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江妩被一群小姑娘连推带跩,无奈地笑笑,只好依了。
  舒州江水多,她从前就总玩这些。熟练地举起小弓,搭起短箭,只是那箭的头不是铁,而是一个包裹着彩料的小布包。
  她引弓,朝湖上飘着的木鸭射出去,刚好打中了鸭的脑袋,红色的印点一大团,算是击中。
  小宫人连连惊叹地道好,闹着要江妩教。
  江妩拿她们没办法,正耐心地扶着一个小宫人的手臂指导她。
  忽听身后有一声温然的笑意,伴着暖暖的夏风飘了过来。
  江妩凝了一下,以为是那个人。
  心头下意识地一跳,起身循声回头看过去。
  不由蹙眉愣住了......
  微风中,苏弈宽袖薄衫,轻带缓系,正站在小径上朝这边望过来。
  他的唇边依旧是记忆里那种带着暖意的浅笑,立在天光之下,手中拿着一个锦盒,另一只手则负在身后——
  ——当真是风度翩翩,公子如玉。
  一群小宫人看得呆了,还未及笄,已经有点情窦初开。纷纷挤过来行礼,可也还不认识他是谁,只觉得他生得好看又斯文。
  苏弈见江妩怔怔的,慢慢灿灿地一笑,和声道:“江典记,我正要托人去将这个给你,原来你在这里,还真是有缘呢。”
  和裴弗舟不同,苏弈言谈间总是没什么距离感似的,带着那样平易近人、又温和的笑意,没有架子,教人永远说不出一个不好。
  江妩方才错当他是裴弗舟了,回过神来,陷入了一种不安和忐忑中。
  她连忙上前半步,带着小宫人拜过,“见过世子......”
  苏弈看在眼里,忙说不必多礼,然而语调间有几分怜意,显然是没太适应这样的她。
  他顿了顿,终于抬眸笑笑,道:“江典记,能否单独说几句话呢?”
  ...
  江妩记得这里离清凉殿应该不远,近来圣人常去那里避暑,因此诏见朝臣时,也是在那一头。
  她端袖走在苏弈旁边靠后的位置,垂了眸,想着他大抵是从清凉殿来的,于是寒暄道:“世子今日难得入宫,可是事务繁忙?”
  苏弈脚步慢下来,一笑,道:“使臣觐见,礼仪繁多。圣人叫鸿胪寺卿与梁国公府共商接待事宜,我这才进宫。”
  江妩轻轻哦了一声,没再多话。
  可心里觉得苏弈很奇怪,竟然对她进宫的这件事情倒是置若罔闻,也没有多问什么。
  江妩心里惘惘的,按说她前任的‘情郎’再一次和她这般同行,她应是追忆万千的。
  可如今同苏弈一起走在这漫漫夏意之中,她已经是不适应多于感慨。
  苏弈忽然顿住脚,回过身来,顺手将锦盒递给她。
  江妩心惊起来,这样的表情浮在了脸上,她左右看看,忙低声提醒道:“世子,此举不妥......”
  苏弈愣了愣,而后慢慢笑了笑,喃喃道:“哦......我都忘记这是在宫里了。若是在外面,自然就不会如此。”
  江妩没说话,只把手慢慢缩进了袖着暗纹的典服的袖口里,不打算去接。
  苏弈看到这一小小的动作,不由怅然地挑了下眉梢,笑意中带着一丝微苦,“看来,还是要托人送到你的官舍去,你才肯承情啊。”
  江妩愣了一下......
  “世子......怎么,那一锦盒的糖果子,是你送的?”
  她万万没想到可能会是苏弈,竟然还以为是裴弗舟给的。
  心里也不知怎么,别扭起来。
  苏弈没否认,只是掀起眼皮,他道:“是的。”
  继而,眸色里翻涌起经年累月的那些记忆,很多不起眼的小事如今变得弥足珍贵。
  他温润牵唇,暧暧道,“北坊烧蜜斋的糕点......虽然昂贵,但东都数一,无人能数二。你......还记得吗?”
  这句话里有太多晦暗不明的含义,江妩立刻听出来了!
  当年苏弈单独同她第一次相约出门,知道她喜欢吃甜,便给她买了这家糖果子。
  江妩震了震,暖风拂过了衣衫,攀上后背时,不禁泛起一层凉意。
  她瞠大了眼睛,一点就明白,苏弈点了点头,说,是的。
  “我其实很早就猜到你重生了,就在那日,你在街头撞上了我的车辇。其实如今应该说,我们三个都一样。”
  苏弈的声音是斯文轻盈的,可江妩还是怔惊地立在那,仿佛听了一个晴天霹雳。
  半晌,她讷讷起来,才回了神似的,“我当时听闻世子娶了贤良之妻,想来应一生顺遂......”
