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她被这表情弄得心里咯噔一下。
  顿了顿,只好轻哂着解开这点尴尬,抚掌揶揄起来。
  她说:“不会要在我走之前因为犯禁的事情又来抓我吧?告诉你,我可没出门呢,不要胡乱冤枉人。”
  裴弗舟眉宇抬了抬,听她会错意,只无奈地说不是。
  “我来,只是告诉你一件事。选或不选,由你自己。”
  江妩疑惑地轻轻扬声嗯了一下,“什么呀?”
  他垂眸片刻,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
  继而淡声道:“过几日宫里又开始甄选女官了,两年一选,错过今年,就又要等了,你知道吗?”
  尚宫六局,能入宫廷的女子便等于做了官,更因为后宫牵连着前朝,她们与天家皇权共分一角光辉,行走间自有一份典雅雍容的底气。
  江妩点点头,哦了一声,说我知道。
  “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去的呀......我既非罪臣之后直接没入掖庭,也不是东都官宦人家留有名额。你怎么说这个?”
  她说着,见他已经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信上写着他的名字,信口用官泥仔细封着,十分的正规。
  他凝了一下,还是直接递给她,淡道:“嗯。所以为你写了一封荐书。”
  “呃,荐书......给我的?”
  她的错愕在他的预料之内,可仔细看,那眼中分明还有一丝若隐若现的期待和华光。
  他瞧得欣慰,可又泛起一点自苦。
  她若真去了,自得见另一番天地;只是平时再想见她,不会像现在这么随心所欲了。
  只应了一声是,平淡道:“想试试,就去吧......或许,你去了那里比回家更适合呢。”
  她立在那,对他这举荐的好意有些不解。
  从前也不是没去过宫中,只是那么一次同苏弈赴宴,作为他的女伴一同去的。
  她见过那些女官,在宴席间行走着,带着一种不同旁人的神情,下颌轻轻微抬,眉眼淡淡,不卑不亢,总是一番从容肃柔的模样
  ——她彼时瞧着出神,这些人好像比满座娇笑慵懒的贵妇女眷多了点不一样的东西。
  “可是,”
  她其实心里已经惊诧,可四下里夜深人静的,只好压低声音问,“你怎么、突然想要给我这个?”
  按说她就算想去宫中做事,原本也是不容易。
  说起掖庭,那是罪臣之后罚去的地方,等级低一些的,能得怜入了那里,可就轻易出不来了——她实在没必要走到那一步。
  可她若是以现在的家世去参选六尚么.....东都高门能人很多,她若无荐书,其实有点不够。
  皇城肃穆,天家威严,她没敢在这上头思量过,一个不小心掉脑袋可坏了。
  所以也没一开始去想过这条路,更没想过糊弄裴弗舟帮她。
  实在想不通他这样做的理由,她讶然地问道:“为什么啊?”,抬眼试着去辩驳他的神情,不禁失笑。
  “你这是良心还在作祟,要帮我走后门吗?”
  他被她问住,其实是一时半刻说不清彻这点心意,只赶紧轻轻嗤了一下,提醒道:“你还不要想得太容易。这只是一个去试选的名额,能不能选入,还要靠你自己的能耐。你若不行,我写什么都没用的。”
  他顿了顿,“你要去吗?”
  “那我想想吧。”江妩抿抿唇,轻轻拘了一下神情。
  裴弗舟不等她回复了,拉过缰绳轻盈地跨上了马,控住马头稳了稳。
  临走,转头对她故意一颔,轻笑道:“那你想吧,不过可别想太久了。哦对了,尚寝尚服在禁庭,你的确家世不够,去不得的;尚工尚服么,我算是见识过你的女红,还是别想了。尚食要做饭,送你进去怕是连我都可能被罚......我只是觉得你字写得好,不去做司记实在可惜了。”
  说完,他直接驱马走掉。
  江妩站在原地,回过味来听出他对她先贬后褒了一番,不由又气又笑。
  回了房,四下里安静得可听花叶绽放的声音似的。
  她在灯下看那信,开头写着她的名字,端稳如松,一封给她的通行证似的。
  轻飘飘的一张纸落在手里,简直像是做梦似的。
  她一晚上心事重重起来,第二天也没了兴致去玩。
  本想先去同表姑母商量,可后来裴弗舟同她说,教她事成前不要随便同人讲。
  只好压了压,一个人犹豫起来。
  *
  很快到了春选那日,裴弗舟早早地就在宫门等了。
  一拨接着一拨的人从偏门进去,可迟迟不见江妩。
  他抱臂靠在树下,不由担忧起来。
  她这是太紧张,所以不来了么?或者,她最后不愿意选这样的路,还是要回家去。
  最后一拨女郎依依地进去,他开始心焦,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
  朝御街张望着看了半天,心里没了底。
  正失神,总算见有个身影往这边小跑过来,裙衫飞扬,环佩灵灵。
  他一眼认出来,心头一松。
  两步迎上前,忍不住无语地对她叹,“祖宗,你可真行。这是宫廷天家的春选,你都敢睡到现在,居然最后一个到。”
  她抚着胸口,脸颊红扑扑的,看起来生机勃勃,没时间同他寒暄,只随口答,“这几日看书看得晚了。”
  裴弗舟说好,连忙给她一指宫门方向,“在那边,快点吧。”
  她颔首,转身就走,忽地停下来,回头问,“你不进去吗?”
