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成天负着强压把自己憋闷在小房间里往往只会适得其反,不妨出去散散心,顺便还能整理整理思路。”
哈瑟夫愁眉苦脸着摇摇头:“没心情。”
“你不是那个料理兴趣小组的组长吗?”
“毕业都成问题了,哪还有时间做料理啊。”哈瑟夫叹口气,“我已经把组长交给流浪者了,现在整个小组都是他在管。”
我歪着脑袋,想象了一下小圆帽抱着手臂站在小食摊后接客的样子,不禁有些想笑。
然而哈瑟夫却依旧郁郁寡欢。
我放下笔,正经起神色,认真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半年后能顺利毕业,你未来打算做些什么?”
“未来?……大概会考虑留院吧,但教令院也不是我这种人说想留就能留的。”
“你很喜欢教令院?”
哈瑟夫沉默了两秒,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我能说实话吗?”
“可以。”
“不喜欢。”哈瑟夫说,“如果不是我老妈坚持,成天念叨着读书才是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最稳妥的出路,我才不愿意挤进教令院过这种卷生卷死的生活,真的好累。”
我问:“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个厨子,我爸就是厨子。可是我妈嫌弃他身上的油烟味,嫌弃他累死累活还赚不到什么钱。”哈瑟夫耸耸肩,又苦笑一声,“她哪能知道,就算是在教令院,能赚到大钱的人也是凤毛麟角。”
我略微迟疑了一下:“或许,你母亲只是认为在教令院读书工作会更体面。”
“体面?”见我不做声,哈瑟夫深吸口气,接着说道,“恕我直言,做得出可口饭菜的厨子能带给食客幸福感,那是厨子的体面。而像我这种为了拿学分一味创造学术垃圾的‘学者’,究竟哪里称得上体面了?”
站在教令院贤者的立场,我无法公然附和哈瑟夫的发言,虽然我在心底与他抱有相同的观点。
智慧之城既是美誉,亦是枷锁。延续了初代智慧之神意志的教令院将象征须弥命脉的教育与政治紧握在手,在创造固有观念的同时也更加强化了这一点。
哈瑟夫最后说道:“安妮塔教授,您应该比谁都清楚,教令院不过是在被你们这些真正怀有学术热情的学者拖着走。”
“不……”
我张了张口,却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是贤者,他是学生,身份之差让我无法坦然地告诉他,我并不是什么真正热爱学术的人。
前任大贤者倒台、被流放学者如约归来,现在的我留在教令院更像是在进行一场角色扮演的游戏,在烟海般浩瀚的世间履行着一位社会人应尽的义务。
对这样的我而言,“体面”一词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第49章
学期最后一天,教令院三年一度的学术表彰大会如期而至。
我对这种流于表面的形式主义没什么兴趣,却无奈组织人提前三天给我和艾尔海森各寄了封获奖通知,让我俩准备一段颁奖时要用的获奖感言。
艾尔海森早就和装修团队定好了时间,没法亲自到场。为了不在外落得个摆架子的口实,我们夫妻二人总得派之一去大会领奖。
比起在炎热的毛坯房里挥汗如雨,还是在装备了制冷设备的荣光礼堂里捧奖杯更为安逸。
考虑到这一点,艾尔海森便以我的名义给组织者返送了确认信。
表彰大会当天,智慧宫偌大的礼堂被来自提瓦特各地的学者挤得满满当当,放眼望去座无虚席。
饶是我们这些内部人士再如何自嘲,在外人眼里,教令院学术霸主的地位仍旧不可被动摇。自从小吉祥草王掌握实权,仰仗智慧之神的荣光,如今的教令院更是万众瞩目。
在此前提下,以三年为一单位,于数以千计的学术课题中精挑细选出的这二十项获奖研究,含金量可见一斑。
好在这届的表彰仪式取消了以往学术发表的环节,流程不再冗长,我就权当上台走个过场,领完奖后好尽快去新家陪艾尔海森当监工。
有意思的是,我刚领完自己的奖下了台,台上的主持人紧接着就叫了艾尔海森的名字。
我连找个放奖杯的地方的功夫都没有,便挺着肚子匆匆忙忙地上台去替艾尔海森领奖。
说实话,我对艾尔海森的研究几乎全无了解。毕竟我俩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从不跟对方聊学术问题,以免构成我最为唾弃的以学术为目的组织家庭的嫌疑。
我粗略看了一眼表彰理由,捕捉到“破译镀金藩王时代月女城古文字法典”这几个关键字,尔后清清嗓子,准备开始胡诌。
没错,艾尔海森压根就没写什么获奖感言。
他的原话是:“拿了奖杯之后,用一句话感谢评委,再用一句话表明自己继续深入学术的决心就可以了。”
我左手握着自己的奖杯,右手握着艾尔海森的奖杯,迎向那成百双令人如芒在背的眼神,开口道:
“感谢各位学者对艾尔海森此项研究的认可,他今后会继续致力于发现并创造更多有价值的学术知识,还请大家持续关注教令院知论派期刊。”
待掌声渐息,我顺着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下台,却听身后的主持人笑了笑,活络气氛似的说一句:“如果我没记错,安妮塔学者是因论派的掌事贤者吧。果然,因论派和知论派是不分家的。”
