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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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时间,他们一边为我即将提交给小吉祥草王的计划书出谋划策,一边与我清茶淡话、不着边际地闲聊二三。
我一手撑着脑袋,一手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涂涂改改。兴许是灯影太过温柔,明明没有喝酒,我却有些微醺了。
恍惚间,宛如沙漏被倒置,时光如细沙般向着过去的坐标悄无声息地倒退。
曾几何时,在我们还穿着教令院学生制服的年代,我们在帽檐上顶着不同学院的徽章,心怀各自的抱负和主张,却在这间小小的酒馆齐聚一堂。
在这儿,我曾往侍应开下的单据背面描摹过卡维的建筑图纸,曾把赛诺从野外挖来的稀有矿石举过头顶对着灯光打量,曾指着提纳里带来的须弥动植物大全将他与画上的沙漠耳廓狐细细比对,也曾不小心往艾尔海森搁在酒桌旁的大部头上泼过柏娑酒。
朝来暮往,故人不散。我看着眼前那一张张仿佛会永远年轻的面容,万千感慨涌上心头。
“……安妮塔?”
卡维的一声轻唤令我如梦初醒。
我晃晃脑袋,垂眸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手里的钢笔早在笔记本上洇开了一片青色的墨印。
“是不是困了?”提纳里关切地问我,“要不让艾尔海森带你回去休息吧。”
赛诺看了眼挂钟,略一点头:“散了吧,确实不早了。”
艾尔海森用掌心轻轻覆住我压着笔记本纸页的手,低声问:“回家吗?”
“不……”
含有否定释义的音节甫一脱口,连我自己都有些愣住了。再一抬眼,便对上了他们在茫然中含进几分关切的注视。
卡维弯起那双红宝石般的眸子,笑眯眯地问我:“怎么了?”
我合上本子盖起笔,摇摇头,轻声回了句“没什么”。
想了想,却还是没忍住补充一句:“只是觉得我们五个人很久都没有像这样凑齐在一桌上了,有点怀念。”
“……”
他们面面相觑了半秒,纷纷忍俊不禁,轻笑出声来。
提纳里扶住额角,叹息一声:“真没想到,安妮塔也有这么多愁善感的一面。”
赛诺倒是支着下巴思忖了许久,认真答道:“我们下个月底就能从蒙德回来了,到时可以再约。”
卡维恨铁不成钢似的眯起眼:“喂喂喂,这明明是个调侃安妮塔的好机会,赛诺你未免也太耿直了吧。”
他们的谈笑声在耳畔活泼泼地传开,我垂了垂眼,反握住艾尔海森温热的手,静静地笑了。
我先是看向随手打理着耳朵的提纳里,再看向抱起双臂专心致志思考槽点的赛诺,最后看向因没喝成酒而不得尽兴的卡维。
人之在世,得友如此,何其有幸。
“约好了哦,还要再见面,再见很多很多面。”顿了顿,我补充一句,“当然,君子之交淡如水。至于酒钱,咱们还是各掏各的。”
第52章
筹备新学院并非易事,师资、场地及基础设备设施等等,所需的人力物力折合成资金计算,是一笔相当不菲的数目。
为了使自己的计划更有信服力,我花了很长时间打磨那份准备提交给小吉祥草王的方案书。
艾尔海森虽然对我临近预产期却成天维持高强度工作的状态颇有微词,但也心甘情愿为我担负了不少跑腿工作。
我交给艾尔海森的任务并不是单纯的跑腿,而是让他按照我拟定的任教人选名单和联名人员名单一个个找人谈话。然而艾尔海森并不擅长沟通,他在教令院的人缘甚至可以用糟糕来形容。
在墨守成规的教令院内开设教授艺术和实用技能的新学院本就是一项冒险且大胆的尝试,愿意在联名书上签字的学者,要么是看重我的面子,要么是看重他代理大贤者的头衔。
一个月后,我向提瓦特各地寄去的邀请信陆续收到了回音。收信人都是我过去在外研究时结识的名流人士,他们大多对我的想法表示支持,并向我举荐了许多愿意远赴须弥任教的合适人选。
前期工作准备完毕后,我向小吉祥草王提交了一份会议申请,邀请她与各位分院贤者齐聚一堂,正式商议此事。
没成想,会议前一天,我却失眠了。
为了能在第二天保持充足的精力,我一过九点便早早躺上了床。我在床头点上安神熏香,一边感受腹中的胎动,一边轻阖上眼。
木芯噗嗤作响,融在玻璃罐中的白色香烛散发出温和的椰奶气息,却无法舒缓我紧绷的神经。
预备在明日发表的陈辞好似走马灯般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地晃过去,越是反复,我便越觉得自己的稿子漏洞百出。
艾尔海森进来卧室时,我正趿着拖鞋准备出去。猝不及防与我打了个照面,他微微一怔,看向墙面的时钟。
“十点了,怎么还不睡?”他问。
我苦笑一声:“睡不着,总觉得方案还得再改改。”
艾尔海森将出口堵了大半,挺着大肚子的我已经无法像过去那样从他与门框的缝隙间侧身闪出去,便只能耐心地等他主动退身让开。
艾尔海森却没有退让的意思,反倒向卧室内走近一步,将门合在了自己身后。
他牵住我的手,把我带向床边,顺手将被我熄灭的熏香重新点上。
“你已经准备得很充分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小声咕哝一句:“毕业答辩的时候我都没这么紧张过……”
“明天我也在,不用紧张。”艾尔海森替我松开低低束在肩头的马尾,轻声道,“除了新上任的明论派贤者,其他几位分院贤者那里我都提前打过招呼了,想必不会太为难你。”
“……嗯。”
我与艾尔海森坐在床沿上,他用手指替我梳理着早已垂到腰窝下方的长发,接着用指腹轻摁我后脑上的穴位。
他的神情淡漠,动作却轻柔。在他过分熟练的侍弄下,我不禁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给我念故事吧?”