  他淡笑说不了,“今日非我寻常进宫的日子,不是随便说进就能进的。”
  江妩看了他一眼,很快地点点头,也不再拖延,利落地端袖转身去了。
  那绰绰的身影一个回旋在他眼前飘远,她走得那么干脆。
  一道柔弱的背影撞入巨大的宫城,他忽然发现她和那里有一种契合的美。
  他希望自己的成全是对的,就算有些不舍,可还是盼着她可以借助他的力,自己走得更远些。
  裴弗舟今日请了假。
  不放心她一个人在里面,干脆就打算在宫城外陪她。
  他出身显赫,从来没等人太久过。结果,从清晨她进去,竟然一直等到了日头上了中天。
  日冕的针影刚好卡到午正的时候,宫门开了。
  各色女郎从不同的偏门缓缓结伴出来,皆是一副“总算完事了”的神情。
  裴弗舟在树下等,一会儿见江妩茫茫地混在人群中走出来了。
  他轻声唤了一声,“江妩。”
  她侧过头,同他招呼了一下,慢慢走过来。
  江妩揉了揉手腕,叹道:“苍天。写得我手都酸了。”
  裴弗舟听过六尚一向严苛,可也不知道原来如此折腾人。
  “你们......都考了些什么?”他忍不住关心起来。
  从前从来没去留意内廷女官的事情,一来是觉得女子做官,不过是处理一些宫务,实在跟自己无关,二来则是她们在内廷,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必要和心思去了解。
  可以后江妩可能会去,他便十分在意起来,如今头一次对里头有点好奇,“怎么样,考得很难么?”
  江妩嗯了声,说其实还行,回想一番。
  “择笔,选纸,识墨......这些我倒是没什么。像喻糜、松烟、油烟那些我都分得出来。不过后头还要教我们比对字迹,判断是不是一个人写的,我盯得差点花了眼。最后就是抄录,规定几炷香内,要抄抄写写很多东西,不得出错。”
  他记得她的博物和见识,也笃信她辨识的能力。
  听她说起后头的内容,裴弗舟哦了声。
  “正常。我记得尚宫局的司记典记大概掌文簿出入,所以总要先抄录,再执行。你去选应这两个,肯定要看这些的。”
  他也就比她大个三四岁,可现在看她却是一团孩子气,忍不住按了按她的肩头,转而鼓励起来,“没事。试过一次,就当长见识了么。”
  江妩点点头,只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说是呀,“尚宫尚仪在中庭,刚好在禁庭和外庭前朝之间,出入还都挺方便的......好像还见到你姨母了,她远远的路过,没有过来看,往尚服局去了”
  裴弗舟听她叽叽喳喳地分享见闻,忍不住淡笑,道:“你瞧。中庭往后我都很少进去,六尚更不必说,你现在都比我有见识了。”
  她抿着唇,乜了他一眼。
  分明裴弗舟连面见天子也见怪不怪的,还非要在这种小事上与她承让。
  听着未免有卖乖和献殷勤的嫌疑。
  她不去领情,只去看他的侧脸,好像含着淡淡的笑,看上去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温俊。
  这时候的裴弗舟不似他金吾执夜的时候,总是瞧着格外顺眼些。
  她忍不住缠问他,“你还没说呢,怎么肯突然担保我,教我来春选。我以后若是真在里头出了事,问责起来,可是要牵连你的。”
  裴弗舟垂了垂眼,有点为难。
  自前些日子听她说完一大堆之后,他回去一连告假十日,也想了很多。
  其实,她和他也差不了多少,多少承了家族的期待。她是女子,总要格外难一些。
  她没有兄长,还有个拖油瓶弟弟。除了教她高嫁,好像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
  春秋更代,旧望还是新贵不过都是轮着来。或许百年之后,哪日他裴家也沦为破败之族,也要想着法子去争得一席之地。
  他前世如果想到这一层,就实在不该说她那话,也不该去再迫她什么。
  只是......她上次自己说的好像不想嫁人,心底觉得茫然不得力。
  这感觉,他很理解,所以才想了这样的方式,只希望她可以在另一番天地里得见一丝不同寻常的风景。
  心里分明百转千回,可是到了嘴边噎了一下。
  他还是有点爱面子,不敢再把感情在她面前全盘托出。
  于是没有接她的话,只自顾自地叹息,抬眼间映入一袭暧暧的春光。
  “没有为什么。我只是想起来我阿娘么。她一辈子在后宅,活完丈夫活儿子,最后早早去了。如果她没选我父亲,或许在其他地方,可以活得更久一些。”