闻言,台下知晓内情的教令院人士全都笑出声来,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投向于我。
“……”
我硬着头皮回了个尴尬却不失端庄的笑,尔后没好气地朝台上瞄了一眼。
回头一定要去问问这个主持人是谁找来的,我多少得给他往本子上记一笔。
待这出小插曲平息之后,我把奖杯和证书装进手提箱里,猫着身子走到过道上,想趁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在下一位获奖学者身上的时候悄悄溜出去。
“第十三位获奖者,想必在场对建筑学有所涉猎的学者对他多少有所耳闻……”
灯光全部集中在台上的位置,我有些看不清脚下的阶梯,险些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幸好坐在我这级台阶右侧座位上的人眼疾手快地扶了我一把。
我好容易把悬到嗓子眼的心脏摁回去,正想开口向那人道谢,主持人却忽然借着传声筒提高了话音:
“……妙论派卡维,获奖建筑作品,卡萨扎莱宫。”
我下意识愣住了。
“发什么呆呢?”
那道清澈明快的声线响起在我的耳畔,而非荣光礼堂的大舞台。
我还以为是自己惊魂未定的状态引起了幻听,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身边之人紧了紧那只拉住我手臂的手,我才后知后觉地向着右方缓缓看过去。
一抹在昏暗中依旧不失明媚的金色映入眼帘,我呼吸一滞:“你……”
“嘘。”
他伸出食指,轻轻搭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我噤声。接着压低声道:“我也没准备什么获奖感言,嫌麻烦。”
我抿住嘴,鼓起腮帮,泄出一声短促且轻微的嗤笑,尔后冲他使了个眼色,抬手往出口的位置指了指。
对方即刻会意,学着我的样子,缩起脖子猫起腰,与我一前一后悄没声地从门边溜了出去。
湿闷炎热的夏季是须弥雨林一年之中最为难熬的时节,明明刚刚停息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暴雨,灼人的烈日却很快将那阵弥散于天地间的凉意蒸发干净。
阳光好似发光的金属般从天际坠落,怀胎在身的我有些难以忍受它沉甸甸的质感,只能将自己瑟缩在智慧宫偏门的阴影下,远眺着被它刮蹭得油光发亮的绿叶树发呆。
我瞥一眼任日光砸得自己满头满身却毫不在意的卡维,抿起唇线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上周。”
“要回来怎么也不知会我们一声。”
卡维迎着阳光眯起眼,笑道:“幸好没提前告诉你,不然你还得挺着大肚子千里迢迢跑到奥摩斯港来接我。”
“……”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抬手往他背上轻轻锤了一记:“你想得美。”
卡维不躲也不避,笑意也更浓了一些。
待我撒完气,他习惯性想帮我提沉甸甸的手提箱,却被我下意识瑟缩手指的动作给劝退,向我伸出的右手也略显尴尬地滞在空中。
他略微蜷了蜷指节,耸耸肩,用那只本打算替我提箱子的手撩起额发,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
静了半晌,他低声问一句:“你一切都好吧?”
我咬了咬嘴唇,轻轻点头。
“嗯,都好。”
“那就行。”
卡维话音刚落,沉默便再次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这片狭窄逼仄的阴翳。
我咬了咬后牙,鼓足勇气抬起眼皮,悄悄向他望去一眼,却猝不及防对上了卡维的注视。
他的眸子在阳光的直射下亮得骇人,瑰丽的红色浮起一层璀璨的金,有道身影清晰分明地倒映在其中。
我定睛望去,发现里面的人有些像我,却并不是我。至少不是现在这个已然褪去了自己少女时代的锋芒和锐气、空余下温和与淡然的我。
卡维长久且安静地注视了我许久,紧绷的下颌线忽而松开,抿起的唇角逸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音。
他说:“终于被你发现了啊,‘我喜欢你’这件事。”
“……”
卡维过分直率的坦白令我哑口无言。
我张了张口,却怎的都吐不出半个音节来。
见我如此,卡维用手背抵住眉骨,弓起背弯下腰,笑得整个人都在轻轻发颤。我听他活泼泼的笑音持续了好一阵,最后被因燥热而衬得尤为沉重的夏风缓缓碾过。
半晌,卡维直起身子,朝阳光深处倒退了一步,与我拉远些距离,再一次凝视住我。
他摇摇头,说:“不对,应该这么说——‘我曾经喜欢过你’。重点是曾经。”
我缓慢眨了下眼,接着便见他摊摊手,耸耸肩,语气轻快地补充道:“如果我没记错,我已经对你说过再见了。”
回想起送走卡维的那季深秋,黄昏在天际敛尽余晖,夜色如约而至。林间风微寒,掠得须弥城外那排高大的证悟木飒飒作响。
他背身冲我挥手,语气不复轻快,却也不失洒脱。
那是他第一次对我说再见。
眼前的卡维站在这一季盛夏的午后,一如我记忆中那般意气风发,眼角眉梢的笑意比阳光更明媚。
“放心吧,我早就放弃你了。”他说。
我愣愣地看着他,提着箱子的手像是缓慢舒张的情绪,收紧又松开。
最后,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最好是。”
“……?”
