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突然问这?”
“就是好奇,”她追问他,“是这样么?”
程砚安觉着在她面前提自己过往那些事儿古怪得很,于是望向别处,极其生硬地转移话题:“这烟花什么时候才来?”
他目的太明显。
兰泽此时却已不大上心此行的目的是看烟花,直戳戳地挑开:“你上次也这样回避我。”
程砚安:“……”
以前怎么没觉着这姑娘有这么大的压迫感呢?
看着乖乖小小,实际却厉害得不得了。
头疼。
可他也是真没想过要怎么去回应她这个问题,也没想过他那么多经历,她怎么就好奇这个?
幸得是那束烟花突然在天空炸开,她心思全在他身上,被吓到直接忘了自己的讨伐。
五彩烟花斑斓,粉团子开心得直叫“姐姐”,兰泽忙着应和粉团子,转身就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
于是才这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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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安来了黑河,还是在过年这种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这件事对于兰泽而言,仅仅只是多了一份乐趣。
可在旁人眼里却颇有点意味深长。
兰理和于舒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程砚安是个稳重的,不确定的事不会明说,更不可能毛毛躁躁地便表明心意和立场。
凡事在出手前,一定是经过漫长的观察,对胜负有了把握,才会步步攻略,一击即中。
所以他能行动,且做到这种地步,除了一部分的胜券在握,还有一部分,指定是他们那个不争气的闺女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回应附和。
否则他不可能会这么贸然地来到黑河。
深知其中的道理,兰理第二天清晨便与程砚安撞了个巧,两个人都是绝顶聪明的老狐狸,在棋盘两端坐下,一场博弈,明面上和和气气却各怀心思。
程砚安作为小辈,只当自己是陪同解闷,进退自如,输赢皆在掌控。
只是,他与兰理两人都明白,即使再如何使心眼,有的事,也是应该直接挑明言说的。
兰理推了推眼镜,走了一步棋,终于先开了这个口:“今年难得大老远地从京城赶来黑河,只是送个年货?”
家里储物间里几乎堆满了他带来的东西。
大大小小,琳琅满目,山珍海味珠宝臻品应有尽有。
这规格,可不像是来拜年的。
像女婿上门。
程砚安却笑了笑,避开兰理棋桌的追杀:“这次是兰理叔悟错了,我的确只是特意来拜个年。”
兰理执棋的手一顿。
程砚安的话还在继续:“只是这其中唯一没有太大差别的,是我自己想见见她。”
所以才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打着拜年探望的幌子,也只是为了见一见兰泽。
倒是自己想得太过深入。
男欢女爱,循序渐进,这种行为也算正常。
兰理笑着点点头。
只是不管是什么目的,他都得把话说清楚。
斟酌片刻后,兰理半严肃半玩笑地道:
“你知道,泽泽今后有自己的职业规划,我做父亲的,自然也是为她铺好了路。”
“她最大的梦想就是成为首席,你也知道,有的首席舞者一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甚至连照顾自己的家庭都吃力。”
兰理说完,摆动一颗棋子,盘中局势瞬间明了——将士开道,兵临城下。
程砚安却没再动。
是懂了兰理的意思。
他缓缓说道:“兰理叔,我未必是个看重繁衍的人,也始终尊重伴侣的任何决定。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
这是一颗实打实的定心丸。
程砚安嗓音透着诚恳,这一番话简练而精准,听得兰理与厨房的于舒然同时抬起头,视线隔空交汇,彼此心照不宣地传递着某种情绪。
程砚安洞悉人心,知道他们俩的担忧与试探,这么坦诚相待,反倒省了很多事。
兰理满意地笑起来。
其他的已经不用明说。
兰理明白程砚安是个懂分寸知进退的人,程砚安也明白即便是万事俱备,关键也是在兰泽这阵东风。
兰泽就是这时候突然冒出来的。
小姑娘穿着睡衣,踩着兔子拖鞋,噔噔地几下便冲到他们的会客厅外,趴在门边,眼巴巴地看着里面正下棋的两人。
兰理是亲眼看见自家闺女直直望着程砚安,都没功夫多瞧自己一眼。
啪。
象棋被人用力按在棋盘。
程砚安低声笑起来。
“做什么?”兰理睨她一眼。
兰泽眼神就没离开过程砚安:“我做梦梦见哥哥来黑河了……我怕是梦……”
兰理深吸一口气。
这棋下不下去了,他直接推翻起身,哼了一声,酸劲儿十足,酸得从厨房出来的于舒然都开始牙痒痒。
“这两天公司应酬多,你们俩在家好好照顾自己。”
顿了顿,又问道:“砚安几时回去?”
