁了无数道暗门,最终与我抵达了工坊的最深处。
幽暗的紫色光线中,坐落着一座高大擎天的人形机甲,我必须要高昂起脖颈才能勉强看清它的全貌。
机甲和工坊角落里那些监测控制仪器用无数条百米长的管道相连,从仪器表盘上跳动的数据模型来看,眼前的机甲已经相当接近完整体状态了。
让我在意的不仅于此。
我用袖口擦了擦蒙着水雾的镜片,又把眼镜重新戴回去。我眯起眼盯着机甲头部的位置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指住那里问:“是我看错了吗?为什么那里会坐着个小孩啊?”
“……”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静默。
坐在机甲顶上的小孩一条腿弯曲着踩在机甲上,一条腿懒懒地垂下去。他像是听到了我的发问,身体不自然地僵了一僵。
然后我便见他站起身体,仿佛踩在阶梯上似的,从空气中一步步地向我走来。
随着他的渐行渐近,他的身影也在晦暗的幽紫色光线中渐渐明晰。
我这才发现,他不是长了个蘑菇似的大头,而是戴了个圆形的稻妻式斗笠,更不是我原以为的小屁孩,而是个十五岁左右的漂亮少年。
多托雷略微歪了下头,很是礼貌地招呼道:“晚上好,斯卡拉姆齐。”
少年并不搭理,而是抱着双臂,用一双靛青色的圆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苍白的脸上是不屑且傲慢的神色。
半晌,他问:“这女人是谁?”
多托雷像是早已对他的这般态度见怪不怪,耐心答道:“是或许会在不远的未来加入我们的同伴。”
此刻的少年依旧悬浮于半空中,听闻此话,他略微弓身,凑近俯视于我。
他的面孔精致得仿似技艺精湛的工匠倾心打造出来的那般,吹弹可破的肌肤如雪般苍白,栖息于那双猫儿似的圆眼里的,有麻木和漠然,亦有虚无与死寂。总之,都不应是他这个年龄应有的东西。
与此相矛盾的是,在这样一双全无生机的眼眸周围,却生着略微泛粉的眼角和卧蚕,若是忽略他那涤尽世间徒劳之意的眼神,我的心中或许会泛起疑似母性的怜爱之情也说不定。
“‘或许会在不远的未来加入我们’?”少年用好听的声线缓缓重复一遍多托雷的话语,忽然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愚蠢至极的发言。”
我见他生得漂亮,便直勾勾地抬眼与他对视。
却不料,不出片刻,少年的眉头突然拧起,锐利的目光旋即向我射来。
“谁允许你直视我了?渺小的虫子。”
我:“……”
中二病吧他?
第28章
作为长辈,包容叛逆期小孩的无理是情分而不是本分。
所以,在被少年目中无人的一句话怼过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就想跟他好好探讨探讨目无尊长以下犯上的不可行性。
然而,少年已经把目光从我身上转了过去。
他斜睨着多托雷:“同伴?这个词从执行官的嘴里说出来还真是讽刺,大可不必伪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真叫人恶心。”
同样受到语言攻击的多托雷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话音依旧不疾不徐:“在我看来,同伴即是协同合作的对象,我并不认为自己的用词有失偏颇,过激的或许是你看待事物的角度,斯卡拉姆齐。”
少年却好像听了个不得了的笑话一般,轻佻而散漫地笑了两声,尔后向我扬了扬下巴。
少年说:“你把这个女人带到此处的目的不是很明显吗?你应该清楚,若是她胆敢拒绝你的提议,我必不会让她活着见到今晚的月亮,甚至用不着你亲自动手。”顿了顿,他冷哼一声,“难道,在你那扭曲成畸形的价值观看来,借刀杀人也是‘同伴’的义务?”
少年轻飘飘的一句话直接把我说得冷汗涔涔。
多托雷将我带来此处的诸多不合理性在这一刻收束到了某个合理的关键点上。
那便是,我若答应,皆大欢喜。我若不应,那就可以去死了。
“你总是这么喜欢曲解他人的本意。”
说着,原本抱着双臂的多托雷看向我,摊了摊右手,比出一个绅士且友好的手势。他转而道:“幸好,安妮塔是个拥有独立思考能力的女性,我相信,她一定不会贸然误会于我。”
少年不屑地“嘁”了一声,撇过头去,像是懒得再多看多托雷半眼。
我沉默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二人,他们的关系似乎比我想象中的更微妙,然而比起这些,我更关心的还是自己究竟能不能从这里活着离开这件事。
“如果仅仅是为了完善这座机体,我想我可以加入你们。”我思忖片刻,开口道,“但是我有必要知道,它将要被投放到哪里,又要被拿去做什么。”
浮空坐着的少年悠然翘起腿,动作懒散而闲适。
他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因讽刺到极致反而显出三分愉快的笑意,随后看向多托雷:“懂得惜命,不妄行不自量力之事,倒也算是鼠雀之辈的美德之一。”
“不,你错了,斯卡拉姆齐。”
多托雷虽然唤着少年的名字,却是在对我说话。他用目光引着我看向那座立地擎天的机甲,缓声道:“人类值得尊重,尤其是那些不断追求超越的人类。人类的认知不应由那些更高级的力量所决定,而应由我们对包括神明在内的一切事物不断解释来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