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原先有两个司记的,只是另一个已经出宫,而下头的人,也没有合适的人选,索性就由一个来继续撑起。
  钟司记看她对事务上心,知急缓,不由点点头。
  停了笔,看向她,道:“当初我录用你之前,见是裴家二公子写的荐信,只觉得新奇。原先还想他是不是给自己的什么人走后门,塞到这里来。”
  江妩登时红了点脸,嗫嚅地坐在对面的案几前,揽袖研墨,道:“钟姑姑您想到哪里去了......我若是彼时知道这是走后门,而不是凭真本事的,我实在也没脸子进来了。”
  钟司记有一副从容平淡的眉眼,听了只笑笑,淡然道:“我自然明白你的话。只是,从来没见这位裴二公子给什么人递过话,当时觉得十分好奇罢了。那日我见了你考核答卷,皆见真章,我很看好你,也明白难怪他要给你写荐书。”
  她是个言语快爽干脆的性子,话赶话的,也就直接问了起来。
  “不过......你真的同他没有半点关系么?我在禁中都听说过,这位裴二公子可不好相与,看人的眼神像刀锋,盯上了谁,谁总会退避三分。如此,他怎肯为你屈笔?”
  江妩被钟司记说得有些尴尬,这个问题,她自己如今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起关系,倒也有点好笑。
  两辈子了!她同他好像已经不止经历过一种关系,
  可到了现在,她有点稀里糊涂,也不知该算什么,归属哪一类。
  江妩难为情地掖了掖脸颊,摊开书册对照着开始抄录,低眉喃喃道:“钟姑姑别乱说。我和他就是熟人......最多,比熟人再熟一点点罢了......”
  世家公子的桃花,总会引得旁人多关注几分,更何况裴弗舟还是个在宫里的熟脸,从前也一直没什么被传的闲话。
  如今她倒是同他被绑在了一处似的,竟然从旁人嘴里成双成对地提出来。
  江妩怕钟司记继续盘问,于是赶紧拐了话题,回头看了看外头流霞滚滚的黄昏。
  “时候不早了,钟姑姑不回去歇息么?”
  这个时辰里,宫官与宫女各自回官舍去了,钟司记整日里总是在忙个不停似的,仿佛有干不完的事情。
  钟司记哂笑,“再忙一会儿吧。回去也无事可做。习惯了,手里停下来,就觉得心慌。”
  江妩捏着笔杆抬头,好奇起来,“钟姑姑进宫很久了么。”
  “到了如今,刚好二十九年。”
  江妩讶然,轻声道:“到了时间没出宫归家去么?”
  宫女如无特殊情况,留到二十五可自行婚配,很多人也熬到了这年纪,都出去嫁人了。
  钟司记听罢,却冷了眉眼,笔勾微转,嗤道:“出去了,又回来了。”
  她说着,搁下笔,毫不避讳地撸起袖子给江妩看,江妩眸色一紧,倒吸了口气,见上头隐隐有着青色的沉积似的伤痕。
  钟司记咬牙切齿,“不瞒你说。这就是当年出宫后,我那个已经和离的前夫干的事。我耶娘早死,我好不容易跑回舅婶家,可他们却不管我,只叫我回丈夫家去。”
  江妩怔怔的,只听对面一声寒凉的苦笑。
  “其实么,旁人总觉得这宫城深深,像个吞人的猛兽。可我倒觉得,在宫城里呆着是最安全的。外头的人想抓你,也只能眼巴巴地瞧着里头。可若是出去了,没了这铁壁铜墙,任谁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你推进深渊。”
  话音落下,语调的尾端带着点寒凉之意。
  胜春已经极致了,门窗皆是敞开的,晚风涌了进来,卷着阵阵花香,翻涌起雪白的纸张,哗啦哗啦的响。
  江妩听得凝神了,拂起的纸张被她停住的笔尖轻轻勾出一道墨痕。
  她回过神来,惊得“啊”了一下,赶紧搁下笔。
  一张纸,半面字,就这么作废了。实在可惜。
  只能重新抄录。
  一书灯火下,她略略怅然起来,落笔间仍旧思绪纷飞。
  事到如今,她发觉还是有些事情不甚理解。
  比如,她好像仍然不知道为什么裴弗舟给她写荐信,仿佛是故意让她入这座宫城来。
  可他若是为了让她进来避开风险,他自己又要做什么?
  .
  一连数日的抄录,江妩很快就完成了。
  字迹秀丽,毫无差错。
  钟司记很满意,说果然没有看错人,而后给她递来了几本名册,上头都是准备出宫终老的宫人,年岁已经不小。
  她将官印递给她,道:“挑勾的这些,在出宫的文书上盖印便可。”
  江妩应是,而后坐在一旁开始处理。
  她一个个核查着,而后不由蹙了蹙眉。
  钟司记留意道,问她怎么了。
  江妩答,“这些人,似乎原先都出自一个宫里呢?”
