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正坐在他下首,躬着身子接过了苏卓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后,脸颊处染上了一抹红晕。
苏卓还要再让郑衣息喝,苏琪政却为他打圆场道:“父亲快别让他喝了,小心他怕了你这个泰山,不肯娶三妹妹了。”
话音一落,坐在前厅插屏后的苏烟柔脸色蓦地一红,忙拉着身边段氏道:“娘,大哥又取笑我。”
段氏笑着扶了扶女儿的鬓发,心里一派熨帖。比起那个薄冷无情的五皇子,还是郑衣息更适合自己的女儿。
门第合适、性子合适、且这郑衣息还是庶子出身,将来少不得要仰仗他们宁远侯府,便也不敢薄待了柔姐儿。
“你哥哥就是嘴边没个正形,所以京城里的贵女们都瞧不上她,最后只得娶了个商户之女。”说到此处,段氏的话音里已染上了几分嫌恶。
苏琪政的正妻曾氏乃是商贾出身,虽是皇商,可到底难登大雅之堂,可偏偏苏琪政只愿娶曾氏一人,段氏也拗不过他。
眼见着段氏恼了起来,苏烟柔忙岔开话头道:“再喝下去只怕就要多了,娘快去劝劝爹爹。”
说话时,苏烟柔的眸光已透过了影影绰绰的插屏,只望向了苏琪政身旁坐着的郑衣息。
柳眉微蹙前,已是担忧他再下去便要醉了。
谁知段氏却耸了她一把,压低了声音笑道:“你爹爹是故意的,喝多了又如何,让他住我们府上就行了。”
苏烟柔这才不言语了,只是眸光却依旧随着郑衣息饮酒的动作而摇曳游移。
烛火明亮。
郑衣息正穿了一件墨色的对襟长衫,东珠为冠,玉石为带,与那些纨绔子孙们打扮如出一辙,却多了几分旁人没有的矜傲清贵。
怎么她从前不曾发觉,这郑衣息不但生的俊美朗秀,还有一股清雅出尘的气韵在?
而插屏前的苏卓已有些醉意,他笑着拍了拍郑衣息的肩背,对他说:“我就这一个女儿,性子骄纵了些,往后你可要多担待些她。”
今日苏卓大费周章地将郑衣息从御前司请来,好酒好菜的招呼着他,为的不过就是这一句话。
他要郑衣息作个保证,往后必会妥善珍视苏烟柔,保证了之后,他才会为郑衣息争取司正一位。
世家联姻大多如此,不过是桩好听些的买卖罢了。
明码标价、曲意逢迎,都是郑衣息做惯了的事了。
他早在赶赴宁远侯府的路上已设想过这等处境,当即便笑着应下道:“侯爷说笑了,苏小姐貌美灵秀,性子端庄大方,是衣息高攀了才是。”
插屏后坐着的苏烟柔听得他这番话后,心间就好似裹了糖霜般甜。
第33章 二更
苏烟柔知晓了郑衣息将她的那一副头面送给了烟儿后, 也的确是在闺房里发了一通邪火。
本来,她对烟儿的态度也是鄙夷和漠视较多,不过是个通房丫鬟罢了,她自恃身份, 才不愿和她计较。
将来等她进了门, 寻个由头打发出去就是了。
可郑衣息待那丫鬟的态度却如此暧昧, 竟还把她瞧中的头面送给了那丫鬟?