  江妩听得落寞,他娘必定是身出高门,嫁了人,一辈子就吞没在后宅里头了。这种事情,倒也不分高门还是庶民了。
  她淡淡地嗯了声。
  而后回神来,上下盯了盯他,道:“你可是个郎子......怎么那么幽怨。”
  他语塞,和她好歹友人一场,难得同她说点掏心窝的话,反倒被她戳了一下。
  裴弗舟无奈一笑,他变得没脾气起来。大概,自己总是要拿江妩没有办法。
  *
  入了槐月上旬,枝头摇曳着沉甸甸的花。
  东都满城芬芳。
  等待宣榜的日子,裴弗舟好像比她还要心焦,时不时托人打听有没有结果,最后都是只得到一句“还未”。
  裴弗舟在外面再厉害,到底手是伸不到内廷,所以两人只好干巴巴地挨着时光,照旧等着规定通知的日子。
  很奇怪,到了现在两人才好像真正像个朋友,说话的时候彼此平和客气很多。
  连同过去那些事情,也都默契地一并不再提及。
  江妩一直是个努力活在当下的性子,其实如果当初裴弗舟不给她找事,她自然也可以好好和他相处。
  他如今叫她出来吃饭,她也很自然地跟出去。仿佛还像从前他失忆那样,续接上了那种若有如无的感觉。
  江妩没了那种诓骗他的紧张和压力,人也变得放松下来。
  见裴弗舟盯着那鱼脍似乎陷入了沉思,她问:“怎么了?”
  “这都过去十日了......该不会出什么岔子了?皇后统领六宫,难道她动了手脚?”
  江妩看他一脸深谋远虑,忍不住失笑,“我都不去在意了,原来你还在想这个。再说,这么一点小事,至于人家干涉?你这思路,还是放在自己的军务上吧。”
  他却诶了一声,仔细提点道:“你不知道么,继后同七皇子如今对太子之位十分留意,怕不是上次在街上我同七皇子生了抵牾,你被牵连了?......怪我怪我。”
  思忖一下,他忽然觉得这样下去似乎有点危险——从前只觉得自己很喜欢江妩,可什么时候她快成了他的软肋。
  他垂眸后悔上次与七皇子的冲突,她却浑然不在意。
  只抱臂挪到案几上,举着筷子微微一笑,“着急也没用呀。皇帝不急太监急,再等等,这种事情,多半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才行。”
  裴弗舟微翘的眼梢乜了她一下,十分在意起她那句不恰当的比喻。
  *
  可江妩这么一说,反倒宣榜忽地就在第三天出来了。
  裴弗舟赶紧过来同她说,她得了消息之后,直接丢下绣花,急冲冲地去宫门等着进去听宣。
  日头微倾,女郎们披着外衫结伴出来了,有的挂了笑脸,有的垂头丧气。
  裴弗舟在宫外等了很久很久,人都散了,迟迟不见她。
  上次是她最后一个进去春选的,可今日她是第一个进去听结果的。
  她隐隐的期待他全都看在眼里,自己比她更怕那个不好的通知。
  裴弗舟揪心起来,心想怎么会?
  以他的了解,她应当很顺利才是,难不成哪里除了差错?
  他负手踱步起来,垂柳勾在他的臂弯,他却不理。
  可恨自己不是个女子,不能赶紧进去瞧一瞧。
  过了一会儿,见江妩慢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硕大的甬道像一个半扣的腕,将她整个人笼在里头。
  穿堂风阵阵卷起她的衣摆,纷纷落落,像是一只要被吹走的蝴蝶,看上去十分落寞。
  他不由皱起了眉,长腿几步就上前,垂眸急急问道:“如何?”
  江妩不说话,只是低着头,半晌,哀哀地叹了气。
  她抬脸看向他,秀眉淡淡,一双遗憾无奈的眼。
  裴弗舟不由心里一沉,石沉大海似的难受下去,仿佛落榜的是他自己。
  他闭了闭眼,苦涩之意翻涌在舌尖上,不知道安慰什么,只颤颤巍巍地抬起手。
  迟疑片刻,最终没有去抱她,只按在了她的肩头,仿佛想通过此渡给她一点力气。
  然而片刻,垂眸间她那黯然的脸色仿佛绷不住似的一笑,瞬间绽放的芙蓉似的。
  她不难过了,反而眉眼弯弯,朝他点点头。
  裴弗舟愣愣的,只听江妩嗤嗤一笑,道:“逗你的。上面有我名字。”
  他吃惊地微微睁大了眸,而后失笑了一下,浅浅的笑意在眼角眉梢缓缓流淌开来。
  “你......”
  他轻嗤,摇头无奈,“你最爱诓我了。”
  她抿抿唇,无辜地说这怎么能算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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