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晋宁王并未对臣多言。”
赵时安点点头,“朕明日便宣旨,封你为一品大将军,替朕镇守边关,以防胡人异动。”
冯哲一惊,连忙起身谢恩,“臣冯哲,谢陛下隆恩!”
冯哲谢了恩,又道:“只是,晋宁王那里……”
赵时安冷笑一声,“新燕是朕的新燕,不是他穆宗的,他难道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吗?”
“陛下说的是。”
他抬手示意张忻将冯哲扶起来,“我新燕正缺你这样的猛将,你也不必有什么压力,放手去做有什么不懂的,去请教你父亲。”
冯哲听了赵时安刚才那番话,已是背后一身冷汗,没敢再坐那把椅子,迟疑了一下,说道:“陛下,家父年事已高……”
赵时安打断他:“朕知道你想说什么,冯卿劳苦功高,日后在京中安享晚年便是。朕前阵子还叫太医去他府上请过脉,都是些需要常年养着的老毛病。这几日你也多在府中陪陪他,老人家,年纪大了就盼着儿女绕膝。你再过半月再离京不迟。”
冯哲不能抬头直面皇帝,只能从赵时安的语气中揣测他的意图,却听不出什么,只好谢了恩告退。皇帝有撤藩的心思,这等大事,他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高同别人提起半个字,哪怕是他的父亲。
冯哲本就欣赏赵时安绝不拖泥带水,杀伐果断的行事风格。虽说父亲曾告诫他不必对皇帝太过信任,更不能为了一些恩赏就感恩戴德,肝脑涂地。但陛下既是封了他为一品大将,就是信任自己。父亲真是年纪越大,越优柔寡断了。
冯哲走后,张忻给赵时安续了一回茶,低声道:“冯小将军为新燕效力,是陛下眼光好,也是百姓之福啊。”
赵时安端起茶水抿了一口,摇了摇头,轻笑一声,“冯苍那老狐狸,指不定在心里怎么编排我呢。往后日子还长着,老家伙那么重的心思……张忻,去我库里取两只千年老参送去冯府。”
张忻应了“是”便要退下,却被赵时安叫住。
他低头嗅了嗅碗中的茶,又尝了一口,问张忻:“这什么茶?还带着甜味儿?”
“是太医新配的安神茶,奴婢知道陛下爱甜的,又放了几粒冰糖进去。”
赵时安又喝了一口,将茶碗放回去,提起朱笔,不忘对张忻道:“叫他们将茉莉花也加进去。蕙草殿外头那么多花,若瞧着快谢了,便叫人收起来,做成汤饮也不错。”
张忻听他提起蕙草殿,却神色如常,一颗心提起又放下。见赵时安已经埋头看起折子,张忻查看了殿中的两个冰鉴,里头冰还多着,便轻手轻脚下去了。
殿外两个大水缸里养着两缸粉嫩的荷花,张忻盘算着夜里采两枝放到赵时安床头,荷花幽香怡人,许能睡得好些。
张忻走到殿外,低声嘱咐了门口的两个小太监,要他们时时刻刻将心思放在殿里,才去给冯苍送人参。
赵时安面上虽不显,但想到穆浮生,还是不免有些心动神摇。他勉强批了几张折子,便见卫云律大摇大摆走了进来。
“何事如此着急?”赵时安诧异道。
卫云律走到冰鉴旁,长舒一口气,才道:“你将王太医的女儿提进太医院做女官是何意?底下大臣都闹翻了!几个老顽固都嚷着女子如何能为官,跑去王太医府上,王太医却闭门谢客。他们见不到王太医,又跑去袁相府上,他不得脱身,这才叫我来找你!”
赵时安淡然道:“王太医之女本就医术精湛,京中人人皆知,提为医官有何不可?”
卫云律大惊:“莫非你看上人家了?那也应该提进宫里啊!”
赵时安看他一眼,低下头继续看折子,“你真是老糊涂了。”
卫云律想起这几日京里关于前朝吴国女将军忠义两全,却被丞相陷害而死的的传言,恍然大悟,“你!京里关于吴国女将的传言是你放出去的?你竟是在为穆浮生铺路?你真那么确定她会回来?”
赵时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管她会不会回来,我都是要为她把路铺好的。”
“哪怕她不能归于后宫?哪怕最后你是君,她是臣?”
赵时安抬头,一字一句地说:“哪怕从此我们不能结为夫妻。”
卫云律瞠目结舌,指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你!你竟如此肆意妄为!”
赵时安苦笑一声,对他道:“穆姐姐你不了解,我还不了解吗?她一向不稀罕别人递到她面前的东西,要什么都是自己去争来。你有没有想过,若她还活着,若吴国没有灭国,她也是一国之主,万人之上。”
卫云律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惊得无话可说,最后只是狠狠一甩袖子,“罢了!你才是这新燕的主子!我又能劝什么?行事千万注意分寸!明日上朝,看你拿那几个老家伙怎么办!我词不会站出来为你说话!”
赵时安知道他说的是气话,亲手倒了安神茶走下台阶递给他,“卫叔不必替我担心,明日我不上朝,也落个清净。这是张忻使太医新给我配的安神茶,尝尝?”
