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杯子喝了口凉水,待心情平复稍许,便拿起那张被艾尔海森的笔迹填得满满当当的纸,逐字逐句阅读下去——
【本人对于亲密关系的思考将从以下六点入手:信任,金钱,身体,家庭,冲突,梦想。】
【信任尤为关键,这是任一亲密关系的不可或缺之根基……与安妮塔尚算知根知底,未来仍有进一步巩固信任度的空间。】
【金钱是上层建设之基础,直接决定了亲密关系的稳定程度……安妮塔需要尽快培养理财意识,某种意义上这将决定家庭未来的经济命运。】
【身体亲密关系包含但不等同于性关系……涉及到因论派身体论研究,且缺乏相应实践,待补充。】
(中略)
【鉴于两性关系这一课题不在本人过去所涉猎的研究范围内,以上预设完全依附于先行文献,思虑不周之处在所难免……管中窥豹盲人摸象不可取,对于真理而言,实践至关重要。】
【参考书籍:
《亲密关系》《恋爱心理学》《爱的艺术》《婚姻心理学》《幸福的婚姻》《科学育儿百科》《父母的语言》】
……
…………
读完之后,我不禁陷入了良久的深思。
“相关书籍和资料文献我已经整理好放在书房里了,希望你能在一周之内读完,尽快给我反馈。”艾尔海森淡淡地说。
我:“……嗯。”
见我一脸木然,艾尔海森微微蹙眉,神情似乎有些不悦。
“我并不认为这声总结能称得上提纲挈领。”
说实话,值得吐槽的点太多,以至于我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开口。
我又将纸上的内容仔细通读了几遍,被艾尔海森的认真程度震撼之余,我不免为自己的敷衍感到有些愧疚。
我思忖片刻,小心翼翼道:“那我总结一下?”
艾尔海森略微抬手,比了个“请”的手势。
“我们该从哪里开始实践?”我认真问。
艾尔海森:“……”
他沉默了会儿,尔后挑眉,饶有兴致似的反问一句:“你想从哪里开始?”
第26章
从哪里开始?
艾尔海森紧接着就往书房门上贴了一张计划表。
我定睛一看,只见那张四方型的白纸上画着三个工整的树状结构图。
三个主节点分别是:升华期,稳定期,维护期。
升华期后面的分节点分别是:排他性,亲密性,订婚。
“……”
我沉默两秒,有些艰难地开口:“这跟我理解的升华期似乎有些不一样。”
站在我身后半步开外位置的艾尔海森递来一支铅笔:“你的理解是?”
“亲密性不应该发生在排他性之前吗?”
我甫一回头,便猝不及防对上了艾尔海森意味不明的注视。他把那支尚未被我接下的铅笔收回手心,先是用指节的力量推动它转了两圈,尔后用尾部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
这是他在思考时惯常的小动作。
又过了一会儿,艾尔海森说:“亲密关系中的排他性,指的是你我二人达成默契之后,应学会暂时只将注意力集中在彼此身上,避免节外生枝。”
我的脑子被他绕得有点儿转不过弯。
我扶着额头思考良久,尔后恍然大悟,并震惊。
我:“你不会是在预设自己出轨的可能性吧?”
艾尔海森:“……”
仔细想想,这确实不太可能。我时常怀疑艾尔海森的那双眼能自动屏蔽男女性征差异,无关乎性别,他者一律被其视为非必要不接触不交谈的对象。
还真是白白浪费了他这副好皮囊。
这么想着,我蓦地意识到哪里不对:“难道你怀疑的是我?”
“你可以这么理解。”艾尔海森答得很快。
我在头顶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理性分析一下,从外形条件上来说,明显是你招惹是非的可能性更大。而在性格的层面,本质上我和你没什么区别。”我摊了摊手,“你是指望我跟教令院那些差不多已经半条腿迈进棺材的老学究节外生枝,还是跟我那些每天都试图变着花样用意想不到的学术垃圾气死我的学生发展出什么来?”
艾尔海森定定地注视我片刻,轻哼一声,突然模棱两可地扔下一句:“最好是如此。”
“……?”
