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海森随手清点了一下:“好。”
“那我先回去了。”
我转身欲走,艾尔海森忽然叫住我:“还有半个小时就是饭点了,一起吃午饭吗?”
我仔细思索了会儿,摇摇头:“不了,下午上课要用的资料我还得检查检查,昨天赶得太急了。”顿了顿,我随口道,“要不你帮我随便打包一份吃的吧,我在办公室对付两口就行。”
“想吃什么?”
“汤咖喱吧,要牛肉不要鸡肉,再多加一份乌冬面。”
听到我俩的对话,坐在一旁的克洛艾像是愣了愣,随即抬起眼,露出一个大方得体的女知识分子式笑容。
她用流利的须弥语开口道:“听说城西有一家稻妻人开的汤咖喱店,口碑十分不错。艾尔海森先生若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一道同去。”
艾尔海森答得很快:“容我拒绝,我个人没有在私人场合打理工作关系的习惯。”
说完这句,他掀起长睫,抬起一双冰绿色的眼眸望向我:“你肠胃不好,要记得忌辛辣。我待会给你打包甜口咖喱和玉米须茶,没问题吧?”
我看了看艾尔海森,又看了看在局促间竭力保持端庄的克洛艾,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事实证明,不是我对感情的事儿不上心,而是艾尔海森压根就不需要我担心。
早在我还没跟艾尔海森交往的时候,对他的皮囊一见钟情的异性数不胜数。
记得最搞笑的一次,我跟艾尔海森和卡维在酒馆喝酒唠嗑,不爱说话的艾尔海森坐在我和卡维对面,我们这桌看起来像是一对情侣和一个单身汉的组合。
接着,有个入学不久的女学生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罚站似的在我们桌边杵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道:“书记官先生,我是室罗婆耽学院的新入生薇诺娜。我常听院内的前辈们提起您在校时的事迹,便不由对您心生仰慕之情。今天能在酒馆这样的场合碰见您,我想这一定是神明为我指引的缘分,所以,我……”
女生虽然没把后半句话继续说下去,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却已昭然若揭。
我跟卡维瞬间化身为一线乐子人,转头对着彼此挤眉弄眼,交换着喜闻乐见且意味深长的眼神。
却没想,艾尔海森竟突然蹦出一句:“我在给你时间反思自己的措辞。”
女生愣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艾尔海森的面孔精致却不近人情。他淡淡道:“身为学者的你为何能从那些虚实参半的传闻中生出所谓的仰慕之情,我暂且不究。更何况,须弥城面积不大,神明应该没有指引此类小概率事件的闲心。”
见女生泫然欲泣,卡维有些看不下去了。
“喂,艾尔海森,你说话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艾尔海森冷冷地乜他一眼:“你若是认为我的观点有误,不妨先厘清论据再试图驳倒我,不要让自己的行为看上去像个无能的莽夫。”
卡维:“……”
回忆在艾尔海森那一句“在笑什么?”的提问中戛然而止。
眼下已临近智慧宫午间休馆的时间点,我晃晃脑袋,说了句“没什么”,转头打算往升降机的方向走。
犹豫片刻,我却停下脚步。
“要不。”我眨眨眼,转身冲艾尔海森笑道,“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大不了我把课件带上,一边吃一边改就是了。”
说着,我将目光转向一旁的枫丹女学者,礼貌地问道:“克洛艾小姐呢?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克洛艾是个聪明人,已从方才的对话中悄然明白了一切。
她合上书本,起身,举手投足间重显学者应有的矜持与体面。接着,她微微一笑:“感谢你的好意,然而枫丹的梧桐落叶不会在须弥湿闷的雨林中惊起尘埃,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目送女学者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抬手勾了勾艾尔海森的下巴,长叹口气。
“依我看,蓝颜祸水也不过如此吧。”
艾尔海森抬眼:“什么?”
“没,不重要。”我收回手,敲敲他的桌子,“还吃不吃了,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
艾尔海森简单整理了一下办公桌上的书籍和文件,便披上外套,与我一前一后地进了升降机。
这座升降机直通顶楼和一楼,单向运行一趟需要二十秒左右,在此之间不会在任何楼层停靠。
于是在摁下下行按钮后,我便安心地将后背靠进艾尔海森怀里,重心后移,疲乏地打个哈欠。
艾尔海森用双臂束住我肋骨的位置,顺势将我拥进怀里。他问:“没睡好?”
他漫不经心的语气顿时让我火大。
“不然呢?”我冷笑一声,没好气地质问道,“也不知道是谁,精力旺盛得可怕,早上要一次晚上要两次。跟这样儿的人在一起,你让我怎么睡得好?”