卫云律接过茶盏,“谁担心你!”他浅尝了一口还有些烫口的茶,入口带着甘甜,是这小子的口味。
赵时安转身坐回去,道:“今夜同我一道用膳吧,我叫人做炙羊肉,是西北那边的做法,你肯定喜欢。袁相……辛苦袁相替我拦着那些老家伙,明日我便叫张忻送些刚出窖的女儿红给他。”
卫云律应了,又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给我府上也送些,还是宫里的酒酿的好。”
赵时安失笑:“知道了,卫叔。你若没事,来帮我看看折子?”
卫云律听了这话,将茶碗搁下,拱起手行了个敷衍的礼,“臣想起今日得去校场看看那些兔崽子有没有偷懒,便不打扰陛下了。臣夜里再来。”
说完便脚底抹油溜走了。
恰巧张忻送完人参回来,卫云律便吩咐他晚上要跟卫太尉对饮,叫御膳房做炙羊肉,和一些清口小菜,再开一坛女儿红下酒,就摆在清凉殿。
--------------------
第37章
==================
夏荷幽香随风一阵阵送入凉亭中,赵时安叫张忻沏了一壶解腻的花茶,摆了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黑白棋子在棋盘上交错,下棋的人明显有些漫不经心。他今日未上朝,谁也不见,就是躲个清净。
昨夜吃肉又下酒,跟卫云律一起谈天说地难免放纵一回,喝得有些多,睡前便早有醉意。
西北新来的厨子炙羊肉做得外酥里嫩,没有一丝羊膻味,香料放得极足,配着女儿红恰到好处,但今晨起来便觉得胃里有些油腻了。
花茶接连喝了几盏,仍未有多少缓解。午时赵时安还是叫御膳房做了解腻的菜色,半点荤腥都未沾。
下午他难得有兴致,在凉亭摆了笔墨纸砚,打算就画这湖中的各色莲花,湖对岸的翠绿芭蕉和朱红的宫墙。
他提笔刚蘸了墨,便听见张忻带着慌乱的声音传来:“陛下!王御史突发心疾!恰巧袁相在御史府上做客,便差人来宫里请太医!”
赵时安手腕一抖,连刚铺好的宣纸上留下一滴墨点都顾不得,“你亲自带王太医去一趟御史府!”
张忻匆匆应下便行了礼去太医院。
赵时安琢磨几瞬,叫住他:“叫王太医和他女儿王兰同去!朕随后便到!”
张忻诧异地留了一肚子疑问,不明白为何要叫上新入太医院,没什么资历的女官,更不明白为何陛下还要亲自出宫去一个老臣府上。若真是看重某位臣子,大多都是赏赐些珍稀药材,补品就罢了。
但他也明白此时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人命关天,张忻转头便去了太医院。
王太医提着小药箱,听到张总管说带上自己女儿的时候,惊诧不比张忻少半分。
王兰正跟在父亲身边捣药,穿着一身医官官服,头发都束进帽子里,未施粉黛,面容清丽,只简单描了眉。她听了张总管的传话,从容不迫地拿起自己的药箱,跟着张总管疾步往外走,路过自己还在愣神的父亲时,还催了一句:“大人还是快些吧,救人要紧。”
王太医这才拍了把脑袋跟着前面二人走了出去,心里惭愧万分。张忻找了马车送他们出宫,父女俩共乘一辆车,张忻单独乘一辆。
事出紧急,马车跑起来便很快,王太医还沉浸在愧疚中无法自拔。马车起步时,他没注意扶好,身体往前倾斜,差点便要扑到,却被自己的女儿一把扶住。
王兰将父亲扶好,淡声道:“父亲小心。”
王太医将身子摆正,这才分神来看自己这个女儿。她穿一身剪裁合体的官服,侧脸是与年纪不符的淡然。
王兰从小便痴迷医术,长大以后更是想要行医救人,但当今少有女子当大夫的先例。王太医还可惜过,若她生为男子,便能承自己的衣钵,成为不可多得的学医之奇才。
她原本也是到了嫁人的年纪,但因为之前郊外出游,救了一个不慎落水的男子,原先定好的亲家主母便找上门退了这门亲事,话里话外都是嫌弃王兰接触过外男的意思。
这事传出去,便不再有人上门提亲了。王御史下了朝便去安慰女儿,却不想女儿正端着簸箕捡药材,反而对他这个父亲道:“父亲若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女儿便直言,此生只愿治病救人,无心嫁人。父亲若是担心我往后过得不好,那女儿便请父亲放心,将来女儿在京中开医馆,也饿不死。”
王太医听了这惊世骇俗的话,也未多言,只是默许了女儿的做法。他本就同夫人情深义重,自从夫人生下王兰身子亏损后,便不愿她再生。他也不愿纳妾,生下来的女儿便当眼珠子似的疼爱。
正当王太医以为王兰此时便如此的时候,宫里突然传来一道旨意,传王兰进宫,做一名女医官。
王兰当时欣然接旨,朝父亲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女儿要与父亲同朝为官了。”
王太医听了这话,心里一暖,王夫人更是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肴。
“父亲,父亲。”女儿的声音传来,王太医一惊,连忙道:“怎么了?兰兰?”
