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之从灶房角落里拿出一只篮子递给他,“去吧,小心路滑。你穆姐姐跟大牛他们什么时候上来?”
“穆姐姐说她一早便来,还要给做好吃的,应该快了。大牛……大牛昨天忽然说得跑商去,来不了。二牛今日被林叔林婶带回外祖家探亲,也来不了。”赵时安接过竹篮,想起几个玩伴都来不了,心里很是失落了一番。
易之朝他嘴里塞了块儿糖,安慰他:“还有明年呢,来得及。先去挖野菜吧。”
赵时安抿了抿嘴里的糖,甜得他眯了眯眼,“易之,前几天去镇上的时候,你趁着我在店里试衣裳给我买糖了?这糖真甜!吃完了还能再买一包吗?”
易之把他推出去,笑骂一声:“你这小子,惯会得寸进尺!”
赵时安提着篮子,脚步轻快,走出院门,还朝卫望和易之挥了挥手,“我走了!”
今日下过雪,是个阴天,叫人无端有些沉闷。
赵时安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顺着山路走到屋后挖野菜,屋后的一条浅溪已经结了薄冰,他小心翼翼绕过去。
林子里还有好几棵常青耐寒的松树,赵时安挖了小半篮子野菜,抬头时无意间看到一只松鼠在林间窜跃。
他追着松鼠多跑了几步,这一跟便跟得有些远,已经看不清自家院子了。
等松鼠跑得没影了,赵时安才提着篮子返身回家。
快走到屋后时,赵时安便看到冲天的火光,在大雪素白的映照下格外明亮,隐约还有兵器相撞的声音传来。
他心里一沉,似有所觉察,提着篮子往院子里跑,一脚踩进结了冰的小溪里也毫不在意,爬起来时也顾不上身边掉落的篮子。
他从三岁开始,一直住到十五岁的半山腰三间小房子,整个被包围在一片火海里,顷刻间被烧得只剩下房梁骨架。
易之满身是血地倒在湿润的泥土里,眼睛睁得很大,眼中充满愤恨。一根被烧断的房梁砸下来,他干瘦的身影瞬间被大火吞没。
“易之!”他听见自己撕心裂肺带着绝望的哭声在山中回荡,飘到了好远的地方。
他拔起腿想要冲进去救易之,却被脚下的石头绊倒,整个人摔到地上,磕破了额头,鲜血顺着额角淌下。
他用被石子划得伤痕累累的双手支撑起疼痛的身体,抹了把遮住视线的血,看见一个黑衣人举着刀迎面朝他扑来。
正在院中同一群黑衣人缠斗的卫望见状连忙扑过来将赵时安紧紧护在怀里。
时间仿佛在赵时安眼前停止,空气中满是浓重的血腥味和焚烧木材的味道。
赵时安看着卫望朝自己扑来,看着他将自己护在怀中,看着他因为来不及闪躲被一个黑衣人一剑捅穿了胸膛。
“我……师傅……你……走!”,卫望嘴角不断地涌出鲜血,却还是死死将他护在身下不撒手,血沫溅到他新买的披风上,溅到他如雪苍白的脸上。
赵时安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了,也好似毫无知觉,他瞪大了眼睛,对上了那个杀死卫望的黑衣人的眼睛。
是周林览。
赵时安用力从卫望的怀中挣脱开来,卫望的尸体滚落一旁,但他不能回头,只能夺下卫望手中的剑,与眼前人缠斗。
周林览到底没学过几天武,被他一剑捅穿了胸膛。
不知什么时候起,天空中又下起了洋洋洒洒的大雪,却挡不住着照亮了半边天的火光,更浇不灭这烧不尽的大火。
同卫望一起跟黑衣人缠斗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吴宫极高的黑衣人拖住,又有源源不断的黑衣人从山中举着刀冲出来。
利剑刺破皮肉的感觉叫他有些手抖,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扑上来,又被他杀死。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染红了冬天第一场新雪。
血腥味愈发浓重,赵时安胃中翻滚,几欲呕吐。他拿着刀的手也渐渐提不起力气,被人不小心划破了胳膊。
他在这时却分心想到,易之跟卫师傅死的时候,肯定比自己疼千万倍。
卫云律跟那黑衣人首领艰苦缠斗了好一番,才将那人杀死。
他从一群人中利落地拉出几尽竭力的赵时安往外逃。卫云律对山中的情况并不熟悉,身后又有追兵,最后竟是逃到了小瀑布里。
那群黑衣人死了首领,在瀑布外绕了一圈后没见着人,便往回追了。
这瀑布别有洞天,有一个小小的山洞,他们两个人恰巧能在其中活动开身子。
二人屏息从天亮等到天黑,从飘雪等到雪停。
赵时安一直蜷缩在山洞角落里,双手抱膝,颤抖的手上鲜血早已干涸。
他眼神空洞,卫云律将水囊递给他,他也只会摇头。
赵时安的目光看向小竹楼的方向。藏进瀑布前,他仓皇一瞥,就看到那座小竹楼所在的地方,如今只剩一片空地,连人带楼,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原来她也走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
他动了动被冻得失去知觉的脚,看着对面闭着眼的人,有些茫然地想,这一切是否真的存在过。
会不会这只是一场梦,梦醒了,易之在,卫师傅也还在,穆姐姐和穆成会来。
他们一起为他庆贺他十五岁的生辰,日升月落,云埋山上无岁月。
又或者其实这是另一场梦,易之是假的,卫师傅是假的,穆姐姐和穆成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但胳膊上的伤口因隐隐泛着疼,疼痛的感觉,却是无比清晰的。