  钟司记说是,“她们原先是旧历金昌公主的侍女和嬷嬷,金昌公主于旧历十八年和亲回鹘,这些人没有带走,也就分散各处。”
  江妩笔下一顿,下意识地拿出另一册翻开查来看,果然见上头记载着彼年公主出关回鹘和亲之事。
  她颤了颤,往后翻了一页,是白纸。
  自然应该是白纸,可上辈子就不是了。
  她知道,当年约莫就是在这张纸上,记载着她的名字和结局,作为金昌公主之后,又一位去异国和亲的对象。
  江妩心里难过起来,深吸一口气,怕被发觉不对劲,只赶紧闷头继续核对盖章。
  ......
  想起来四月上旬入宫到现在已经是五月浓盛之时。
  她看到海棠败去,芍药盛放。
  或许是因为天气开始暖燥起来,弄得人心中也是揣了个什么似的,总有一种有东西要破土而出的错觉。
  江妩未见过裴弗舟再来了,可心里想着那点疑惑,总想找机会问个清楚。
  除了禁庭在后头,她还没去过,如今她已经对中庭前后的路都很熟悉。
  路过刚进宫时,遇到裴弗舟的那一棵花树,她总是会不自觉地在那边回廊出踌躇一会儿。
  瞧瞧这人是不是又躲在树后头等着吓她。
  然而很奇怪,并没有。
  今日抄录完,她便暂无差事,钟司记和司籍盯着小宫人晒书去了。
  索性她又悄悄往前多走了点,守在中庭和前廷交接处,随手抓了个小内侍,低声问:“今日裴将军入宫了吗?”
  怕对方多嘴察觉什么,她补充道,“今日有几位宫人出宫归老,彼时放归,恐要将近夜禁,要劳烦裴将军通融几许。”
  小内侍了然,然而只摇摇头,看了一眼她腰间的宫牌,答,“回典记,没见裴将军过来。”
  江妩心下有点怪哉起来......
  这裴弗舟,最近很忙么?记得他从前每月都要入宫至少两三次呢。
  她转念一想,或许是他其实入宫过,只是实在顾不上答应她说过的那些话,匆匆办完事情就直接走掉了也未可知。
  ...
  江妩端袖回去,有点淡淡的失落,回了官舍,却见阿止在她屋外团团转。
  远远看她神色焦虑,不由纳罕,走过去问,“阿止怎么了?”
  阿止回头吓一跳,连忙又推她往外走,“总算来了。快去局中吧。禁庭有人宣你!一直等着呢!”
  江妩大感意外,禁庭来人不可怠慢的,她旋身往外走,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紧张地回头问,“钟姑姑去么?”
  “钟姑姑还没回来呢。”
  江妩匆匆道了一声谢,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赶到了尚宫局,上座旁立着个中贵人并几个小内侍,似是等了一阵。
  江妩缓了口气,抱袖稳稳当当地走上前去,不慌不忙道:“中贵,得闻有诏,来迟了。”
  中贵人慢悠悠地嗯了一声,也不多问。越往深宫走,人的话仿佛就越少似的。
  他倒是和善,嗓音悠悠道:“贵妃要见你。”
  ...
  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其实郑贵妃很早就得知裴弗舟给人写了荐书,那人就在尚宫局做典记。
  连名字出身都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她坐在亭中品茗,随手放下江妩的身籍书,点了点那薄册,对眼前的人无奈,道:“所以就是她么,教你拒了裴张两家的婚事。”
  裴弗舟正坐在那里,被姨母当面戳破了这点私心,十分羞赧起来,他抿唇,道:“也不全是......既然不喜欢张家娘子,何必还要牵绊人家?不如干脆拒绝。”
  郑贵妃一嗤,道:“你是武臣,又尚且年轻,这荐书就算要写,也更应该由你父亲来写,而不是你,知道么?”
  裴弗舟不答。
  郑贵妃喃喃道:“索性我问了宫正同宁尚宫,这江妩行止无差错,办事也算仔细,教人没挑出什么毛病。不然,她出了什么岔子,万一闹得一天星斗,问责起来第一个就牵连你。”
  裴弗舟皱皱眉,有些无奈地进言,道:“她不是那种人......”
  郑贵妃一笑,轻轻嗤道,“是么?可我看她很有本事的,竟然叫你胆子越来越大,敢打听起禁中事。怎么......平日不来看望你姨母,一听我今日要见她,就赶紧找理由过来。”
  裴弗舟一听这也被发现了,脸色发窘,只好讪讪道了一声,“姨母,您就别说我了。”
  郑贵妃摇头,她一叹,“你母亲去得早,若她在,很多事情可以直接帮你去讲,定不会让你这孩子自己胡乱弄到这里。”
  到底是对江妩有些好奇,郑贵妃压了一个月才要见,也算是沉一沉江妩的心性。
  等了一盏茶的时间,见石子小径上,花团簇簇里多了一道倩影,梳着寻常的宫髻,穿着典记之服,双手对在袖子里。
  行止倒是规矩端柔的模样。
  裴弗舟坐在那,遥遥地瞧,手不由得慢慢握了握。
  他一个月多没敢去贸然烦她,这时候见到她过来,发觉她变得似乎更不一样了。
  经过简单修剪搭理的花枝,少了些肆无忌惮的跳脱,包裹了几分矜持的柔美。
  可她越是矜持的模样,反而引得人心春动,想去在她的矜持之下探究一番。
  虽然,江妩这矜持的模样可能只是暂时学来的,那骨子里还是一如既往地我行我素着,可裴弗舟无所谓,见她神情从容舒怀,便得知她过的很好,这就行了。
  江妩被引着走上前来,不急不缓,衣带只在脚边打旋。
  踏上阶梯时,先入目的是一双黑色皮革的短腰靴,她一皱眉,竟然有外臣在么。
  然而抬目看上去,却是那张熟悉的脸。
  裴弗舟正身姿英挺地坐在那里,武弁的垂绳自他两颊边垂落,显然是刚从宫外下了勤过来。
  他正将臂肘放在石桌上,目光柔和地看她,一副侯君已久的模样。
  她心头一跳,有万分的惊讶,可看了他一眼就不好再多随意乱看。
  毕竟当着郑贵妃在,总有一种心虚的感觉萦绕在心里......