王兰无奈地说:“该下马车了。”
王太医回过神,“下,下,那便下马车吧。”
二人一进府,便被张忻带进了王御史的卧房。
房门一关,一旁站着的王御史的大儿子嚷嚷着就要闯进去,“怎么还进去一个女人?”
袁相还未解释,那大儿子便被泼辣的御史夫人拧了耳朵,轻声骂道:“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那是陛下亲封的女医官!医术好得很!”
三十多岁的大儿子被当众拧了耳朵极丢面子,却又不敢反驳自己的老母亲,只好揉着耳朵低声问道:“母亲如何知晓?”
御史夫人看他一眼,凑到他耳边回道:“不然你以为你媳妇儿求医问药这么多年都没有什么效果,怎么如今便怀上了?”
大儿子恍然大悟:“那此番要好好谢谢人家。”
御史夫人朝他递去一个得意的眼神,“你娘我早就准备好了,还用你说?别一天到晚就知道上衙,下了值也多陪陪你媳妇儿!”
大儿子毕恭毕敬应了两声。
母子二人说完话,御史夫人才注意到坐在对面端着茶碗,一脸尴尬的袁相和总管公公。
她轻咳两句,正要起个话,却见那总管公公张忻笑眯眯道:“我估摸着陛下也快到了,诸位虽我出去迎接吧!”
御史夫人大惊,也不明白自己家那个老头何时这般受宠了,生个病竟要皇帝都亲自来府上探望。
这边赵时安换了常服叫人抬了轿子低调出宫,树上藏着的暗卫兄弟尽职尽责跟了上去。
到了御史府,张忻袁奉带着御史府众人正站在院内规规矩矩准备迎接,却被赵时安制止了。
他手里拿一把折扇,一身绣着鹤纹的白衣,腰上挂一块温润白玉,端的是哪家的翩翩少年郎。
“行了,不必行礼,朕今日是私访。王御史如何了?”赵时安笑眯眯问。
张忻上前一步,回道:“回陛下,王太医已带着王医女进去了。刚才叫人递话出来,说已经稳住了病情。”
赵时安点点头,手中折扇晃了晃,“那便进去等吧。”
赵时安进了御史府主厅,御史夫人去后院张罗茶水瓜果,留儿子作陪。
几人坐了有半盏茶功夫,王太医便带着女儿出来了,瞧见皇帝正坐在上位喝茶,一瞬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脚步顿了顿,才带着女儿进去行礼。
赵时安示意他们坐下,问了几句病情,王太医一一作答了。
“他何时能醒?”赵时安又问。
“回陛下,王大人已经醒了,只是说话略有些费力,身体还不能动弹,要多恢复些日子才行。”王太医回道。
王兰坐在父亲旁边,毕恭毕敬低垂着头,一句话未说。
赵时安放下茶碗,站起来掸了掸衣摆,“那朕便去看看他吧。张忻,王太医和小王太医,随朕一同进去。”
王太医愣了一下,才明白皇帝口中的“小王太医”,是自己的女儿。
他心思复杂,此刻才真真正正觉得,女儿家又如何,得了陛下的认可,又医术精湛,便是做那名满天下的女医也未尝不可!
赵时安走进去,这位年迈的忠臣便挣扎着想要起身给赵时安行礼。
“王卿好好休息。”赵时安安抚了一句。
王御史嘴里含糊应了一声,眼睛转了一圈,看到王太医身边的医女时,更是瞪大了眼睛。奈何他此时口齿不清,身体动弹不得,不然定要好好说道说道。
赵时安注意到他的目光,含笑道:“这是朕新提拔进太医院的女官,医术了得。刚才便是两位王太医将你救了回来。”
王御史眼睛睁得更大了,赵时安怕他受刺激,又有个三长两短,连忙又道:“王卿不必着急,治病救人,虽是医家之责,但王卿见了救命恩人,怎么还一副仇视的模样呢?”
王御史急促呼吸了两下,神色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垂下眼皮,不再看王兰。
“小王太医,你将王御史的病情,治疗之法和以后养身体的法子说一遍。”赵时安道。
王兰一字一句,将赵时安要她说的都清清楚楚说了一遍,便是一旁的张忻都听明白了些许。
赵时安接着道:“小王太医,朕叫你做医官,使你不能成亲嫁人,你以为如何?”
王兰恭敬回道:“陛下提臣做女官,是臣之幸。成亲并非臣之所愿,臣终身不嫁,只愿治病救人。所以,臣恳请陛下,准许五年后放臣出宫,在民间做个普通大夫。臣愿百姓都有药可医,愿人间无疾。”
王太医大骇,正要提自己这个胆大包天的女儿求情,却听到皇帝说:“小王太医如此高义,朕自然准许。等多年后你的医馆开张,朕便亲自送你一块‘悬壶济世’的匾。”
王兰朝赵时安行了一个大礼,“臣王兰,谢陛下隆恩!”
赵时安同王兰说完话转头看向榻上的王御史,只见这位老臣眼神复杂,望向王兰的目光已然是另一种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