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缓地点了点头,说对。
这时,身后买好了早餐的同学在呼唤她。
快到上课时间,马上就要期末考,她不敢耽误,临走之前问飞姐:“我下了课来找你,你的手机现在还打得通吗?”
原飞不语,只点头。
精神头仿佛是没睡醒的惺忪模样,没精打采。
飞姐突然回来了。
走得太匆匆,她还有许多事情都没能问清楚,心中藏了太多疑问,她憋了大半个上午。
心思全在飞姐身上,就连程砚安发来的消息她都没怎么搭理。
煎熬了许久,等到下课铃一响,她便犹如解放一般,带着顺乐便冲出了教室,给飞姐打电话的时候,那边很久才接起。
久到她以为飞姐又要再次消失殆尽。
原飞在校外租的那个房子里。
当初就是在那里被家人骗回去,几个小时的路程,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
原飞躺在那里,感受熟悉而陌生的一切,回忆汹涌,波澜翻滚。
仿佛如今再到这里,就能重来一次。
可他知道不能了。
门没关紧,这时被轻轻扣响,接着钻进来两只探头探脑的可爱。
兰泽声音小小的,喊他:“飞姐?”
未被情绪吞噬的时候,他只是对事物提不上兴趣,总体来说,还算正常。
他应了一声,让她们进来。
大抵是因为飞姐自身的磁场过于低迷,连带着整个房间都变得死气沉沉。
兰泽大气不敢出,扫眼看见角落里被飞姐保存的好好的怀旧老唱片。
封面是梅艳芳。
原飞顺着她的视线也注意到了,俯身过去,将攒了一层灰的唱片拖过来,就地而坐。
他默默擦拭着那些灰,一言不发。
动作机械到仿佛生来的任务便是将它打扫干净,然后归置于箱底。
顺乐点起了一根烟,又反手递给原飞一根。
“这趟回来还走么?”顺乐问。
原飞点头,眼里没有情绪,在缭绕的烟雾中,缓缓道:“是回来办退学手续的。”
“已经办了?”
“嗯。”
“那你爸妈?”
“他们先回去了。”
顺乐没再问了,只静默着抽了一口烟。
兰泽听了,心里像压着一块大石,看着不再说话的两人,轻轻问道:“那你有开开心心吗?”
这个问题让原飞微怔。
恍恍惚惚的,已经记不清这段时间自己到底有没有开心过。
他只记得自己是如何顺从自己的父母,假意迎合他们,做了所有让他们如意的事情。他们欢天喜地的,直说那个机构说得对做得对,早该听他们的,万幸他如今终于能慢慢正常起来。
好像近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就是父母答应了他,陪他回了一趟学校办理退学手续。
他终于又可以回到这个曾经让他无比自在足以释放自己的地方。
这里怀揣着他的理想,以及驻扎着他所向往的一切的起点。
“挺开心的,”原飞说,“真的。”
气氛莫名变得有些不好。
顺乐这个Party女王最受不了这样的氛围,一声笑打破了氛围。
“不说这些了,飞姐,你跟咱们说说梅姑吧?”
顺乐知道,梅姑是转移他注意力最好的话题。
也是挑动他兴奋的最好调料。
原飞还当真想了想,说:“我喜欢梅姑的理由,其实挺肤浅的。”
小时候跟着爸妈一起看碟片,他一眼便爱上了这个演唱会上意气风发,舞台上的爆发力和表现力哪怕是放到现在,也绝对一流的女人。
那个时候,惊为天人。
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就将他的审美与梦想定了性,他开始跟着妈妈一起,成为了梅姑的粉丝。
他那时最爱做的事,就是将自己打扮成梅姑的造型,涂着口红画着眼影,对着镜子唱着梅姑的情歌,一个人像个傻子一样地在卫生间扭来扭去,蹦来蹦去。
他想象着自己也成为了这样一个刚柔相济的女人,站在镁光灯下,受万人追捧。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场至今被奉作经典的最后一场演唱会,他后来看过无数遍。
那个惊艳纵横了香港整整一个黄金时代的女人,那年穿着婚纱站在万人的演唱会上,光鲜亮丽,却早已病入膏肓。
她站在台上,语气中是满满的遗憾与眷恋。
“我穿婚纱好看吗?”