苏烟柔一夜未眠,觉出了一阵危机之感。
天刚蒙蒙亮时,苏烟柔便去寻了段氏,话里话外都是她不想再吊死在“五皇子”这棵树上的意思。
段氏听后大喜, 先是拿话安抚了女儿,又说了一箩筐郑衣息的好话,才将女儿身边的婢女唤了过来。
那婢女将这段时日苏烟柔对郑衣息的热切、以及头面一事统统告诉了段氏,得了段氏赏下来的好处后, 才离开了正屋。
段氏为了苏烟柔对五皇子的这一片痴心, 简直要愁白了自己的鬓发, 如今见女儿对郑衣息起了心思,便也连声念佛道:“柔姐儿改了性儿,咱们宁远侯府也不会牵扯到夺嫡之事里了。”
至于郑衣息宠爱的通房丫鬟, 她却是半点不放在心上。
此刻,苏卓与郑衣息相谈甚欢, 前厅内也是一派和气。
插屏后坐着段氏便唤了两个丫鬟上前, 让她们去理一理客房, 预备着郑衣息醉酒后,让他住下。
可一个时辰后, 郑衣息脸颊通红,眸色却依旧清明无比。
苏琪政欲留他宿在宁远侯府上, 可郑衣息却以苏烟柔的名声为推拒理由,硬是要回郑国公府。
段氏听罢暗自点了点头,那提着灯盏的小厮们好生送郑衣息回府。
*
郑衣息回澄苑时已接近午夜时分。
正屋内的烛火已灭,他立在庭院之中瞧了眼墙角的迎春花,心口藏着的千头万绪也渐渐息止。
在宁远侯府的两个多时辰里,他好似将这一辈子该说笑的话语都说了出去,披着虚伪的外皮的自己,陌生得不像话。
苏卓是个老狐狸,于这样的人相处不得不打起十二分小心,此刻的郑衣息已是疲累不已,只想躺在那罗汉榻上,抱着烟儿入睡。
既是起了这样的念头,郑衣息迈步入正屋的动作便愈发迅速了些。
推门的动静吵醒了罗汉榻上躺着的烟儿,她撑起臂膀要翻身下榻,可酒意入心的郑衣息已如疾风骤雨般奔至罗汉榻旁。
他跑的很快,即便是隐在这如霜的月色之下,烟儿也能看见他在朝着自己奔来。
郑衣息素来是一副孤傲自持的模样,何曾露出过如此像稚童的一面?
烟儿当时便要笑,可嘴角才动了一下,却已被郑衣息痴缠着压在了罗汉榻上。
月色入户,咫尺间的距离,照亮了彼此的容颜。
烟儿的手没有被桎梏住,便对着郑衣息作了一个手势。
郑衣息清亮亮的眸子弯弯一折,笑意漾进眼底,他俯下身亲了烟儿一下,一股酒意借着唇舌递到烟儿脑中。
“我没醉。”郑衣息说。
烟儿这下才知晓,郑衣息喝醉了。
她旋即要翻身下榻去把事先备好的醒酒汤拿来,可人还没离榻,就已被郑衣息锁住了臂膀。
两个人的身躯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块儿,烟儿根本动弹不得。
她想解释,想告诉郑衣息若不喝了醒酒汤,明早起来就会头疼。
可郑衣息却死死地攥住了她的皓腕,不给她作手势的机会。
烟儿无奈地望向耍酒疯的郑衣息,借着月色打量他俊俏的眉眼,盯得久了,便鬼使神差地倾身吻了他一下。
这是烟儿第一次主动吻郑衣息。
虽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却让郑衣息方寸大乱,脑海里仿佛炸开了漫舞绚烂的烟火,比花灯节的那一夜还要再夺目璀璨一些。
因烟儿的这一个细微的动作,郑衣息的心间酥软的好似被成千上万的羽毛拂过一般。
他不是醉酒后就会失控的人,这点酒还不足以让他失去理智。
可那些在心内滋长蔓延的爱意悖于世俗,别于尊卑,往日里压抑的太久,如今寻到了个口子倾斜,自然蓬勃而出。
蜻蜓点水的吻仿佛一块巨石被扔进了池潭之中,砸出了一朵朵的涟漪水花。
那不可触碰的行径、那齿于诉说的交.缠,那离经叛道的爱意,在彼此的呼吸间攀腾而上。
郑衣息循着本心拥着她、吻着她。
在寂冷的月色之下,真正地拥有了她。
一切息止后。
烟儿已是累极,她被迫陷入郑衣息宽阔滚烫的怀抱之中,困意来袭前,耳畔似是响起了一句呼唤。
“烟儿。”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
翌日醒来时,郑衣息仍躺在烟儿身侧。
烟儿眨了眨眼,待意识清明后才回忆起了昨夜里郑衣息的话语。
她不知是自己听错,还是那只是个梦。
愣了半晌后,她才要起身,方动了一下,身旁的郑衣息也睁开了眸子。
两人四目相对。
一时间都忆起了昨夜的荒唐行径。
郑衣息还好些,烟儿却窘红了双颊,便不敢正眼瞧郑衣息。
不多时,李嬷嬷隔着窗问了一句。
烟儿的心一凛,瞥了一眼郑衣息后便欲下榻穿衣,再去将李嬷嬷送来的避子汤喝下。
这是郑国公府里的规矩,世子夫人未生嫡子之前,通房丫鬟每一回侍寝都该喝避子汤。
烟儿顿顿都喝了下去,一次都没有漏过。
她低着头欲去开门,郑衣息盯着她清瘦婀娜的身影瞧了许久,似是也忆起了昨夜他鬼使神差的话语。
与烟儿有个孩子。
和她生的一模一样的小人,一样的乖巧柔顺,一样的灵秀俏丽。
似是不错。
“今日不喝了。”郑衣息倏地喊住了烟儿。
烟儿脚步一顿,心间的踟蹰与失落尽皆化成了无边的喜色。
昨夜她听到的,都是真的。
门外候着的李嬷嬷听到郑衣息的说话声后,虽是有一肚子的话想劝,可想起这位主子的喜怒无常的性子,便也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只是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儿却瞒不过去,李嬷嬷心想,她还是得去荣禧堂说一声才是,否则在苏小姐进门前出了庶长子一事,她有几条命可活的?
