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艾尔海森像是被我过分清奇的脑回路噎住了,素来冷静平淡的神色流露出一丝裂开的迹象。
他薄唇轻启,似乎低声说了句什么。偏巧这时,食客们不约而同走向天井边缘鼓起掌来,人声掌声如蘑菇云般陡然炸开。
大概是妮露要登场了。
在起身之前,我看向桌对面的艾尔海森,抬高声量问:“你刚刚说了什么?”
艾尔海森不喜欢大声说话。
他走到我身侧,向我伸出只修长有力的手。他的小题大做令我既好笑又无奈,却还是抬手握住他,借着他的力从椅子上起身,倚靠栏杆向楼下的舞台张望。
舞台中央的红发少女伸展手臂,柔若无骨的手宛若一对扑棱双翅的白鸽,于半空翻转起落了两下,这是向乐师们发出的示意。
乌德琴被抚起三两声弦音,牵动起少女的肢体,也止住了馆内的喧哗。
艾尔海森很高,栏杆只堪堪及到他的腰部。为了方便同我说话,他便略微弯起脊背,重心下移,将手肘搭在栏杆上,唇瓣向我耳侧凑近。
借着这片刻的宁静,艾尔海森说:“不会跑路的,我早就把户口挂在你名下了。”
我微微一怔,随即感到有些好笑,便收回注视着妮露身影的目光,转头跟艾尔海森咬耳朵。
“你这么做,就不怕被我套牢了?”
星空顶的银白色光辉从斜侧面打下来,被艾尔海森的鼻梁分割成光与影,将他的侧颜映得深邃若峡谷。
他垂眼看向舞台,脸上没什么表情,声线中却蕴藏着难得一见的温和。
在乐声变得激昂之前,艾尔海森勾了勾嘴角。
他低声说:“乐意之至。”
第46章
支撑着楼层结构的立柱上镶嵌了许多仿若星细砂的折光镜,从星空顶流泻而下的星辉月华在镜与镜之间奔走成光路,好似一张密密匝匝的网,将翩翩起舞的妮露笼罩其中。
红发少女尽情舒展着自己柔软的肢体,举步、掠鬓、转腰、展臂、垂首、顾盼,点缀在她衣料上的蝉翼似的薄纱也被赋予了生命,化身为少女最忠诚的舞伴,与她一同在漫漫星空下为观众献上一场出类拔萃的表演。
这支舞蹈的名字叫做月莲轻语。
伴奏在须弥传统乐器的基础上加入了大小提琴的元素,低沉厚重的大提琴音从弓弦下娓娓流出,仿佛历经沧桑之人正以透彻豁达的心境将前事诉说。间或加入三两清亮婉转的小提琴音,既像鸟鸣,亦如孩童活泼的笑音,为这平缓的乐章增添了几分勃发的生命力。
舞至最末,大小提琴渐次退场。
少女踮起脚尖,乘着悠扬的风笛声旋转一圈,弯腰曲膝,修长的双臂扬起、翻转,尔后落下。她宛如一只优雅的天鹅,以翩翩然落入湖面之姿向观众献上最诚挚的谢礼。
我看得有些呆住了。
欢呼声与掌声沸反盈天,将意识出走的我重新唤醒。
就连共情能力极差的艾尔海森都为妮露的表演无声地抚起手掌,我用余光轻扫他一眼,笑了笑,学着其他食客的模样冲少女的方向欢呼了几声。
妮露仰起头,目光在人群中精准锁定了我与艾尔海森的方向,随即弯起眼,向我们挥动几下手臂。
待喧哗声渐弱,红发少女清了清嗓子,将在场之人的视线再一次引回自己身上。
她用笑眼定定地注视着我们,樱瓣般粉嫩的嘴唇里缓缓流淌出温软柔和的声线。
“这支舞,我要特别送给在场的一对新婚夫妇。”妮露说,“希望大家能与我一同祝愿他们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短暂的寂静之后,掌声与哄闹声复又充盈了这间偌大的餐馆,众人纷纷将视线汇聚在我与艾尔海森身上。
我在环视间敏锐地捕捉到几张在教令院见过的熟面孔,顿时羞得头皮发麻脸颊发烫,下意识往艾尔海森的方向挪动了几步,然后被他伸出的右臂顺势捞进怀里。
“……”
我强忍住尴尬,用仅有我与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量悄悄说一句:“有很多人在看呐,快撒手。”
艾尔海森分明将我方才所说的话语听得清晰,却偏要把搂住我的手臂收得更紧。
我扯了扯嘴角:“……艾尔海森!”