“……但是,错过了……”
“啊,好可惜,我也曾经有数次穿婚纱的机会。但是我自己错过了。”
“每一个女性的梦想,都是拥有自己的婚纱,拥有一个自己的婚礼,我相信我已经没机会。”
“……我告诉我的拍档刘培基,我好想穿一次,就算是没有人娶也好……做一件属于自己的婚纱,穿给大家看一看。终于,他给我做了这一件既简单又隆重的婚纱。”
“可能只是穿一晚,或是在整个演唱会中都穿着,然后,这件婚纱便要放进仓库。”
“人生便是这样,有时候你预料的东西,你以为拥有的东西,偏偏没有拥有……”
“女孩和男孩的梦想是不同的,女孩子的梦想是,拥有属于自己的家庭,拥有爱自己的丈夫,有一个陪伴终老的伴侣。但是我什么也没有,扑来扑去都落空……”
无人知晓,那场演唱会,原飞看哭过很多次。
起初是和妈妈一起为偶像抱头痛哭。
后来是他自己一个人在夜里听着那句——“每一个女性的梦想,都是拥有自己的婚纱,拥有一个自己的婚礼……我相信我已经没有机会”。
——我相信我已经没有机会。
这句无奈而心酸的话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他知道自己的变化,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这句话就像是映照着他原飞即将面临的人生,那些他所渴望的东西,早已经没有机会。
有时候想得深了,便会一个人哭到天明。
哪怕次日醒来依然是那个骄傲的原飞。
他絮絮叨叨地,同她们俩讲了许多。
顺乐听得入迷认真,兰泽却将飞姐的神情来回观察,妄图寻找到哪怕一丝当年他的影子。
可惜,没有。
身躯只剩了一具壳,灵魂早已散尽。
即使是说起自己最崇拜的梅姑,也不见飞姐眼中有一丝光彩。
当她有了这个认知后,她开始感到害怕。
密密麻麻的恐惧侵占她的感官,某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于脑海,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抓住飞姐的手,如同抓住一个即将坠落消失的人。
原飞怪异地看着她,笑了。
这次,眼里终于有了温度。
“听我讲这么多,你们俩不累?”
“早些回去吧,待会儿就要关寝室门了。”
“我想一个人再待一会儿。”
她和顺乐想继续留下,飞姐却已经起身离开。
都到这份上,也没理由再呆着了。
兰泽总觉得飞姐看自己的那一眼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还没想个清楚,便被飞姐推出了门。
等电梯的空隙,她回头看了一眼。
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膜,朦朦胧胧地挡在她的眼前,只需一个契机,她便能猜测出对面的东西。
然而那个契机比她预想的来得更快更早。
那种怪怪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在她和顺乐即将抵达宿舍时,也终于有了答案。
飞姐的电话是在她脚步刚迈进宿舍楼的时候打过来的。
仿佛是有了某种预感,接通后她没有说话。
飞姐的声音伴着呼啸的大风,钻进她的耳里。
“小乖乖。”
她愣住。
见她脚步蓦然停住,顺乐也看了过来。
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飞姐这样叫她。
如今再听听,似乎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感觉。
“小乖乖。”飞姐再次唤她,透着叹息。
“……我在。”
那边唤了她后,沉默了许久。
她也没有说话,顿在原地等着。
仿佛隔了一个世纪般的漫长,她听见飞姐说:“我有女朋友了。”
她倏然怔住:“你……”
“家里介绍的。下个月我就要结婚咯。”
原飞故作轻松,心如死灰一般的哭腔却破碎在风里。
“不是不能结,我只是觉得对不起那个女孩子,你说她要是跟了我,这辈子得多悲哀?可是没办法,要是不这样,我爸妈不会放过我。”
“我真后悔啊……”
“我翅膀都还没硬,怎么就先告诉了他们这件事儿呢?我明明藏得很好的……”
飞姐的声音近在耳畔,而她的意识却在疯狂后退,退到方才在他家中,他向她投来的那一眼。
不对。
不对。
那个眼神,像濒死之人的告别。
兰泽心脏蓦然一紧,直觉不好,反身便冲出了宿舍楼,在校园里狂奔起来。
身后是顺乐追逐而来的大喊声。
飞姐……飞姐……
她的飞姐。
她突然红了眼眶,喃喃道:“飞姐,你先别……你等等我……”
而那边的原飞仍然在自顾自地说话:
“小乖乖,其实在云城的那天晚上,我已经准备好了农药,也写好了遗书,可到最后却没有吞下去。”
“因为那天晚上,你们来了。”
“所以我想再来看你们一眼。”
在黑暗里给我力量的人,哪怕是拼尽最后一秒活着的勇气,也一定要翻山越岭地去探望最后一面。
这是他原飞做人的原则。
“我现在,没有遗憾了。”飞姐如是说道。
后来,兰泽始终记得,那一年,那一夜,京城的风好像特别大,特别特别大。
她的脚步跑得飞快,从未那样快过,快到她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跑八百米都会喘得不成样子的人。
年少时候不懂,慌乱之间,只知道那时候应该拖延时间。
她只有唯一一个念头——她想救自己最好的朋友的命。
所以,在那边即将挂断之前,她失声遏制道:“飞姐!”
