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声问他:“三年了,我已经有整整三年没参与过和须弥本土相关的课题研究了,你猜猜是为什么?”
艾尔海森没有回答,只静静地等我继续说下去。
“对于一个国家而言,狂热的学者与危险分子只有一线之隔。哪怕是号称崇尚智慧的须弥,也一定有一条不可逾越的红线,然而你我并不清楚那条线究竟被设定在哪里。”
沉默在偌大的病房内蔓延开来,过了整整半分钟,艾尔海森缓缓说:“难道你不认为自己一味重视结果的行事风格本身就是极端的吗?”
“我知道,可是我管不了这么多。”我深吸口气,转头看向他说,“我们因论派的德利亚贤者已经决定五年之后隐退,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艾尔海森静静地看着我:“过分急功近利只会害你自己走上异端。”
“不伤害别人是我的底线。”顿了顿,我说,“万一我真的走到了那一步,请你一定要拉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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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患病害得我的体能明显下降,除了身形的急剧消瘦之外,我也变得更加嗜睡,成天都是一副病怏怏无精打采的样子。
提纳里说,不幸中的万幸是,操控元素力的能力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晶化骨髓中放射性物质对于身体的侵害。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神之眼又救了我一命。
以我作为研究案例,提纳里迅速与其他几位生论派学者们研发出了对症的元素力疗法。多亏了他们没日没夜的研究,那个被我从稻妻带回来的女人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提纳里说:“让她得救的不是我们,而是你啊,安妮塔。”
“……”
我怔了怔。
可我什么都没有做。
带她回来是为了和海盗做交易,研究魔神残骸是为了写论文——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我自己的利益罢了。
两周后的一个下午,我独自推着吊瓶架去健康之家的花园晒太阳。
空气中弥漫着深秋的寒意,我裹着毛毯坐在花藤架下,一边贪婪地汲取着落日的余温,一边看着孩子们在草坪上奔跑着放风筝。
年轻真好啊。
这么感叹着的我看着那些飘摇于天空之上的五颜六色的风筝,没来由地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在我身边坐下,闷不作声地埋头捣鼓起自己的蝴蝶风筝。
我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便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关心了一句:“小朋友,你怎么啦?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玩呢?”
他头也不抬地说:“艾妮莎坏了,飞不起来了。”
“艾妮莎?”
我看看他,又看看他手里的风筝,顿时陷入沉默。
“艾妮莎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见他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沉痛的语气像是在经历一场与挚友的生离死别。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姐姐可以帮你修一修。”
不料小男孩在听完这话之后,眼底迅速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怀疑神色,犹豫再三才舍得把他的艾妮莎交给我。
说实话,至于能不能修好这风筝,我自个儿心里也没什么底。但转念一想,我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陀娑多大学者啊,总不能让一个半大不点儿的小屁孩看笑话吧。
我定睛一看,发现蝴蝶风筝的翅膀处有一根骨节断裂了,理论上应该只要找根线把裂开的地方固定起来就可以了……吧。
这么想着,我解开后脑处用来束发的发带,埋头对着风筝就是一阵捣鼓。
小男孩的脸色随着我的努力变得越来越黑,他抽动着嘴角:“大姐姐,你真的没问题吗……”
我:“……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小男孩眨巴眨巴眼,突然呜哇一声大哭了起来。他的哭声把越来越的孩子吸引了过来,他们个个儿都跟小大人似的斜睨住我,七嘴八舌地说起“大人怎么能欺负小孩子呢”“这个大姐姐怎么连风筝都不会修呀”“大姐姐是笨蛋吧”这样的话。
——“大哥哥来给你修,好不好?”
有人遮住了我跟前的阳光,随即在我身上轻轻覆上浅羽色的阴影。我愣愣地抬起头,却见他的笑容金灿灿的,比阳光还要明媚。
“卡……维?”
男人弯起一双比红宝石还要潋滟的眸子,笑着朝我挥挥手:“安妮塔,好久不见。”
“……”
好久不见……个鬼啊!
我按捺住一拳揍向他那张白嫩嫩的漂亮脸蛋的冲动,憋着气不再看他。
卡维在孩子们中间蹲下来,抽出被我捧在手里的风筝和发带看了看,尔后从固定在后腰的小包里取出几根钢丝,三下五除二便用那双灵巧的手将断裂处给重新固定上了。
孩子们把小小的脑袋凑在他肩上,被他变魔术似的动作惊得目瞪口呆。
卡维笑着说:“你看,这不就修好了吗。”
小男孩看了看卡维又看了看我,脸上的神情也迅速从惊讶转变成鄙夷:“诶,姐姐明明看着跟哥哥差不多大,怎么却比大哥哥笨那么多呢。”
“……”
听到这话,我的额角顿时啪唧一声蹦出个十字来。
卡维憋着笑意看了我一眼,尔后拍了拍小男孩的头,缓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维拉尔。”
“维拉尔,你的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
小男孩露出骄傲的神色,连小脑袋都不自觉地扬了起来:“我爸爸妈妈是奥摩斯港最厉害的面包师,每天在我们家的面包店前排起的长队都得从旧市街街头一直延到街尾呢!”