“初三。”
兰理笑了:“那正好,这两天忙完了再与你好好博杀。”
这两天的兰理几乎都会辗转于公司内部的各个聚餐之中。
三十晚是全公司的团年宴,上至公司高层下至清洁员工全部到场团聚。而家中赵姨过年得回家,三十晚到初四家里都没人,以前兰泽会跟兰理于舒然去应酬局,可今年不用了。
她有程砚安了。
等到兰理离开后,她才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怎么是初三了?”
明明记得他初一初二得值班。
程砚安轻松一笑:“跟同事调了个班,换成了初四初五。”
说换就换。
“你找的什么借口?”
程砚安没着急回。
黑河这片自成年以来他都没再来过,依稀记得小时候有过来访,却也没什么印象,于是他话锋一转,挑开她的注意力,问道:“不带我去你小时候的地方转转?”
兰泽本就是随口一问,这么一打岔,她很快便换了关注点,哦了一声:“那你等等我,我去换衣服。”
说完又哒哒几下跑回了房间。
毫不掩饰的急切模样,看得一旁的兰理直蹙眉。
兰泽那天特意挑了一件自己衣橱里最好看的外套,古典青绿色的底,点缀着缕缕山水风景,淡水墨的图案设计恰到好处地绕了肩部一圈。
为了不显臃肿,她少穿了件衣服,但同时贴了许多暖宝宝在后背。
最后系了一条粉色围巾堆在颈边,喜气洋洋地领着程砚安便出了门。
神气得好似一只打了胜仗的孔雀。
兰理轻嗤。
女大不留人,这话真不假。
出了门,穷风直直呼啸而来。
她跺着手脚,往程砚安的方向靠了靠。
程砚安一边向外走,一边系着一条围巾。她离得近,看见他很是随意地绕了一圈后,最后系了个疙瘩。
没错,是疙瘩。
丑得要命。
她没忍住,仿佛是自己的围巾被系了个丑疙瘩,十分嫌弃地怨道:“哎呀,你这个围巾系得好丑。”
他真的是很不会系各种结。
上次的蝴蝶结也是。
“手这么残,那你出庭的时候制服领带怎么办?”
“那个我会。”
“来来回回就一种吧。”
他颔首:“那个只需要一种就够。”
还挺骄傲。
“看着,我教你,”兰泽解开自己的围巾,一步一步地演示,“这样,左边压着右边,绕过去……然后这样……这样……看清楚了吗?”
程砚安却用行动证明,他并没有懂。
兰泽好脾气地又给他演示了一遍。
这次他倒是懂了,可怎么系怎么难看。
兰泽看着那个丑不拉几的结:“……”
原来上帝给他的智商开了窗,却把他手作能力的门给卸了。
就这样耐心反复教了好几次后,兰泽终于跳脚了:“不是这样的!程昭淮,你这个傻子!”
说完直接扑上去亲手给他左右摆弄着围巾。
程砚安笑得像只狐狸,看着眼前那颗凑近的脑袋,低了声,为难道:“怎么这么难系啊?”
楼上的兰理和于舒然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于舒然好心劝着兰理,拍拍他:“闺女迟早得嫁人,你趁早想开些。”
“……”
“毕竟在你选的人里面,程砚安是最合适的人选,甚至没得挑剔。”
兰理没反驳。
这一点,他的确不可否认。
没有任何人比程砚安更适合兰泽。
当年兰老爷子会与兰理闹翻,无非不是因为一个讲究婚姻门当户对,一个讲究感情自由端正。
可是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纨绔作派如蒋清风诸勐,再好一些的,便如温行知这般玩闹有分寸的,即便是这样,也依然不符合兰理的择婿标准。
兰理不似兰老爷子,非得讲究个什么门当户对,所以他曾经想过,要是寻个普通人,一日三餐,喜乐一生也未必不可。
只是这个孩子身上流有兰家人的血,一来终究是血浓于水,亲情仍在,作为孩子的爷爷,他自然也有权过问;二来是他的那位强势惯了的老父亲,不可能不会过问此事。
于舒然作为母亲,最操心的莫过于——泽泽有舞蹈天赋,她自己也有心做首席舞者,这一生势必会顺着这条路走下去。
而舞者一生艰难,事业与家庭最难兼顾,尤其是想做首席舞者的人。
可怜世俗大多难以体谅,即使是愿意尊重支持,日子长了,被身边同龄怂恿对比着,人心不足蛇吞象,微词总归是会有的。
到时候免不得鸡飞狗跳,白白耽误了青春。
兰理与于舒然其实别无所求,只要他们的女儿一生顺遂无忧,可以无所顾忌地做自己喜欢的事。
所以思来想去,能入眼的,也就那么一个人。
——他符合所有人的标准,他难得地令兰家两方人点头满意,且他的容量气魄甚至不输当年孤注一掷的兰理。
程砚安,是兰泽本就没有受过这种环境的侵蚀,却无奈生于这种家庭的最佳选择;
也是一堆长辈的现实与理想的碰撞间,那份与众不同的难得。
楼下的兰泽被程砚安气得跳了脚,嚷嚷了句:“不是这样的!程昭淮你这个傻子!”