艾尔海森沉默一会儿,垂下头,在我耳畔压低声道:“可是,你在事后总是睡得很快。”
“确实,然后第二天大早再迷迷糊糊地被某只偷溜进卧室的小狗舔醒。”我皮笑肉不笑。
多亏艾尔海森坚持不懈的努力,不过短短一个月,我们已经在那方面磨合得相当融洽了。
若不是阴差阳错早早与他结为夫妻,我怕是不能很快知道,原来禁欲和理性都只是艾尔海森的表象,他就是只披着羊皮……不,披着狼皮的狈。表里都是黑,只不过内里的黑中还带了点儿黄。
每回被他摁在床上时我都想不明白,自己究竟不小心触到了他哪根敏感的神经。他的兴致总是突如其来,也让我招架不来。
比如现在。
艾尔海森从身后轻含住我的耳垂,拥住我腰际的手也下移到了更深的位置。
他的手很大,单手的长度恰好是我腰部的宽度。掌心也散发着近乎灼人的热气,被它贴上身体时,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在唇边逸出一声轻叹。
“艾尔海森。”
我想伸手去推他,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撩得有些腿软,声线也带了些微弯弯绕的意思。
然而很快,艾尔海森便重新站直回去,整理了一下肩头的外套,又将我凌乱的鬓发捋顺掖好。
待他不疾不徐地做完这一切,明亮的光线便争先恐后地涌入昏暗狭窄的升降机舱。
几个在一楼等候乘梯的学者冲我们打了声招呼,仍沉浸在方才的被撩拨中的我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艾尔海森却轻轻点头以作示意,大大方方地迈宽步子向智慧宫南门的方向走去。
我难以置信地叫住艾尔海森,待他回头,我抬起一双含泪的眼,仔细打量他那张白净的精致的面庞,却始终无法寻到他在那间因晦暗而显得暧昧的升降机舱内意乱情迷的证据。
“怎么了?”
此刻的艾尔海森,呼吸平稳,神情淡漠,语气冷静,与方才在我耳边急促喘气的他判若两人。
我:“……”
我:“衣冠禽兽这个词说的怕不就是你吧?”
艾尔海森轻轻蹙眉,露出几分疑似迷惑的神色来。他问:“何出此言?”
我无语凝噎。
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秒,我懒得再同他纠结这个注定无解的问题,决定先回办公室拿课件,毕竟正事要紧。
艾尔海森长腿一迈,便轻易追上了两三步才越过他背影的我。
见周围没人,他伸手,轻轻捏了捏我那被他含得有些发红发肿的耳垂,低声说一句:“要休息一晚吗?”
我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认真说道:“休息一周吧。”
艾尔海森思忖了几秒,迎回我因饱含期盼而微微发亮的眼神。
他说:“我认为不行。”
第44章
熬完魔鬼年末,冬假接踵而至。
学生们三两离校,偌大的教令院陷入短暂的冷清氛围中,我也终于得到了少许喘息的余地。
按照原定计划,下周就是我和艾尔海森乘船前往璃月的日子。
上一回的远渡重洋已如前世的记忆般遥远,每每坐在办公室的雕花小窗前,我总会想念穿行在发间的咸湿海风和碎裂在船身的浪花海沫。
没有了见缝插针的学术会,也没有了定时定点备课授课的压力,我最近的日子过得相当闲适自在。
上班的日常也仅是给尚留在校内的学生们做做兴趣小组的活动指导,或偶尔去智慧宫翻翻文献找找灵感。
这天,我在寂静园的凉亭里喝茶看书,忽然听见藤蔓帘外传来一阵喧哗。
走出去一看,只见一群学生们簇拥着一辆木质小车往坂坡下走,小车被设计成在稻妻随处可见的移动小食摊的样子,里面装着几个热乎乎的大铁锅和碗筷餐具。
好巧不巧,这几人刚好是我任课班上的学生,其中甚至还混进了许久不见的小圆帽少年。
只不过,比起其他人的兴高采烈,小圆帽却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步子迈得缓慢,脸上也写满了不情愿。
我愕然:“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领头的是个叫哈瑟夫的眼镜少年,一见到我,他便激动地挥舞起双臂来。
“安妮塔教授,您来的正好!我们料理兴趣小组正要去大巴扎做实践活动呢,您要不要一起来?”
“实践活动?”我缓慢眨眨眼,不太确定地开口问道,“你们不会是打算去大巴扎摆摊吧?”
“对啊。”
我:“……我就不去了,祝你们顺利。”
哈瑟夫一脸失望地点点头:“好吧。”他推着小车欲走,突然又转过身来,“教授,您想尝尝我们亲制的豚骨拉面吗?汤底可是这位旁听生同学亲自熬的,可香了!”
……小圆帽熬的?