“我……我有东西落在你那儿了!”
那边捱了很久才回她:“什么东西?”
“我……”她大口大口地呼着气,脑中在飞速运转,“我的钥匙!我和乐乐进不了寝室了……”
“出租房的钥匙就在外边鞋架上,你找找,你可以的。”
语气已经是毫无留恋不容拒绝的程度,她边跑边哭,眼泪被风吹歪了道,她却只希望自己可以快一点、快一点、再快一点。
“可是我还有好多好多话……”她哽咽得说不出声,因为奔跑而颤抖的声音里多得是舍不得,“还有好多好多事,都没跟你说。”
“原飞——”
“我不想对着你冷冰冰的墓碑毫无回应地说话,你再等等我,好不好?”
到了最后,已经是央求。
“原飞——”她彷徨无助的大声喊着他,渴望可以得到他的回应。
那边顿了很久,很久很久。
终于,他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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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楼顶之前,她让顺乐报了警。
顺乐急得拨号键都按不稳,却哭着答应她,说警察一定马上就到。
楼顶上空无一人,她很容易便找到了坐在天台边缘的飞姐。
她轻声唤他。
原飞回过头。
平静到无任何希冀的眸子,满是向死的决然。
她被那一眼看得心头惊了一下。
原飞不让她靠近,她便站在离他五米之外的距离。
她知道抑郁症是个没有办法控制的病,发病的时候很痛苦,许多病人会在痛苦之中选择自杀。
她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劝说阻止,只能等警察。
她也知道,三十几楼的高空,人一旦从上往下坠落,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可她离他太远了,远到她根本无法第一时间够着他,拉住他。
那一刻,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决然的勇气,双手一撑,便爬上了天台,坐了上去。
脚底悬空,底下是百米高空,她几乎可以想象掉下去后粉身碎骨的样子。
眼眶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担心,一圈圈泛着红,被大风吹过,漾出点点晶莹。
坐上去以后她才感受到顶楼的风,原来可以大得将人刮走,原来这个季节的京城夜风,也是可以如严冬一般刺骨。
若是换作以往,原飞一定是心疼得叫她快下去,可如今他只木木地坐在那里。
“我上次路过一个二手市场,门店的老板卖了一个留声机,”她颤颤巍巍地朝原飞靠过去,“留声机上面刻了两个人的英文名字。”
“老板说,那是一个香港生意人,和他爱人的名字,可惜他的爱人十年前去世了。”
原飞怔怔听着,无动于衷。
坐得太高,楼下的一切都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缩影,远方是京城的百家灯火,是她极少会看见的景色。
恐高而导致的头晕目眩让她不敢再往下看,她闭上眼,轻颤着声继续道:
“可是你知道吗飞姐,那个做生意的老板的爱人,是个男生。”
“他们的父母不认可彼此,但是他们却很相爱,直到如今也是。”
原飞听后,极淡地笑了一下,质疑她:“相爱,又为什么要卖掉留声机?”
“因为那个生意人,就是那个门店的老板。留声机只是招牌,从不对外售卖。那个店铺名字,就是他爱人的名字。”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原飞不说话了。
风吹得人手脚冰凉,她搓搓手,轻声说:“飞姐,关关难过,关关过。”
“你只是生病了,我们治好了以后,还是可以照样好好生活的。”
“生活就是这样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给点甜头了,便又摔一跟斗,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原飞扯了一下嘴角,笑得难看。
“但你说,怎么就没人爱我呢?”
“有……”
兰泽想说,有很多很多的人在爱你。
可她却在出口时,看见飞姐脸颊划过一滴泪,接着,手开始轻轻地颤抖起来。
痛苦悲伤的情绪动荡不定,却又来势汹汹。
她知道他犯病了。
极力地一点一点地朝着飞姐挪过去,与此同时,她看见他们身后有三两个消防员和警察慢慢靠近,向她打了一个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