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下一刻,却不再给她再传递眼神的机会,裴弗舟视若无睹,只转过视线看向主人家的席位去了。
  江妩瞬间心里一噎,嘴角微沉,杏眸朝他嗔怒地一瞪——这人到底是多脸皮厚,才会如此的‘理所当然’啊.......
  她实在是无言以对,只好尽力当他不存在。
  ......
  此时。
  宋监丞坐在上首,宋夫人坐在其右,大华没那么多男女大防的规矩,像是宋夫人这般已经成为妇人的,遇上这种文雅的局,亦是可以出来听一听。
  也是因着江妩在后头相看,宋夫人需要在一旁观望,所以这一次才是打着这么一个风雅的名头。
  “几位都是文辞之才,国家之栋。如今年关近了,某此次邀请几位前来,一则为了国子学之事,二则么,趁着冬初之景,不若饮茶清谈,纵情聊一聊。”
  其实文臣负责事务,若不是执掌朝堂大事的朝参官,基本上都是一脉相通的。
  国子学乃天下学子之向往之地,虽说基本上,里头的学生都是像裴弗舟这般达官贵仕的子弟,可对于读书人来说,日后考取功名,能入国子学,也是相当不错了。
  因此国子学教授的知识往往都是风向标,所以,很多事情才需要旁的文臣部门参与共议。
  纷纷杂杂地互相说了一堆客套话,宋监丞提起了近来一事。
  “大食国的李盐,去岁及第,彼时得第者不过二十有二,此事已经引得不少学子不满。如今,他甚得圣心,圣人有意将他升至做一个翰林,又引起不小的波澜。前几日,白祭酒与某论起此事,想着需要寻个对策或是立场......”
  本朝国子学收海夷诸国的学子并非是少数,可是这位李盐,生得皮肤黑,来自大食,竟然一举中第,还是在中低第者几乎不多的情况下。
  此事,难免引得学子觉得国子学有些厚此薄彼,猜忌着是不是在科举的时候,怕是对外夷学子更宽泛些。
  听说是太子着手此事,好不容易将学子的质疑和愤怒压下去了,可李盐却很讨圣人喜欢,如今又要将他扶做翰林,难免又引人非议一番。
  “......宋某便也问一问诸位,如何看?”宋监丞说道,又补充了一句,“今日无前辈后辈,但说无妨。”
  这是时事要闻,需要解决和看法,也是可以来考察郎子的能力和态度。
  柳司史和康补阙承让一番,先是年岁长一些的柳司史先说了。
  “依属下之浅见.......”
  柳司史细细思忖了片刻,才道,“既然是圣人之意.....自然有圣人的考量......蛮夷之地,不足为惧...不若顺水推舟,便让他一个小小翰林,算是圣恩......似乎,也无伤大雅。”
  江妩顺势去瞧那人。
  她看着这位柳司史,二十四五的年岁,样貌算是周正,脸颊圆和些,没有裴弗舟那般那么的如刀削斧凿。大概是平日泡在史书堆里,他性子似乎温吞,说起话来,也总是很爱再三斟酌。
  然而柳司史的话音才落,一旁的康补阙有点耐不住性子了,他眼睛瞪了瞪,几乎立即接话,说了一句“不妥不妥。”
  “我朝广散恩德,引四海学子慕名,本义就是为了以文明教化他们。可如今,怕不是有些本末倒置?旧历时,非我中土人士若入朝为官,皆是圣人亲赐,而非靠科举之路。若是日后,他们也可以抢一抢科举之路,那会置旁的学子于何地?怕是要寒了天下学子之心。”
  康少恭不愧是个言官,话语间引古鉴今,说得有理有据。
  柳司史琢磨半晌,才道:“少恭有所不知......凡事皆有两面.......可若是真对及第的李盐不管不问,来日四海学子知晓.......我朝如何再去服众?”
  “柳兄此言诧异啊。”
  康补阙没有被挫败,反而越说越勇,眉头高高一抬,脖颈子抻得长长的,他道:“我朝允四海学子入国子学的标准已经比中土之内的学子还低一些,此乃恩惠深厚,若是再纵容,怕是他们会得寸进尺。岂可再给多余的恩宠?威严何在?中土学子的脸面何在”
  柳司史张了张嘴,粗粗的眉毛拧成一团,开始思索,“可太//宗年间有载.....”
  “今非昔比,柳兄应审时度势,注重当下。”
  江妩在帘后听来听去,只觉得这两人果然是性情迥异,柳司史思虑稳重,康补阙言辞机敏,各有千秋。
  她不禁点了点头。
  ......
  然而裴弗舟在末尾的案几坐着,一面听,一面闲适地饮茶。
  听了一会儿,不禁茶瓯在唇边停了一停,嘴角勾出讥诮的弧度,几乎是差点要发笑出来。
  在他眼里,这二人性情漏洞百出,简直如他所料。
  柳潭太过寡柔没有主见;可康少恭,却是太有主见,有些认死理。大概他是平日职务所限,说话间听着总向是在回怼对方一样,并且,正着说反着说,到头来大抵是不肯低头的。
  尤其是康少恭,一争论起来,急得像是个斗鸡......