“好。”艾尔海森答应得很快。
趁他去书房找书的功夫,我掀开被子,重新在床上躺好。半分钟后,他跟着坐进被子里,把靠枕立在床头,后背倚上去。
我安心地闭上眼,耳畔随即响起艾尔海森平淡且毫无起伏的声音。
“很久很久以前,在旧蒙德的城堡里,住着一位美丽善良的公主。公主有一头黄金般明亮耀眼的金发,蓝色的双眸宛如波光粼粼的海面……”
念到这里的时候,艾尔海森有些别扭地顿了顿,将书往后连翻了好几页,像是在犹豫还要不要把这个在他看来既无聊又荒谬的故事继续读下去。
我憋着笑,出声催他:“然后呢?”
“……”
艾尔海森沉默了两秒,重新将书翻回最开始的那页,从中断的那行开始接着往下念。
“这天是公主的成人仪式,前来求亲的贵族青年数不胜数,不出意外的话,她今夜就要被父皇许配给其中一位她过去素昧谋面的男人。公主心有不甘,却无力反抗,只能趁着夜色只身躲进夜深露重的花园中。”
“她心情郁郁地散着步,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园丁们精心侍奉的玫瑰园里。‘呱呱’——她听见响动,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的脚边正趴着一只……青蛙。”
艾尔海森:“……”
我:“……”
听到这里,就连我都感到有些无语了。
“该不会是那个青蛙变王子的故事吧……”
“是。”艾尔海森顿了顿,又补充一句,“但也不完全是。”
“……”
“还要继续吗?”
“……继续吧。”
艾尔海森叹息一声,接着念道:“公主给了青蛙一个吻——不是我错漏了关健信息,而是作者并没有交代公主为什么要吻这只青蛙——下一秒,青蛙的身体里迸发出璀璨夺目的金光,光芒愈来愈亮愈来愈大,最后幻化成人形。宛如神迹一般,青蛙变成了英俊的王子,静静地躺在公主的臂弯中,深情地与她对视。”
“……”
“‘哦,美丽的公主。’王子说,‘多亏了你的吻,我才能摆脱邪恶魔女的诅咒,在这片芬芳的玫瑰园中重获新生。’公主被王子迷住了,下意识将抱住他的手臂收得更紧。王子幸福地躺在公主的怀里,接着说:‘希望您能原谅我的冒昧,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艾尔海森用他那好似死水般平静的语气复述着故事人物的台词,无形中更是将此番情境的喜剧效果拉高了一个程度。
“见公主羞涩地点了点头,王子微微一笑,将手伸进了自己怀中。公主满心期待地看着王子,默默幻想着他掏出玫瑰或是戒指向自己求婚的场景。然后……”
等了半分钟都没听到下文的我在被子底下捏了捏艾尔海森的腰:“然后?”
“然后。”艾尔海森说,“王子从怀中掏出了另一只青蛙。”
我:“……”
我静了整整半分钟,终于没忍住睁开眼,伸手夺过艾尔海森捧在手里的书本一看。
封面上赫然写着七个大字:《冷笑话故事大全》
我:“为什么这种书会出现在我们家的书房里?”
然而话音刚落,我便从“冷笑话”这一关键词中提取到了某些重要线索,脑海中旋即冒出一个不太确定的念头。
“该不会是……”
艾尔海森闭了闭眼,无奈地说道:“这是赛诺特地给你寄来的临产礼物。”
我:“?”