李嬷嬷一腔心事,正欲退下时,郑衣息已穿好了衣衫走出了正屋。
他神色慵懒,眉宇间漾着些难以言喻的散漫,衣襟也未合上。
“李嬷嬷。”
阴阴冷冷的嗓音从身后响起,险些让李嬷嬷大夏天的打了个寒颤。
“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明白。”
第34章 一更
李嬷嬷自然不敢多说“不该说的话语”, 她应下了郑衣息的话后,便挤出了一抹笑容道:“昨日烟儿姑娘已喝过了避子汤,今日自是不必再喝。”
察觉到郑衣息的不悦后,李嬷嬷甚至贴心地替郑衣息寻了个合适的理由。
不论是郑老太太那儿, 还是大太太刘氏那儿, 这样的理由总也能搪塞过去。
郑衣息清薄的目光旋在李嬷嬷的笑脸上, 面上禁不住地嗤笑了一声。
“如今瞧着,嬷嬷倒是比从前聪明多了。”
起码知晓了一个道理,他郑衣息才是将来在郑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只顾讨好刘氏, 可没什么用。
烟儿局促地垂下了头,一时间只盯着自己的足尖发愣。
她不知郑衣息这句“要个孩子”是不是一时兴起,可她此时的确是欣喜的过了度,丝丝如弦般的甜蜜涌上心口。
她与郑衣息孩子, 会生的更像谁一些?
烟儿遽然抬头, 漾着喜意的眸子望进郑衣息那双泠泠如月的漆眸之中, 再到他挺翘的鼻子,刀削般的下颚线。
她盯得太过入神,连李嬷嬷退去, 郑衣息回身望向她也不曾发觉。
郑衣息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脸颊处甚至染上了些不自然的潮红, 他只好倾身上前捏住了烟儿的双靥, 以亲昵的动作掩饰他心内的赧然。
“莫不是高兴坏了?”
烟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收回了目光, 她就这样娉娉婷婷地立在郑衣息身侧,静谧美好的好似一株青山里的幽莲。
郑衣息只觉得手边的触感滑腻莹润, 比御赐下来的蜀锦杭绸还要再润手一番,捏着捏着, 他的动作便变了味。
好在这时双喜从二门口跑了过来,笑着与郑衣息说:“爷,东宫送来了些赏赐,太子殿下身边的福鲁特地登了门,指明说要见爷。”
郑衣息听后也是一愣,忙松开了自己的手,对双喜说:“他人如今在何处?”
双喜笑道:“人在花厅,丁总管正在接待他呢。”
福鲁虽只是个太监,可却是自小服侍太子的太监,身份自然与其余的太监不一样。
郑衣息便道:“你去将他领来澄苑,我在外书房等他。”
太子身边的人的确该礼遇有加,可即便再礼遇,也不能忘了主仆尊卑。
说到底那福鲁也只是个太监而已,郑衣息再不会屈尊纡贵地去亲自迎接。
双喜忙应声离去,烟儿也朝着郑衣息福了福礼,再往内寝里走去。
*
福鲁离开郑国公府时已值午膳。
恰巧郑衣息今日休沐,便索性在外书房里练起了字,翘头案上还摆着昨日烟儿练过的几个字。
郑衣息便搁下了狼毫,拿起了那两张宣纸,瞧着上头歪歪扭扭的字,脑海里隐现烟儿提笔写字时的笨拙模样,便再也忍不住嘴角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