然后他们亲眼看见自家闺女朝程砚安扑过去,平时衣服乱扔乱放的人,竟然亲手替程砚安系起了围巾。
看着亲密的俩人,于舒然叹道:“你的眼光总不会差的。”
兰理推了推眼镜,睨她一眼。
这是拐着弯夸自己呢。
楼下二人却浑然不觉,亦步亦趋地便走远了。
消失前还能看见程砚安将他们那个活蹦乱跳的闺女一把抓回来,小心翼翼地怕她被车撞。
那天兰泽领着程砚安逛遍了黑河算得上好玩的所有地方。
要不是因为他出国不太方便,她一定带着他去俄罗斯那边喝啤酒。
那里的啤酒纯度很高,是当地人用大麦亲手酿的,喝着一股甜香味。
说起这个时,小酒鬼一脸兴奋地向他描述自己第一次喝那酒是如何如何上劲儿,又如何如何出糗。
说她抱着同学喊于舒然,还把人家施工用的三角路锥抱在怀里,硬说那是她自己家的。
当时施工那片区域的楼盘属于兰理麾下,她领着一帮同学就要冲进去大冒险,幸得是有个工头认出了她,给公司领导打了电话,层层上报,最后传到兰理耳边。
大晚上的,兰理黑着脸来接她,气得差点没把她水泥里去。
程砚安却听得轻哂。
酒量不高,倒爱喝。
贪。
听着那些叽叽喳喳里的故事,他闲闲地打了个转向,没一会儿,便在她所说的那个店铺门口停下。
这一带的建筑大都偏向俄式风格,圆拱门高高地顶在头顶,内里布置全都是依照俄罗斯那边的喜好。
边境城最容易受两国文化冲突,相互融合发展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只是他想不明白,兰泽自小长在这里受这样的文化熏陶,怎么还能这么水灵嫩软,像个南方姑娘。
两个人进了店门,兰泽熟门熟路地和老板娘打着招呼,问了他忌口后,点了两碗海鲜小馄饨。
寻了位置坐下,她低头看着手机里的消息,翻着翻着,突然抬头问他:“待会儿吃完咱们去市中心的大超市买点吃的好不好?大年三十就我们俩在家,会无聊的。”
说着,将手机举在他面前,上面是某中俄联合超市的优惠促销,长长的一页,她只翻到一支冰淇淋的广告页面。
“这家冰淇淋的草莓口味和别家不一样,我想吃,你陪我去。”
说起时,嗓子里还是那副发嗲的甜音。
他自然甘之如饴。
热腾腾的小馄饨很快便被端上来。
老板娘是从俄罗斯那边嫁过来的,做生意也一向实诚,馄饨馅儿新鲜又大个,有整只虾仁包在里头,一口下去,弹软香滑。
兰泽胃口大开,举着筷子正准备开动,却忽然瞥见对面的男人正矜贵地往外挑着葱蒜。
她眨巴着眼睛:“你不吃葱蒜啊?”
他没回,只一点一点地把葱姜蒜往外挑。
兰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发现,这人骨子里隐藏的那些少爷脾性,好像在这一刻才稍显几分。
等到他挑完了,兰泽伸手,把自己面前的那碗推了过去,又把他挑得干干净净的碗端到自己面前。
“挑吧。”她双手握十,认真得不像话。
程砚安:“……”
他笑了一声,像是认命一般。
接着顺着她的愿,继续挑着那一碗的葱蒜。
兰泽低头吃了一口,又去偷偷瞥他,见男人丝毫不气,甚至耐着心,听话得很。
这个点已经没多少门客,老板娘盯着他们许久,趴在身后的桌子上,用俄语八卦地问她,泽泽这是你的男朋友吗?
兰泽赶紧不认同地摇摇头,解释这是她一个关系很好的哥哥。
“只是哥哥?”对面挑葱蒜的人头也没抬,忽然这么问了一句。
兰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口里茫着单音,不解地望着他。
那不是哥哥还能是什么?
他神色如常地挑着碗里的:“没事,你吃你的。”
“哦……”
等到吃了几口,她才突然反应过来。
被汤汁呛了一下,赫然抬头,眼里布满惊悚:“程……程砚安,你能听得懂俄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