  于是她只垂着眸上前,先给贵妃拜礼,道,“得娘娘传见。”
  她前头传来一道雍容自得的嗓音,道:“抬头给我瞧瞧。”
  江妩抬头,见郑贵妃脸庞圆玉丰润,整个人拢着一种天然养尊处优的闲适与贵气。
  裴弗舟和她竟然眉眼间有点相像,似乎都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
  江妩很快垂下眼,没有说话。
  郑贵妃打量起来,倒是点点头,温和道:“是个难得的美人。”
  江妩不多言,自知那是宫妃,而自己是宫官,于是只答了一句,“娘娘谬赞。”
  郑贵妃淡淡一笑,“我听有人说,你字写得很好?”
  江妩道:“回娘娘,勉强得入司记的眼,这才得幸入宫。”
  寻常宫人刚来,见皇后或贵妃的驾总是诚惶诚恐的,她倒好,问什么答什么,不肯多答一点,也不会少答一点。
  郑贵妃以为江妩会提裴弗舟,可她没有,大概是自知裴弗舟给她写荐书有些不妥,生怕和裴弗舟再牵连上,引得旁人误会。
  这样倒也好。
  江妩答得顺其自然,裴弗舟在一旁听得倒是格外认真,只怕姨母挑剔她。
  这时候,郑贵妃却突然一笑,直接问道:“你正值韶华之龄,只得做宫官,到底有些可惜,不如到本宫身边来做女史,总比寻常宫务轻松。”
  这话引得裴弗舟心头一骇,姨母可没有和他说这事。
  做女史么,那相当于总要得见圣驾,万一被皇帝看到,一朝宠幸,自是要升做宫妃的。
  他一个慌乱,抬手险些碰烦了茶盏,瓷碗碰撞的声音引得郑贵妃侧目一盯,裴弗舟本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郑贵妃用眼神阻挡了下去。
  裴弗舟替她担忧,可江妩却比他从容。
  她脸上没什么神情,只是依旧柔淡的一张脸,端袖躬身道:“娘娘厚爱,可妾身在局中忙碌惯了,若真得闲,反倒不自在。恳请娘娘继续留我于六尚之中。”
  郑贵妃听罢,顿了顿,脸上那探究的神情渐渐松下去。
  她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点头道:“善。既然你在局中更习惯,那本宫也不会勉强你过来。不过,你字写得好,得空传你指点小公主,你还是要过来的。”
  江妩微微松了口气,依依道:“是。”
  这厢话落,不远处有明黄的仪仗从桥上走下,正缓缓过来。
  郑贵妃一眼看到,缓缓起身,带着一大帮人迎了上去,道:“圣人。”
  江妩此时进退不得,只好也跟着人群过去。
  临了圣驾,她下意识一个错身,轻轻躲到了裴弗舟后头,那身影宽阔,刚好形成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屏障。
  他们两个,一个是宫官,一个是外臣,皆不算内宫中人,于是只站在一群人的最后面。
  “你方才是不是又迷路了。”裴弗舟压低了声音问她,带着点无奈的笑。
  江妩匆促了一下,还不是因为她去寻他,以为他在宫外有什么事情。
  可这时候也不敢大声怼回去。
  她不答,在他身后嗫嚅反问,“你怎么到禁中来了?”
  裴弗舟噎了一下,她说话时候的热气微微散在后背,暖暖湿湿的一小团,透过薄薄的锦衣传了过来。
  可他也不好回答,总不能直接厚着脸皮说出来,此行过来是怕她被姨母为难吧?
  两人都有点别扭地僵持的时候。
  忽然皇帝一回头,视线向后头云云一扫,江妩立刻闭了嘴。
  裴弗舟也有点心虚,他直了身,不敢再走神了,躬身对叉了手,装作若无其事,道:“圣人。”
  皇帝笑笑道:“难得弗舟还没走呢,正好。临近暮春花最盛,今日有清风,便都一同去御庭园游赏吧。”
  裴弗舟利落道:“谢圣人,臣遵旨。”
  江妩皱皱眉,悄悄拉了一把他的袖摆,嘘声问,“我也要伴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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