我有些难以置信。
掀开铁锅沉重的盖子,浓郁醇香的气味乘着热乎乎的白雾氤氲开来。这种标准的稻妻式汤底需要用猪骨火腿辅以适量的葱姜蒜末熬制,对火候和时长的把握尤为重要。
见我半天没拒绝,哈瑟夫拿起一只深口大碗,掀开另一枚铁锅盖,点火,将小麦面条下入其中。
十分钟后,他用漏勺将拉面捞进碗里,浇上浓厚的大骨汤,盖两片叉烧,半颗溏心蛋,最后洒上葱花和海苔碎,制成一碗热气腾腾的豚骨拉面递进我手里。
尽管我没什么食欲,却也不想无故扫了学生们的兴,便抄起筷子,夹了几根面条送进嘴里。
我细细咀嚼了一会儿,渗进浓汤鲜香的面条被煮得筋道滑嫩,口感极佳。我不禁两眼一亮:“好吃诶。”
哈瑟夫松了口气,随即催促道:“安妮塔教授,稻妻拉面的灵魂全都含在那口汤底里,别光顾着吃面,快喝口汤试试。”
我瞥了眼站在人群角落的小圆帽,虽然他依旧端着一副对周遭事物完全不兴趣的神情,目光却时不时地往我身上斜来两下,内里隐含住淡淡的好奇和期待。
我突然有了种骑虎难下的压力感。
说实话,这是一份相当成功的料理作品,只可惜我最近对进食实在提不起兴趣,只能勉强吃下两三口凉拌沙拉。
豚骨拉面香则香矣,但对现在的我而言属实有些齁得慌。
“好,我尝尝看。”
犹豫再三,我还是答应了下来。
结果,刚喝进一口,眩晕感便如巨锤般从我的天灵盖狠狠砸将下来。一股酸意由胃部直冲向嗓子眼,激得我两眼一黑,忙扶住凉亭的立柱干呕起来。
学生们显然被吓坏了,连摔在地上的汤碗都想不起顾及,上前手忙脚乱地扶住我。
“抱歉。”我垂了垂眼,愧疚地说道,“面条很好吃,汤底也很鲜美,只是我最近身体出了点毛病,吃不得含油量太大的东西。”
“怎么会这样!我们送您去健康之家看看吧?”
我赶忙摆手:“别,我不要紧,你们赶紧去摆摊吧,别为了我这点小事耽搁计划。”
正俯身拾捡汤碗碎片的小圆帽轻哼一声,稍稍抬了抬斗笠,掀起眼皮看我。
他漫不经心地问:“我猜,你最近的睡眠质量也不是很好吧?”
“你怎么知道?”
少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迎上我写满茫然的脸,随即唇角一松,轻声道:“你还是尽早去病院看看吧,怕是有意外之喜。”
小圆帽用行动向我证明:不听少年言,吃亏在眼前。
当天夜里,我对着那碗刚出锅的炖肉呆了两秒,脑海中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脂肪块在高温中融化的情景。
半分钟后,似曾相识的呕意卷土重来,我捂住嘴巴,跌跌撞撞地冲向水池。
我胃里早就没剩什么东西了,饶是我低垂着头努力了半天,也什么都吐不出来。最后顺着水池坐倒在瓷砖地上,精疲力竭,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做完晚餐后,艾尔海森便去了兰巴德酒馆提货。
他上个月通过酒馆跟奥摩斯港的行脚商订了批蒙德的蒲公英酒,整整两大箱,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
我深吸口气,将掌心紧贴在瓷砖上,借那片尚未被捂热的寒气勉强寻回了几分清醒的意识。
接着,我紧紧扒住水池边沿,用尽最后的力气站起身体。我掬起捧清水洗了把脸,甩甩脑袋,扶住墙面一步一步挪出家门。
幸好,有个因论派教授住在我家不远处。我沿着坂坡向下走了一段,抬手敲开他家的房门。
开门的是他的妻子,见到我时,她愕然了两秒:“贤者大人?您是来找赞塔利的吗?”
我看了眼摆放在玄关的拖鞋,猜测他应该还没回家,于是深吸口气,冷静地说道:“抱歉,事出突然,希望你不要责怪我的唐突。如果可以的话,请问你方便送我去一趟健康之家吗?”
女人自然是不会拒绝的。
且不论此刻脸色苍白满头虚汗的我看上去有多吓人,更何况我还顶着因论派贤者的名号,她可不确定惹毛了我会不会害得自己的丈夫在院里被穿小鞋。
被送进健康之家后,热情的医师引着我往返了三四个房间,花了整整一个钟头给我做了套全身检查。
最后负责把检查报告送进我手里的,是刚巧来病院神经科取一手研究资料的提纳里。
他往我身边一坐,把报告反向压在自己的膝头,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我被他一反往常的模样吓得不轻:“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吗?”
提纳里垂头沉默着,半天没说话。
我吐出口气,小心翼翼地问:“我还剩几个月?”
提纳里语气沉重地答道:“两个月。”
我:“……”
提纳里:“你已经怀孕两个月了。”
我:“……”
我:“???”
提纳里把报告翻个面,用手指指住诸多检查结果中被标红加粗的那一项。
我定睛一看,发现他并没有跟我开玩笑,我肚子里竟真的实实在在地躺了个小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