艾尔海森:“这是他小时候的睡前读物。”
“……”
此时此刻,抽搐的不仅有我的嘴角,还有我那方才平息了不到一个钟头的肚子。
察觉到我神色的微妙变换,艾尔海森将手探进被子,轻轻放了上来。我见他眯起眼,做出一副认真感受的模样,便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笑道:“又在打滚了,真是个不安分的小家伙。”
艾尔海森勾起唇,无声地笑了一下,尔后将熏香的玻璃盖子盖将回去,转灭床头灯,在我身边躺下。
“不早了,该睡了。”说着,他替我掖了掖被角。
在被隔绝了氧气的玻璃罐中,烛火不再跳跃,而是像深夜里将迷途船只引回正轨的信号灯那般,闪烁的频率由急变缓,由强转弱,最终彻底熄灭。
我将手指探入艾尔海森的掌心中,指腹轻轻描摹着刻印于其中的纹路。他的掌中冒出细密的汗,潮湿且温热。
“艾尔海森。”我出声唤他。
“我在。”
“还记得吗,之前在沙漠的时候,你也给我念过睡前故事。”
艾尔海森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笑。他说:“记得。”
“只不过,那会儿我还不是你的女朋友,你给我念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故事。”
顿了顿,我学着艾尔海森彼时念经一般的声线,将他曾经念过的内容重复了一段:“阻尼振动需要考虑阻力的影响,而简谐运动是一种接近理想化的模型——大概是这样。”
趁着夜色,艾尔海森将唇边那抹无人察觉的笑意绽得更浓。
“记忆力倒是不错。”
为了不耽误明天的正事,我便没再继续引艾尔海森说这些无聊的闲话。
在秒针滴滴答答的脚步声中,我轻轻闭上眼,感受着艾尔海森掌心的热度,再一次尝试入睡。
然而,那些在时光的坐标轴中断裂成点与线的记忆碎片却并不打算放过我,它们被平地而起的飓风高高卷起,纷至沓来。
忽闪而过的画面中,出现的都是我与艾尔海森共同经历过的场景。
“艾尔海森。”
这一回,他却没有出声回应。
大概是睡着了吧。
这么想着,我抿了抿嘴,小小声地说一句:“谢谢你。”
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家。
然而我并没有把这后半句话说出口。
我与艾尔海森相识了太久,又共同经历了太多,说出这样的话语未免有徒增矫情的嫌疑,我觉着害羞。
正当我想把自己的手从艾尔海森的掌心抽出来的时候,他却忽然用力,重新紧握住我。
黑暗中,艾尔海森的声音不含丝毫倦意,清晰有力:
“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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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我是被小腹处一阵阵异常的抽动给疼醒的。
走出卧室时,艾尔海森正在将做好的早餐从厨房端上餐桌。我悄悄擦干额上的冷汗,故作镇定地跟他打了声招呼,一如往常那般趿拉着拖鞋走进盥洗室。
洗漱的过程中,我身体里那阵痉挛似的疼痛愈发强烈,下身也流淌出了一些不明液体。
为了使自己宽心些,我脱下衣服检查了一眼,发现映入眼帘的竟是一滩棕红色的粘液。
联想起曾在书中看到的内容,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扶着墙面走出盥洗室,向正在桌边喝咖啡的艾尔海森确认一句:“计划书的内容你都清楚吧?”
艾尔海森端着咖啡杯的手一顿,绿眸缓缓抬起:“清楚。怎么了?”
“我之前记错了,今天的会议是早上八点。”我说,“你快点出发吧,不然来不及了。”
“那你呢?”
“我还没睡醒,就先不去了,免得露怯。”
艾尔海森眯起眼,细细打量着我的脸。然而我将自己的不适伪装得很好,他无法从我惯常如昔的神色举止窥探出什么端倪。
我静静地等了他半分钟,催促似的出声道:“七点半了。”
“……”
艾尔海森看了眼挂钟,叹出口气,接着放下咖啡杯,去书房取出我早已事先整理好的文件。
我走到窗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下行阶梯的尽头,又强忍住体内的疼痛等待了五分多钟,最后推门走出去,沿着熟悉的路径,第二次敲开我那位因论派同事的家门。
这回,开门的还是他的妻子。
她看着虚弱程度比上回见面时更甚的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贤者大人?”
我说:“抱歉,这次可能又要麻烦你了。”
“您身体又不舒服了吗?”她熟练地上前搀扶起我的手臂,“还要送您去医院吗?”
“嗯,麻烦了。”
她叹口气:“最近赞塔利也总说自己头昏眼花,浑身使不上劲。我知道你们这些学者做起研究来总是顾不得身体,但也不能……”
我苦笑一声:“不,不是的。”
“那您这是?”
“我要去生孩子。”
第53章
两年后,毗加苏拉学院正式成立。
新学院的成立改变了传统六大学派分庭抗礼的局面,为教令院注入了一股别样的活力。□□来自提瓦特大陆各地,以传授并研究艺术与实用技能为己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