闭目养神的卫云律感觉到他的动静,睁开眼,对他轻声道:“我是卫望的师傅,我叫卫云律。”
赵时安张了张嘴吧想要说话,才迟钝地发现自己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
卫云律将水囊递给他,一口冰冷的水划过喉咙,赵时安被冰得打了个寒颤。
他又喝了几口,将水囊还给卫云律,才用每说一个字就疼一分的嗓子回道:“我叫……赵时安。”
“我知道。”男人说着,又从怀里掏出一只干硬的饼,撕了一半递给他,“我怕他们还没走,不敢生火,将就吃吧。”
赵时安接过冰凉的饼,咬了一口,其实他现在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吃了东西,他才能有力气。
卫云律三两下嚼完饼,喝了口水,又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掏出个什么塞进他嘴里,“听说你喜欢这个。”
赵时安下意识想要吐出来,却尝到了一丝熟悉的甜味,是易之早上给他吃的那种糖。
想起易之,赵时安又想起易之前满身的血,那血腥味仿佛就在他周围,经久不散。
他胃里一阵翻涌,偏头将糖连同刚吃下去的饼全都吐了出来。
他再也不想吃糖了,赵时安想,再也不想了。
卫云律没说话,伸手捋了捋他颤抖的脊背,过了一会儿,低垂着头的赵时安从喉咙里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极压抑的哭声来。
后半夜,赵时安倚着石壁沉沉睡去,脸上还带着泪痕。
卫云律将他身上破碎的黑色披风裹紧了些,良久,黑夜中传来一声一声颤抖的叹息:“卫望……”
那是他看着长大,引以为傲的徒弟啊。
赵时安从来没有睡得这么久过,再醒来时,他感觉自己在一床温暖的被褥里,只有胳膊上的伤口隐隐发痛。
他闭着眼,不想醒来,仿佛只要还在梦里,易之和卫师傅便还在。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打湿了被褥。
赵时安躲在被子里哭够了,才钻出来,看到自己身处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屋子里是平常人家的模样,床前立了一扇朴素山水画屏风,屏风外好像坐着几个人在低声说话。
他从床上坐起来,想开口说话,但嗓子干涩发不出声音。
屏风外的人听到动静走了进来,一个是救他出来的卫云律,还有一个长着胡子的和蔼老头,还有一个白面无须的年轻人。
见他醒了,年轻人走过来递给他一杯茶水,温声道:“奴婢张忻,见过世子殿下,请世子殿下用茶。”
这人说话的声音阴柔尖细,有些古怪。
世子殿下?
赵时安茫然地想,是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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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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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殿下,该起了。”张忻的声音在床帐外响起,赵时安哑着嗓子应了一声。等张忻关上门走出去后,他才抱着被子坐起来。
他轻眨了一下干涩的眼睛,天光从厚重的床帐外透进来细微的光亮。
赵时安其实一夜没睡,只要一闭上眼,他眼前就是易之临死前的模样和卫师傅将他护在怀里时温热的鲜血溅上他脸的感觉。
他总是不住地流泪,还要在白天让人看不出端倪。
赵时安来这个地方已经半个月了,刚来第一天袁奉,卫云律和张忻三人便告诉他了自己的身世。
他把自己闷在房里整整三天。他再出来时,表面上便成了众人嘴里寡言少语,性格冷淡的世子殿下,只有黑夜才会纵容他的脆弱。
周围都是不熟悉的人,哪怕是给他讲课,温和有礼的袁奉;教他练武,跟他说笑的卫云律;还有尽心照顾他的太监张忻,都是对他很好的人,但他还是感觉自己是孤独的。
他拿手帕蘸凉水敷了眼睛,才叫张忻进来。用早饭的时候,张忻为他备了一罐白糖,但赵时安眼神都没分给那糖半分,自顾自舀了碗里的白粥喝。
用完饭后便是上午照例听袁奉讲课,下午同卫云律习武,夜里温习白天的功课,袁奉也时不时他讲一些朝堂之事,和周边国家的近况。
但今夜出了点小变故,一个小兵来到他的账前,说袁相和卫将军请赵时安去一趟。
今夜大风,天上没有一颗星子。他随着那小兵去了一处偏远的帐子,周围是举着火把的士兵,正中是一个形容狼狈的人,被捆绑着扔在地上,嘴里塞着块儿破布,睁大了眼睛惊恐地望着赵时安从分开的人群中走来。
是田进。
卫云律抽出腰间佩剑递给他,“这人世子殿下应当认得,是他向燕朝告密,才酿成当日之祸。如今他是生是死,便由殿下裁决。”
赵时安握上冰冷的剑柄,眼中闪过那场大雪里经久不息的熊熊大火。
他执剑,抬手,毫不犹豫,一剑斩落了田进的头颅。
鲜血溅上了他素白的衣摆,赵时安眼皮都没动一下。
他于风中高高举起手中长剑,朗声道:“今夜我赵时安便立下此誓!来日定当率领诸位攻入京城,为齐国报仇!”