“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和不擅长的事,大哥哥我可不会做面包哦。就像你面前的大姐姐,她虽然不会修风筝,但她却是教令院很厉害很有名的大学者,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帮助过很多很多人。”
小男孩缓慢地点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卡维拍拍他的小脑袋,冲我扬了扬下巴:“喏,还不快给大姐姐道歉?”
“……”
不料,小男孩别别扭扭的道歉声迅速被围观已久的女孩子们的尖叫声淹没。她们用小小的手把自个儿的风筝往卡维跟前送,嘴里争先恐后地喊着:“大哥哥我的风筝也坏了!我也要大哥哥帮我修风筝!”
……
…………
等卡维好容易把孩子们哄走,已经是夕阳西下时了。我揉着早已在石质硬板凳上坐的生疼的屁股,侧目看向正专心致志凝视着天边闲云暮色的卡维。
“对于不声不响消失了整整一个月这件事,你不应该解释一下吗?”我勉强压抑住积怨已久的情绪,没好气地质问他,“还有,那堆莫名其妙的账单究竟是怎么回事?”
卡维眨眨眼,尔后没心没肺地笑了笑。
“简单点来说,就是我接了个建房子的委托。图纸画好了材料采购了工程也开工了,结果最后被人坑了。”
“……”
我一时语塞。
“总之,不是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的事情。”卡维在我身边坐下,他把左腿架在右腿上,弯下腰,以手支颐看向我,“本来我想等工程结束再给你们一个惊喜,却没想提纳里去雨林深处找到了我,跟我说安妮塔被我气得吐血入院了。”
我看着他嬉皮笑脸的模样,不禁翻起一个大大的白眼,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再看他。
“好了,至于我的事,之后再慢慢解释给你听。”这么说着,卡维从石凳上站起身,“你先去收拾收拾东西吧,这次我是带着提纳里的任务来的。”
“……?”
“提纳里已经给你办完出院手续了,他让我把你带到化城郭去。”
我茫然地抬起眼:“去化城郭干嘛?”
卡维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眯起眼笑了一会儿,尔后缓缓道:“提纳里说,以安妮塔的性子,肯定刚出院就要迫不及待地回教令院搞研究。以防你进一步糟蹋自己的身体,他决定把你关在化城郭养病。”
“……”
我正打算拒绝,卡维便竖起食指冲我摇了摇:“提纳里说了,反对意见无效。我在来这之前已经把艾尔海森替你写的休假申请交给大学者了,你就死了回教令院的心吧。”
“……艾尔海森怎么也跟着你们瞎胡闹啊!”
卡维像是被我气鼓鼓的样子逗笑了,他轻轻拍拍我的肩,颇为神秘地唤了我一声。
“安妮塔。”
“干嘛?”
“在去化城郭之前,你想不想跟我去个地方?”
我茫然地看着他:“去哪儿?”
卡维狡黠地眨眨眼,唇边的笑容温暖而明媚。
“卡萨扎莱宫。”
第7章
我想我一定是被没日没夜的点滴打坏了脑子,竟然真的在月黑风高夜跟着卡维从香醉坡一路向北,去到了个临近护世森边界的偏僻之处。
把我们在一处山谷放下之后,负责护送的镀金旅团便驾着驮兽车渐行渐远了。
诡异的寂静中,我沉默了足足三分钟之久,问卡维:“你说的卡萨莱拉宫呢?不是说比智慧宫还要气派吗,在哪儿呢?”
“那叫卡萨扎莱宫,不叫卡萨莱拉宫。”卡维无语地看了我一眼,接着向山谷尽头扬了扬下巴,“耐心点,再往前稍走一段就能看见了。”
“……”
算了,来都来了。
我叹口气,小跑着追上卡维的背影,跟随他继续向前走去。
林间路灯在黑暗中亮着柔和的暖光,静谧的山谷中唯有我俩的脚步声和枝叶的哔剥声在回响。
穿越狭窄的山谷,视界豁然开朗。
倾泻而下的月色映亮我眼前的景致。群山环抱之中,飞湍瀑流之下,庞大的建筑群坐落于一座地势稍矮的山坡之上。建筑群仅用一座由粗壮的树枝改造成的桥梁与外部相连,远远望去,竟宛如悬浮在低空中一般,直叫人惊奇。
“目前两处偏殿都已经完工了,主殿的主体工程还在施工中。安妮塔,相信我,最后的成品绝对会让你震撼的。”
站在山坡边缘的卡维用语言描绘着自己的心血与梦想,此时此刻,抬着手臂向我比划起卡萨扎莱宫的他,浑身都在月色下闪闪发光。
卡维的身上有着我所向往的特质。
那是敢于将淬炼到极致的感性作为一切言行的源动力的勇气。
他是个纯粹的梦想家。
然而,待到感动的余韵渐渐淡去,我忽然想起当下最为严峻的问题。
“可是……我们真正的目的地不是化城郭吗?”利用虚空终端调出地图再三确认后,我不自觉地抽了抽嘴角,“这里和化城郭一个北一个南,中间隔了一整座须弥城,我们现在该怎么回去?”