“反正我没有别人。”
向来独惯了的我对于家中忽然冒出同居者这件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习惯的,哪怕对象是艾尔海森也不行。
我会根据第二天的上课时间灵活调整作息,通宵是家常便饭,因无法顺利推进论文而焦虑地在客厅踱步来去也是常有的事。
自从艾尔海森住进来之后,但凡我深更半夜在客厅里发出什么动静,被吱呀一声推开的客房门后就会探出他那张冷得仿佛能冻死冰史莱姆的脸。
他说比起在家里祭祀做法,还不如躺回床上安安稳稳睡一觉,再怎么压榨我那所剩无几的脑细胞也不会让论文凭空从纸上冒出来。
除此之外,艾尔海森最让我受不了的还有他那雷打不动的三餐习惯。
早上七点必须吃早餐,晚上六点必须吃晚餐,他为此还特地整了张做饭轮值表贴在厨房门上,就好像少吃一顿饭他身上就得少块儿腹肌一样。
这两点恰好对应了被艾尔海森归在“稳定期”之后的“健康生活”法则。
据艾尔海森所说,一个人的情绪稳定程度往往与其生活作息挂钩,大脑化学、饮食、锻炼等因素将直接影响个人的情感关系和压力管理能力。
至于血清素多巴胺内啡肽荷尔蒙啊什么的……我合理怀疑艾尔海森在拿这些涉及到因论派人知识盲区的字眼糊弄我,但我又实在不好意思拿着他写的这些跑去问提纳里。
若是让他们知道我跟艾尔海森竟然在靠着一纸计划表谈恋爱……尤其是卡维,估计会捧着肚子摔倒在地笑掉大牙吧。
这天深夜,就在我第五十六次准备将贴在书房门上的计划表付之一炬的时候,我收到了学生传来的论文二稿。
我发誓,若不是这篇明明定下了“第二性”命题却通篇充斥着男性凝视要素的论文太过离谱,我原本是不打算搭理的。
而我刚写下第一句批注,提着笔的手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深夜,前来视察的艾尔海森一推开房门,看见的便是我坐在昏黄的台灯下激扬文字奋笔疾书的模样。
他看着我笔下那份被杠去了大半原文又被密密麻麻的批注塞满页边角的论文,沉默两秒。
“你这是在批改论文还是在代写论文?”
被死活不开窍的学生气得热血贲张的我早已把对艾尔海森许下的早睡承诺抛在了千里之外。
我继续用红色钢笔在原稿上大段大段地画横杠,咬牙切齿道:“教令院管招生的那群人都是吃闲饭的吗,这年头什么人都配来搞学术了?再这么下去我看这教令院迟早得完蛋。”
艾尔海森从我笔下把论文抽出来,拿在手里仔细翻看了三分钟。
他淡淡地说:“确实。”
尔后手起纸落,直接把它们揉成团扔进了废纸篓。
“……”
我震惊:“你在干什么?”
艾尔海森顺手抽走我手里的钢笔,用灵活的手指捎起落在一旁的笔帽,咔哒一声把它单手给盖了回去。
我被他用那支笔给勾起下巴尖,下一秒,耳边便响起他那向来通透豁达的发言:“去雕琢一块无法开窍的朽木注定是无用功,你又何必浪费自己的时间。”
我觉得艾尔海森说得有理,虽然我并没怎么听进去。
因为我的目光正顺势落在他胸膛的位置。
他虽然脱下了外套,但还没来得及换上睡衣,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被黑色背心勾勒得紧实饱满的肌肉轮廓,脑子有些发懵。
“安妮塔。”
“……”
“安妮塔,你在听吗?”
“好大。”
“?”
我移开目光,拉开窗户指住外边儿那轮高挂在夜空中的明月:“我说它。”
艾尔海森:“……”
原本我只是想缓和气氛才随口扯了个话题,艾尔海森却在思忖片刻后认为“夜间散步”确实有助于消耗我过分旺盛的精力,或许能助我尽快入睡也说不定。
于是,半小时后,我和艾尔海森出现在了兰巴德酒馆外的观景平台上。
这处被植满金盏花无忧花的花圃所包围的半圆形平台架空在须弥城地势居中的地段,是城内绝佳的观景去处。
尤其在沉甸甸的夕阳向着地平线下方坠去的傍晚时分,城市的轮廓线模糊在盛大的光辉之中,酒馆的喧哗声和孩童的嬉闹声像是从世界的另一头传来的那般,倏忽退得极远。
然而,月色中的须弥城褪去了繁华的光景,宛如无形之手翻开了古书的书页,平静且祥和的内核便随之呈现而出。
我将胳膊搭在平台外沿的扶手上,弯腰俯身,任由晚风掠过脸颊撩起长发。
艾尔海森倒是直接在我身后的石凳上坐下了,架起腿,手往身后一抻,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
“说来也是奇怪,印象中,我似乎没跟你一起来过这里。”我突然说。
艾尔海森漫不经心地回一句:“是吗?旁边的兰巴德酒馆我们可没少来。”
我有些无语:“我指的是,像现在这样跟你一道在这儿看风景。”
艾尔海森:“那倒确实。”
说这些话时,我没转头去看他,因为我确信他那张吝惜表情不露情绪的脸没什么参考价值。
直到他忽然冒出一句:“听这话的意思,你倒是跟别人一起来过?”