不出我所料,待妮露退场后,那几位混在人群中的教令院人员便接连向我与艾尔海森走来,手里端着酒,脸上挂着笑。
比起无时不刻冷着张脸的艾尔海森,他们更乐意把常年以好人缘著称的我锁定成寒暄对象。
祝福的话语虽然千篇一律,但在融入情境后,我便自然而然地将他们的好意收纳进了心底。
在我扬着笑脸与他们热络攀谈的时候,艾尔海森只在一旁沉默地听着,不时端起红茶小啜几口。直到见他们向我递来酒杯,艾尔海森才终于抬起眼,淡淡地说一句:“我来替她喝吧。”
大家多多少少都对我的好酒量有所耳闻,被艾尔海森一打岔,脸上很快浮现出迷惑的神色。
艾尔海森瞥我一眼,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安妮塔最近不宜饮酒,没必要难为她,我来喝吧。”
对着他代理大贤者的头衔和那张冻死人不偿命的冷脸,教令院的人面面相觑了一阵,不约而同地打起了退堂鼓。
他们正欲讪笑两声敷衍作罢,没成想,艾尔海森竟主动问侍应要了杯索托酒。
他将那杯被酒液盛得满满当当的玻璃杯举了举,仰头,一饮而尽。
起源于沙漠的索托酒不似我们平日里常喝的柏娑酒,度数高,性子烈。
烟熏木柴的苦涩气息深藏于回味中,会将入喉的灼烧感衬得更加强烈。
教令院的熟人们刚散开没多久,艾尔海森的耳后便缓缓晕开一片绯色。
我握住艾尔海森的手,嗔怪道:“跟他们意思意思就好了,干嘛那么较真。”
艾尔海森任由我惩罚一般□□着他的手指关节,垂下眼,微微勾了勾唇角。
他说:“过去,我一直对幸运一词无感。在我看来,那些所谓的幸运事件往往与偶然性相关联。”
“……”
艾尔海森的观点果然也很艾尔海森。
我思忖一会儿,反问道:“偶然性又如何?再幸运的人也会有时运不济的时候,身而为人,就该大大方方享受自己幸运的时刻。”
他并不否认,甚至还低低地“嗯”了一声。
艾尔海森不是会为三言两语动摇立场的人,正因如此,他此刻的乖顺更加令我惊诧莫名。
“你……”
正欲开口,艾尔海森却出声打断了我。
“现在我愿意承认,我是幸运的。”他顿了顿,抬起眼,在惹人微醺的酒精与朦胧迷离的灯光中努力将目光聚焦在我的脸上。
不知不觉漫上双颊的红晕令我有些害羞地避开了他的注视。
我用冰凉的掌心捧上自己微微发热脸颊,垂下眼,小小声地说一句:“我也很幸运。”
“为什么?”
艾尔海森明明什么都懂,却偏要明知故问。
我深吸口气,努力抑制住错乱的心跳,声音也压得更低。
“能嫁给你,我很幸运。……但是。”
好容易被天时地利人和烘托至极致的浪漫氛围被我急转直下的冷硬声线强行击碎。
“……”
艾尔海森眉角一抽:“但是?”
我板起面孔,冷冷道:“但是,你擅自把船票延期导致我错过了璃月海灯节,就事论事,我还是没办法原谅你。”
艾尔海森沉默片刻,端起我剩下的半杯豆浆一饮而尽。他闭了闭眼,待脑海深处的微醺之意打着圈儿消散干净,方才起身离座。
“走吧。”他向我伸出手,“带你去看烟花。”
“哦。”
我一点头,又觉得哪里不对:“……去看什么?”
我将信将疑地跟着艾尔海森走出大巴扎,沿一道旋转石阶下到须弥城西南地势最低的位置。
为了配合我的步调,艾尔海森刻意将脚步迈得比平时稍缓半拍。
他牵起我的手,领我踏上一座架在天臂池对岸的木栈桥。
过于温柔的夜风难以在湖面掀起波澜,皎皎明月一轮挂在天上,一轮落入湖底,直叫人分不清天上人间。
我在栈桥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拂了拂漾起月色的湖水。
夜月温柔,湖水却冰冷。我收回手,瑟缩了几下手指,抬头去看艾尔海森。
“烟花呢?”我问。
艾尔海森踌躇了半秒,拉起我的手,从随身携带的腰包里掏出一个细长的木盒,放入我的掌心。
盒子上刻了几个稻妻文字:
せんこうはなび
我将这七个假名放在唇齿间默念一遍:“线香花火。”反应过来后,我抬起一张震惊脸,“你从哪儿弄来的?”
艾尔海森缓缓答道:“托赛诺从奥摩斯港的稻妻行脚商那里买的。”
“……”
我哭笑不得。
线香花火也能算花火吗。
艾尔海森像是听见了我的腹诽,表情变得有些不太自然。他迟疑道:“年末的劳累加上饮食不规律,直接导致了你内分泌功能的失调和激素水平的下降。往返璃月路途遥远,还是应该等你调理好身体状况再议。”
说实话,早在艾尔海森把这盒小玩具递进我手里的时候,我便没再为搁浅的璃月之行生气了。
反倒是他认真解释的模样让我有些想笑。
于是,我挥了挥手中装有线香花火的小木盒,出声逗他:“所以呢,你就打算用这个补偿我吗?”