“……”
听到这话,卡维像是被兜头浇了盆凉水,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又低头看了看表,最后诚实地回答道:“不知道。”
我沉默了两秒。
偏偏这会儿,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脸上。像是为了验证我自踏上卡维贼船的那刻起便浮上心头的不详预感一般,没过多久,豆大的雨点便接二连三地从半空中落了下来,砸得叶片啪嗒作响。
“……”
我再也不会迎合卡维那些随性而为的奇思妙想了,我发誓。
见雨势愈发大起来,我俩只能就近找了处山洞躲避进去。
和我把同一条大毛毯罩在头上瑟瑟发抖的卡维看着洞口外声势浩大的雨幕,整个人仿佛灵魂出窍般深陷进当机状态。
“我已经用虚空终端联系聚砂厅尽快派人来接我们了,不过看这天气,估计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先在这乖乖等着吧。”
这么说着,我在斜跨包里翻找出一包枫丹进口的果酱饼干。正想掰下一半递给卡维,却见他依旧端着一副闷闷不乐的神色。
怎么了?”
“没什么。”卡维摇摇头,声音却蔫蔫的,“就是没想到害你也困在了这里,有点愧疚。”
“……”
我把半块饼干强行塞进他嘴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早就习惯了。”
记得有一回,深入沙漠采风的卡维误入了一个原住民部落,妙论派出身的他由于误用了沙漠民古文字,结果被当成对赤王不敬的异端分子给绑了起来。若不是收到求救信号的艾尔海森及时赶到,他估计已经作为活体祭祀者被送上赤王陵剖腹剜心了。
还有一次,他因为无法接受邻居在位于市中心的住宅前种萝卜土豆,便以改造审美统一市容为由,在隔壁房子前开渠引流造了座精美程度堪比妙论派年度十佳建筑作品的蔷薇花园。可惜隔壁老爷子并不领情,甚至被气得险些犯了心脏病。若不是我这个和事佬连夜替老爷子拔光蔷薇把土豆萝卜重新种回去,卡维肯定会被一纸诉状告上教令院。
还有……
回忆到这儿,我才发现卡维因感性而致的乌龙事件不胜枚举。
雨势丝毫没有要减弱的意思,气温也愈发低了起来,我只能抬起双手冲着掌心呵气取暖。这时候,卡维掀开毛毯站了起来,走到山洞角落的柴火堆前用钻木取火的方式点起一处光源。
“过来坐吧,应该能暖和些。”卡维冲我招招手,又在洞内环视了一圈,“看来之前有林间修行的学者在这里待过。”
我拖着毯子小步挪过去,对着烈烈燃烧的篝火发呆。
与身体的疲惫形成对比,我的大脑此刻异常活跃。纷乱的思绪最终收束在一个关键点之上,我静静地看向卡维:“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
“总之,我现在心里所想的有且仅有一件事,那就是将卡萨扎莱宫建成最理想最完美的样子。”
我叹口气:“不论如何,总得考虑一些更现实的问题吧。欠的那笔钱你打算怎么还?”
卡维将后背靠在山洞的岩壁上,手臂枕在脑后,眼眸被火光映得通亮。他像是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语气轻快地说道:“那就再建十座比卡萨扎莱宫更气派的宫殿喽。”
这话从被誉为妙论派之光的男人的口里说出来,信服力可见一斑,至少我已经打消了继续啰嗦下去的念头。
“不过,那个叫多莉的究竟是什么来头?”
“是个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的商人。只要你摩拉管够,哪怕是天上的星星她都能想办法给你摘来。”
我若有所思地问:“只要花钱,她什么都肯办?”
“没错。”
“她能帮人偷渡去稻妻吗?”
“肯定可以啊,像这种胡来的事她绝对没少做过。”卡维刚不假思索地答完,就蓦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他警觉地盯住我,“你不会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吧?我可警告你啊,这回就算是把你五花大绑塞进地窖,我也绝对不会放你回稻妻送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