“经常来啊,毕竟旁边就是兰巴德。”见艾尔海森饶有兴致地眯起眼,我迅速补充一句,“……跟提纳里卡维他们喝完酒之后来这儿聊聊天赏赏月什么的,就当是醒酒。”
艾尔海森便半天没再接话。
直到不远处的酒馆打了烊,离客们的喧哗声也渐行渐远,他才终于将紧盯着我的目光移向别处去。
“之后,我可以跟你一起。”艾尔海森说。
我的大脑只反应了片刻的功夫,艾尔海森便又不说话了。
我偷偷打量艾尔海森一会儿,觉得此刻与他的距离似远似近,捉摸不清。于是我向他靠近几步,蹲下身,仰起面孔从下往上瞅住他。
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问。”艾尔海森简短的回复。
我犹豫片刻,开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我的?”
我这个人在求知时最厌恶转弯抹角,对于感情也是。
这是我在确定了艾尔海森心意的那刻起便延续至今的迷惑,它让我对当下的处境以及艾尔海森于我而言的恋人身份都感到有些不真实。
这种感觉好似迷雾行舟一般,惹人生烦。
艾尔海森短暂沉吟了会儿,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疑问,而是反问我:“你读过生论派马尔茨贤者的《心理控制》吗?”
我点头,虽然我并不明白这与我们正在进行的对话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艾尔海森接着说:“马尔茨认为,人类改变心理意象通常需要二十一天的时间。许多学者在此基础上进行了采样实验,在结合了样本个体和实验内容的差异之后,最终得出结论,人类养成一个习惯的平均时长是六十六天。”
“所以呢?”我还是没理解。
“所以。”艾尔海森看着我,静静地问,“你和我,已经一起度过了多少个六十六天?”
以天数作为基本单位,再加以换算,未免太过烦冗。
我只知道,从我与艾尔海森相识开始,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九年。
十九轮春夏秋冬,已然足以让证梧木从一粒种子长成环抱粗的大小。
艾尔海森说:“对我而言,你的存在是一种习惯。”
我仔细思考一会儿,忽然较真似的发问:“既然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短短六十六天,那个对象又何必非我不可?这不也从侧面应证了人类喜新厌旧的合理性吗。”
艾尔海森沉默了两秒,回答:“我不喜欢做无意义的重复式劳动。”
我哑然。
艾尔海森的头发被忽如其来的晚风吹得有点儿乱,他的眼睑被几缕拂动的额发扎了几下,便垂下眼,任由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圈淡淡的阴影。
待这阵风好容易平息下去,艾尔海森开口说:“有你就够了,我没想过别人,也不可能那么闲。”
“……这样啊。”
我的语气平静,内心却非如此。
我再一次抬起头,在此刻辽远空漠的夜空之上,仿佛有金鱼花火正在升空,又陡然盛放。漫天星子火光。
直到脖颈处传来阵阵酸痛,我才轻叹口气,将目光转回艾尔海森身上,向他伸出手。
我说:“一起回去吧。”
眼前的场景与记忆闪回重叠。
他是那个端着书本坐在森林里的小小少年,遥远的夕阳里传来祖母归家的呼唤,于是我不情不愿地向他伸出自己挖完蘑菇后变得脏兮兮的小手。
与彼时不同的是,这一刻,艾尔海森伸手拉住了我。
“好。”他说。
第27章
“……加尔布雷思强调的是生产的先行性。与此相对的,他的批判对象是主张消费主权论的传统经济学家,即生产是为了满足消费欲求而诞生的这一观点。”
……
“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无数次强调的‘系统’一词至关重要,在他看来,生产和欲求应落在系统的层面上理解。”
“安妮塔教授,请问所谓的‘系统’究竟是什么?目前市面上的枫丹语翻译本都显得过于生硬,您认为须弥语中的‘系统’一词真的能够贴切鲍德里亚先生的本意吗?”
……
原本打算放堂的我被学生们接二连三的提问困在板书前,只得放下收拾整齐的课件,跟他们继续探讨起鲍德里亚来。
我并没有忘记今晚回家吃饭的约定,随着被迫拖堂的时间越来越长,我愈发担心早在家里做好饭菜的艾尔海森会因我的失约而黑脸生气。
四十分钟过去,学生们依旧没有想放我走的意思。
正当他们其中的一人打算从包里抽出论文的时候,门口响起一道女声:“请问安妮塔教授在吗?”
“我是。”
“大贤者有要事找你。”
此刻正站在门边的女人我认得,叫塞塔蕾,是个一直跟随在大贤者左右的明论派女学者。
麦色的肌肤和上挑的凤眼都是沙漠子民的标志,也是令我尤其佩服她的原因。
跟随塞塔蕾乘上前往教令院顶楼的升降梯,我问:“大贤者找我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