听闻我的调侃,卡维轻轻翻了个白眼。赶在他吐出讽刺的话语之前,我将手里的箱子重重拍进他怀里,硬邦邦地甩出四个字:“帮我提着。”
“是是是。”
卡维一把将我扯进灿金的阳光中,搞怪似的问一句:“这位女士,请问您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带你这位负债人士去看看我的新豪宅。”
卡维刚垂下的白眼便复又翻起,与此同时,那只沉甸甸的手提箱被他毫不留情地递了回来。
“……自己去吧你。”
第50章
新家离教令院有好一段距离,天头炎热,日光毒辣,只稍微走了一段,我便有些喘不上气了。
卡维察觉到我迈得越发缓慢的步子,侧眸问我:“找家小店歇歇脚吧?”
在长裙内闷了浑身湿汗的我闭了闭眼,待脑海深处那阵眩晕感渐渐散去,方才无奈地点点头。
卡维带我进了最近的一家咖啡店,点单的时候,他向侍应生要了一杯拿铁和一杯清咖。
我回过神,忙将走远的侍应生叫住:“不好意思,麻烦换成两杯拿铁,谢谢。”
卡维有些惊讶:“你不是总嫌牛奶有股腥味吗,换口味了?”
我弯下腰,身体重心后移,将半张脸贴在木桌冰凉的釉面上,没精打采地应道:“是啊,被艾尔海森逼的。”
“……真的假的?”卡维用手托住下巴,微微皱起鼻子,像是不信,“艾尔海森的人生信条之一不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怎么现在连你吃什么喝什么都要管?”
“何止,他可爱管人了。”
明明是抱怨的话语,我的声线却含住了几分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甜腻。
卡维垂了垂眼,嘴里发出啧啧两声,开玩笑似的说道:“果然啊,爱情会使人盲目,就算是号称理性标杆的艾尔海森也不例外。”
我嘟哝一句:“什么情啊爱的,害不害臊。”
说这话时,两杯拿铁被侍应生端上了桌。尚未完全融合在一起的咖啡与牛奶在玻璃杯中呈现出一丝一缕的分层,仿似初学者作下的水彩画一般。
我捏起小匙的长柄,将分层打乱,看着咖色与奶色在杯中交织旋转,最终融为一体。
卡维说,他明明只离开了不到一年,再回到须弥,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阿扎尔倒台了,教令院变天了,小吉祥草王出关了。
我当上贤者了,艾尔海森变成代理大贤者了,我们结婚了,孩子都快有了。
卡维像是觉得借我的口就能将他缺席的这段时光重新亲历一遍那般,与我天南地北地聊了很久。
以朋友的身份。
一直以来,他对玩弄权术那套都没什么兴趣。比起教令院内部人员变动与权利结构再分配,他似乎更在意我的事。
“所以,你下一个目标是什么?”卡维问,“依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那种闲得下来的人。”
我逗他:“人都是会变的,说不定我现在的梦想就是回归家庭相夫教子呢?”
卡维轻轻嘁了一声。
他说:“别逗了,先不说你当不成贤妻良母,艾尔海森那家伙也不需要你为家庭做什么牺牲。”
咖啡已经被喝的差不多了,冰块安静地垒在底部,中间微陷下的部分被我用铁匙的边沿凿来凿去。
我对着杯子自顾自地捣弄着,头也不抬地问一句:“要不要考虑跟我单干?”
“哈啊?”
“咱们去开个料理教室绘画教室什么的,不在教令院待了。”
卡维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把掌心贴回自己脑门上,尔后问我:“你发烧了?”
我:“……”
怎么能忘记呢,卡维与我不同,他对建筑这一事业怀有百分百的热忱,教令院本就是他的归身之所。
于是我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一不靠谱的念头。
卡维思忖片刻,作恍然大悟状。他眯了眯眼,道:“不会吧,因论派贤者大人竟然计划着诱拐院内精英出走教令院,这消息要是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