  他哪里知道,这二人在江妩眼里,还算不错的呢。
  ......
  柳潭和康少恭二人又争执了一番,从大国颜面说到五胡之争,简直越扯越远,差点把当今太//祖的出身都给挖出来议论议论了。
  宋监丞有些扶额,连忙见缝插针地阻止,顿了顿,看向一旁闲适自得的裴弗舟。
  他赶紧把话头引到他那头,道:“虽然将军今日是闲客,可容宋某多问,以将军的角度,如何看?”
  裴弗舟虽然在国子学读过书,可基本没处理过文臣这些太过琐碎的事情。别看文官之务琐碎,可其实错综复杂,走错一步,得罪了哪个部门或是哪个你看不到的‘得利者’,其实都很危险。
  所以,真要是说出来一个比他们二人更加中立、更加完美的回答,还能压得住他俩,还真是不太容易。
  江妩这会倒是很好奇裴弗舟会说点什么,她眼睛不由瞧向了他。
  “......裴某觉得,不过区区一个李盐,引得诸位过于拘谨了。”
  江妩怔了一下,不仅无奈一哂......
  裴弗舟这人啊,还是如此,说得时候嗓音淡然,可这句话里似乎又有一种倨傲甚至狂妄的意味。
  她不禁无奈地用团扇遮了遮唇,轻轻摇头。
  就在江妩以为裴弗舟要说些‘诸小国弹丸之地,不足为惧’之类的话语时,他却话锋一转。
  裴弗舟眉梢轻挑,转眸道:“有人生于中土,形华而心夷,然而有人生于异域,形夷而心恻。李盐自大食而来,本为戎狄,可日积月累,为我文明所归化,学道识礼,留在翰林,以作诸国之表率,又有何不可?”
  裴弗舟说着,微微一笑,道:“所以,依裴某看,不必拘谨此事。相反,多写李盐这样的人,受教化而归华,抵过千军万马。”
  ......
  众人听完,似是呼吸顿了顿,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简短利落,可真是张扬又有度,有一种大道的意味。
  再看柳康二人,脸色一个红一个白,大抵是为自己方才一番不值钱的争论而觉得有些上不得台面。
  江妩坐在帘后,微微怔住,有一瞬间晃了晃神。
  院子里的冬阳落在他的锦袍上,锐利地分割出明与暗的光影,然而这光影映出他一副淡然藏锋的英俊眉眼,像是一把开了刃的宝刀,分水拂花般破开一树枯柳,要以即将而来的凛冬为试炼,博一场属于他自己的前程锦绣——
  ——那里,隐藏着他充满年少之志的骄矜,和开疆僻壤的野心。
  这话说得实在是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意味。
  他可以胸襟广阔,不去计较或在乎一个大食国的李盐入朝为官,相反,他甚至愿意看到如此,受中土教化的人越多,归顺大华的诸国也就越多。
  然而,他也是可以狠的。
  听他说千军万马,说起戎狄之流,可见他的心骨强悍,壮志图景——似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江妩被他的心怀震撼了。
  这时候才隐隐约约地明白,为何裴家这样世代高门可在本朝屹立不倒,并非因为有郑贵妃美人如花,相反,靠的正是一代一代以命相抵,为王朝稳固基业,从而换来的不朽功勋。
  裴弗舟非池中之物,落在东都这个池塘,还真是......为难他了。
  可是,他当初为何要留在洛阳,而不是继续回去找他在北庭都护府的叔父呢?
  江妩唇边一动,正思绪万千,宋监丞却说起话来。
  他一搁茶盏,不禁十分赞许,连忙道:“裴尚书果然虎父无犬子,裴将军所言竟有治世之才,将军之胸怀,宋某惭愧。今日听君一言,真是叫宋某茅塞顿开。”
  裴弗舟并未骄矜,他眉目温淡和顺,只是谦虚恭敬地推让,“宋监丞实在谬赞了。方才裴某不过是狂妄之言,岂能同柳兄康兄相比?还望听听就罢。”
  说着,他利落抬袖,朝他身旁那两位行了个承让的礼,“见谅。见谅。”
  江妩瞧得唇角微抽,轻轻倒吸一口气。
  方才他已经说出那样气宇万千的言语,然而,一转身,却偏要披上一层斯文谦虚的表皮。
  这人什么时候这么会做戏了?谁教他的?
  裴弗舟似是发觉有人在看他,只朝垂帘这头隔空淡淡一笑。
  江妩不自知地脸颊微红,赶紧拿团扇遮了一下。
  而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何必要这般躲藏于他?
  于是撂下团扇,赶紧又将身板学着他的模样坐正,而后眉眼一抬,狠狠回敬给裴弗舟一记秀气的眼风。
  裴弗舟愣了一下,无奈摇头笑笑。
  ......