艾尔海森:“稻妻常在夏季举办花火大会,到时候……”
我:“等到七八月份我都要生了,你是打算让孩子直接落地入稻妻籍吗?”
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的词穷令我忍俊不禁,自顾自地笑了好一阵后,我一边说着好了好了不逗你啦,一边打开木盒,从里面捏出一根细细长长的烟花棒来。
“有火吗?”我问。
艾尔海森摸出火柴,在磷面上划擦出一簇摇曳的火光,靠近我用手指提住的烟花棒的引子。
他耐心地静待火苗舔舐了一会儿,确认引子被点燃后,方才收回手,转身吹熄火柴。
呲啦。呲啦。
烟花棒顶部蹦出几颗零散的火星,不像是花火,倒像是漏电。
见如此,我将因害怕被火星溅到身上而特地伸长出去的手臂收回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有气无力的“花火”看了十来秒钟。
终于,在烟花棒燃过三分之二的临界点,火星跃动的频率逐渐加快,此起彼伏地朝着四面八方迸溅开来。
就在我为即将成型的花火心怀住隐约期待的时候。
火光熄了。
我:“……”
艾尔海森:“……”
为了打破被寂静衬得异常尴尬的气氛,我清清嗓子,刻意抬高声量道:“一盒里混进个把根残次品也很正常啦,咱们把剩下的都点了吧。”
尔后,我与艾尔海森陷入了他点火柴我举烟花棒的循环往复中。
五分钟后,我们将盒子里的十根线香花火全部点了一遍,最终成功为商家检测出十根劣质产品。
这下,不仅艾尔海森,就连我也沉默了。
“嗯……其实线香花火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你的问题。”
我一边在口中说着违心的话语,一边抬起眼皮向艾尔海森望去。
只见他将嘴唇抿得很薄,眯着眼,脸色阴沉,看来是气得不轻。
艾尔海森抽出被我捏在手里的盒子,将线香花火烧剩下的十截尾巴一一装进去,再把盒子放进包里收好。
艾尔海森:“明天我要去一趟奥摩斯港。”
我:“去奥摩斯港干嘛?”
艾尔海森:“找港务官谈谈进出口商品质量监管的问题。”
“……”
我愣了两秒,缓慢眨了下眼睛,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我这一笑,愣怔的人反倒变成了艾尔海森。
他垂下眼,看着蹲在地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我,一脸茫然加莫名。
我笑了整整半分钟才好容易顺过气来,用指节擦了擦溢出眼角的泪花,抬头对艾尔海森说出一句:
“你好可爱。”
艾尔海森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你好可爱。”
接着,艾尔海森的脸便如同被猝不及防扔进水里的冰块,从中间缓缓裂开了。
第47章
孕期五个月的时候,我的情绪化终于得到了改善,间歇性发作的呕欲也逐渐消失了。
在以佛系著称的因论派内,垂涎贤者之位者寥寥。各种内由外因令我不得不再次推迟了退位计划,回归到以往贤者授课两头抓的繁忙生活。
眼看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宽松的教令院制服也掩盖不了我怀孕的事实。饶是如此,那群不争气的学生却一点儿不懂得体谅我的辛苦,论文都写不明白的他们竟然兴致勃勃地报名了院内一年一度的辩论大赛。
被联合上书忽悠到临时会议室的我看着桌边那圈儿眼熟的面孔,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依稀记得,你们在交给我的联名信上写的是‘代表伐户末那学院的门面,披巾斩棘勇夺第一’。”
“对啊。”
我眉角一抽,先是看向其中年纪最大的阿卜杜拉:“我上周是不是刚跟你说过,你论文实证研究的部分必须要推翻重写?你调查方案定好了吗,采访样本选好了吗?”
又看向自从加入料理兴趣小组后成天只知道琢磨该怎么多卖出去两碗街头拉面的哈瑟夫:“你秋季学期不还说要去纳塔研究古神庙空间结构和美学意识吗?寒假都结束几个月了,你的研究报告呢?你是去公费旅行的吗?别告诉我你在纳塔待了两个月只知道泡温泉拍相片了。”
接着,我看向傻笑着看我怼人且偷偷幸灾乐祸的瓦利德:“你笑什么呢?知道你上周交给我的月度小论文写的有多烂吗?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把哈贝马斯和福柯二人批判的主体理性混为一谈。”
综上,我毫不留情地给出“比起琢磨怎么当因论派门面还不如担心自己能否成功毕业”这一评价,挥挥衣袖转头就走。
“教授,您误会了。”哈瑟夫推推眼镜,讪笑道,“门面另有其人。”
“谁?”
哈瑟夫推开茶水间的小门,指向正在里边儿专心致志研究自动饮水机的小圆帽。
不知小吉祥草王跟小圆帽少年聊了些什么,我从纳斯尔教授那儿听说,他后来再也没翘过课,以旁听生的身份规规矩矩地出现在教令院相应的角落,甚至还时不时去智慧宫借阅图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