少年人的声音清朗而坚定,在黑夜中的山谷里回响。
周围士兵放声齐喊他的姓名,和着狂风呼啸,热血沸腾。
他放下手中剑,还给卫云律,走出了喧闹的人群。
卫云律将剑收起来,一把拉住他,“世子殿下同我去个地方吧。”
赵时安一言不发,跟着卫云律来到了一座小土坡上,上面长满了枯黄的矮草,还有残破未化的冰雪。
山中风大,吹乱了赵时安的头发,他费了些劲才把伸手将头发重新绑起来。
卫云律掏出怀里的酒囊喝了一口,递给他,“要不要?”
赵时安默默摇头。
卫云律又掏出一颗糖递给他。
映着营地的灯火,赵时安在黑暗中看出了那是什么,心脏紧缩了一下,低声道:“我不吃这个。”
卫云律遗憾地收回手,“我听卫望说你喜欢这个。”
“以后都不喜欢了,”赵时安平淡地说:“以后都不会再吃了。”
“卫将军……”赵时安想说要是没什么事自己要回去了温习功课了,却被卫云律打断:“叫我卫叔吧。”
他笑了笑,又一口冰凉的酒入喉,“我的大徒弟是你师傅,咱们也算同门,叫卫叔就挺合适。卫望还有个兄弟叫卫云风,此时还在京城中,不然你们还能认识一番。”
“卫叔。”赵时安听话地叫了一声。
卫云律将酒囊随手挂回腰间,拿手比划了两下,“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躺在你母妃怀里,也不哭闹,乖得很。”
“你认得我母……母妃?”赵时安心里同他拉近了些距离。
“我从小跟你母妃一起练武,是你母妃手底下的暗卫营出身,你父王还吃我的醋。可惜……卫叔没能保护好他们。”
“不怪你。”赵时安眼神坚定,看向他:“我会为他们报仇的。”
卫云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你母妃挺像。”
赵时安看向不远处高耸入云的山峰,问道:“卫叔,咱们这是在何处?”
“还在云埋山里呢,只不过离你们住的地方更偏远,更不容易叫人找到。怎么了?想回去看看?”
赵时安摇了摇头,“如今回去太冒险了,待时机成熟再说吧。”
他想起埋藏在心里的那个红衣身影,又问:“吴国……吴国是不是离这里很近?”
卫云律不知什么时候拔了根草叼进嘴里,应道:“近,咱们这儿,出去第一个小国便是吴国。如今吴国也是内斗不止,丞相赵乐几日前上位,荒淫无道,百姓民不聊生啊。”
卫云律转头看他:“怎么了?对吴国有什么想法?要是到时候他们挡了咱们的路,顺手收拾了也未尝不可。区区小国,不足挂齿。”
赵时安没说话,目光沉沉。
风不止,卫云律招呼了赵时安一声,“走吧,回去了。你要是受了凉,他们俩又该念叨我了。”
赵时安最后看了一眼山外的方向,毫不留恋地转身下山,“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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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时,吴国王宫后宫内殿。
穆浮书被关在这殿中已经三天了,一整天只喝了一碗水,又被赵乐下了散力的药,只能静静倚在窗下的小桌旁。
殿内没有点灯,月光洒进窗框,在她面前铺开一小块儿虚晃的光亮。
这是她从小一直在住的宫殿,却四处透着冰冷的意味,没有一丝暖意。
她是在赵时安生辰前夜被一群人带回宫里的,走时穆成不知所踪,不知道被这群人弄去了哪里。
有个心善的小太监悄悄告诉她穆成没被带进宫来,第二天便换了个人来看守她。
赵乐来看她过她一次,穿着她父王的朝服在她面前扔下了那个小太监的头颅。
赵乐的声音狰狞,以往温和的面孔扭曲而可怖,“你最好老实待在这里!等我登基后,便去送你见你那愚蠢的父王和母后!”
穆浮书看着那个小太监的头,沾满了血污,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昨天还活生生站在她面前的人,今日却身首异处。
她开口,嗓子如同被细小的石子划破,声音沙哑而破碎:“你何必伤害无辜的人?”
赵乐将那头颅一脚踹出殿外,冷笑一声:“无辜?这个世上就没有无辜的人!他的死是因为他的不必要的善心!胜者为王的道理,郡主不会不明白吧?你说说看,你从小不得你父王爱重,如今吴国上下只当你早已逝去,谁还记得你这个郡主?我只不过是你遵从你父王的遗诏罢了!‘郡主无能,爱卿可自立。’,这话可是他亲口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