  原本,接下来还安排了谈古论今之类的雅局,
  柳潭和康少恭早就瞧见小垂帘后头一袭娇柔安静的身影,本想着好好卖弄文采一番。
  可经过方才一通折腾,都觉得有些拉不开面子。
  一来,裴弗舟比他们年岁轻些,二来,裴弗舟还是个武臣。
  不论什么朝代,文官身上都一种不可弯折的文骨,只觉得武臣粗俗蛮横。更何况,文人还相轻呢,何况是被裴弗舟这样年轻的武侯又抢了风头。
  如此,那谈古论今的时候,两人也有些心神不定起来,都没了一竞高低的劲头。
  结果,两人说的时候意兴阑珊,又三番五次被裴弗舟压了下去。
  本来还备了薄酒,结果也没有用上。
  柳康二人面子上不太好看,趁着日头还早,便一同匆匆离去。
  可惜了,这风雅局聚不住人,风一吹就散,因此很快便提前结束了。
  江妩见状,掀开帘子出来,宋夫人见多识广,瞧了两位郎子如今这个架势,约摸着情况不太好。
  她脸色有些尴尬,但不忍心说,只客套地问,“觉得如何?”
  江妩淡定地没说什么,只道:“其实我瞧着都挺好的,柳司史更稳重些,瞧着踏实。不过,康补阙所言也十分有趣。”
  宋夫人抿抿唇,可惜了,这两位郎子今日怕是觉得面子丢了些,不肯就范。
  她只好道:“过几日我告诉冰人,去问问信儿,要是有什么好消息,早早告诉你。”
  江妩谢过。
  时间还早,宋夫人本想留她再聊聊,江妩垂眸片刻,笑笑婉拒了。
  天光浅浅,冬日晴天里的景致总是添了几分柔和,少了点犀利。
  她一出宋府,左右一环顾。
  果然见裴弗舟抱臂靠在墙垣上,身姿萧然,眸色低垂,唇边似是淡淡含笑。
  “你出来了?”他微笑道。
  江妩就知道他在这里。
  她有点没好气,瞪了他一眼,径直从他面前昂首走过,连马车也不坐了。
  裴弗舟几步就跟上去。
  她衫裙繁琐,还披了薄氅,提着一叠又一叠的衣料,还要气冲冲地往前走。
  他一向大步流星,为了迁就她,反而还得慢些。
  见她不减气势,只一味地快步,那绣鞋捯得飞快,真怕她不小心踩了衫裙跌倒。
  裴弗舟瞧得不禁有点不忍心了。
  他忍不住伸出手,在半空中迟疑片刻,而后触及了她旁侧裙衫,拉住她的裙摆,替她提了一下,好心道:“不必走那么快。我慢些就是了。”
  江妩正怨怼着。
  听他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从他手里夺走了衫裙,没好气地嘟囔道:“登徒子。”
  说着,从头上拔下他送的那把小金梳,往他心怀里一按,气道:“还给你。都还给你!”
  裴弗舟噎了一下,手指按着坚硬冰冷的物件,刹那间只觉得失落死了。
  他好心当成驴肝肺,可不知怎么,自己倒心情不错,所以只是有点被她气笑。
  “你还笑?”江妩就差去踩他的官靴了。
  她有自知之明,宋夫人方才的不自在似乎很说明问题。
  说是过几日等信,恐怕这是说辞,什么信,怕是要石沉大海了。
  江妩瞪向那个始作俑者,空有一副英俊正直的皮囊,谁知心里却是个黑的。
  她忍不住朝他生气,终于说出口,道:“你来凑什么热闹。凑就凑吧,你抢人家话做什么?”
  裴弗舟听得心里一塞,人家、人家,这么快就分出你我他了......
  他垂眸见她,她满腔酸愤,正轻轻咬着唇,饱满的唇被她拉扯出由红渐白的过度,他真想去捏开她的牙,让她赶紧放过自己的嘴巴。
  裴弗舟很委屈,一副事不关己地态度,无奈道:“你也听见了,是宋监丞问我的,我能怎么办?”
  “那你可以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呀,比如,赞同,或者甚好,之类的话,敷衍敷衍不就行了。”
  裴弗舟却无奈地笑,“事关王朝之事,我怎么能敷衍?”
  “这里又不是什么太正式的场合。”
  “你这话可不对。我方才不过是说说自己的看法,那二人承不住,后来不说话,未免气量小些。”
  江妩不禁嘀咕起来,“你方才和他们大兴清谈的时候,是你总把话都说尽了,说圆了,让人家说什么呀?那柳潭反应慢,你还总去压他一头。”
  裴弗舟抿抿唇,没接话。
  他不动声色地转了话题,想起她方才的态度,忍不住打听起来,“说起柳康二人......你真觉得柳潭更好?他今年都二十有五了。等你花信之年的时候,他大概都......三十而立还出头了。”
  江妩秀眉轻挑,哼了声,说,是呀,“年纪大些,脾气也好些,知冷知热,也稳重。有什么不好。”
  裴弗舟噎了下,轻嗤一声,手里握了拳,“我可不觉得。他有些性情不够刚强,未免懦弱,真要是出了事,何以扛家?”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天外有天,若是一个男人气量不容他人,心胸非要分出一个文秀武粗,以后怕是也不成大器。
  他虽然偶尔心骨倨傲,可容人之心,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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