  苏弈笑笑说不,“娶高门之妻,是我彼时遵从家族之命罢了。可我其实也没有顺遂,相反,苏家被圣人问责降罪,流放岭南。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染了瘴气,最终而去。”
  他尽量委婉地说起先前的恩怨,本意还是希望她能忘却。
  江妩淡淡的,虚应地牵了一下唇。
  其实很早就想清楚了,她和苏弈,看似是有过情的两人,可最后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谁都没有深刻的喜欢过罢了。
  只垂了眸,平静道:“世子您现在说这些做什么呢......我现在很好。”说着,她欲快步离去,喃喃道:“妾身不便在此久留,世子自便。”
  江妩要走,苏弈却不肯,他叫她,她却装没听见。
  忍不住之下,干脆拂袖放声去问了一句,“阿妩,你都不问问我当初为何那样做么?”
  如果她怪责诘问,他反而会舒服一点,可江妩却没有。她平淡得像鱼藻池的湖水,甚至,宽容得像是一尊菩萨。
  所以苏弈继续去问了,不顾那些伤痛,直白地要拦住她。
  江妩足下一顿,她端袖回身,又走了回来。
  苏弈看她过来,无奈地笑了一下,道:“你一直在躲着我,我理解。”
  江妩摇摇头,道:“很多事情,裴弗舟都告诉我了。世子,我回来只是想说,既然先前已经断了,如今便各自安好吧。以前的那个我,已经留在了突骑施的阏氏墓里,现在的我,不会再去想很多过去的事情。”
  “......”
  她说着,在风中的淡淡浅笑,“只是世子风流倜傥,我只希望,你不要再用那样的方式找第二个姑娘,像我一样,去替你妹妹蓉娘子。”
  苏弈一凝,随即失笑,“所以你觉得从头到尾都是我在安排的么?”
  她没有说话,语调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像说个寻常的事情似的,“其实谁安排的有那么重要吗......若替彼时的江妩说一句,世子到底还是把那个她丢在那边了。”
  苏弈听得动容,忍不住伸手来搀她,却被她轻轻避开了。
  他惆怅一下,自嘲的嗤道:“既然你如此说,那让我也替彼时的苏弈辩驳几句好么?”
  继而负手,思绪飘渺起来,“知道么。我在岭南每每想起此事,倒都觉得或许是我苏家该绝,从举荐叔舅对战事不甚通透的人去做什么参谋官,到后来蓉儿她不听耶娘劝阻,与陈逊纠缠。”
  江妩蹙眉,忍不住问道:“这和蓉娘子有什么关系?”
  苏弈苦涩地笑,“家丑不可外扬,可既然是前尘,我说了也无妨。彼时战败,原本应是太子之妹,元后之女送去和亲,可圣人到底念及公主尚轻,于心不忍,便照旧,选宗室朝臣女封郡主...此事涉及苏家,蓉儿自然成了第一人。”
  “...那时候,你我还不曾十分的相熟,所以纵使举家焦头烂额,也自然没有想到你。可后来,蓉儿与母亲说起,她和陈逊已是有过......肌肤之亲...哭闹着一定要跟陈逊。母亲招来陈逊问责,陈逊却献上了李代桃僵的一计。”
  “那时候,我不明白为什么陈逊说有一人可选的时候,提到了你......后来才知道,”
  苏弈无奈的笑了一下,“原来,陈逊原本是你的相看对象,你将他拒了。他倒不是怀恨你此举,只是陈逊本来只想入梁国公府娶苏蓉,你不拒他,他也会拒你。蓉儿那时候要和亲,陈逊想保蓉儿,也就献上了这个法子。”
  江妩茫茫的,细细顺了一遍,很快便懂了。
  她不提献计之人,反而去直直问苏弈,问道:“那世子不还是应下了么?...彼时大概你们都在看笑话吧。”
  苏弈摇头说没有,“你当时一派天真,我看在眼里,可心中像是撕扯开了一样。”
  江妩倒吸一口气,觉得没必要再听下去。
  她皱眉,退了两步,自己比自己想象中更绝情一些,“世子自重吧。我如今是禁中之人,身在宫中,还请慎言。”
  苏弈温煦地笑,带着点无奈,道:“是宫中,又不是道观,红尘未断,你何必说这些话呢?”
  他上前一步,玉面长身在日光下显得更加清俊,他笑了笑,“裴弗舟把你送进来,可你现在真的很好么?早起晚归,忙忙碌碌。”
  江妩退了一大步,抱袖垂眸道:“可我如鱼饮水,冷暖自知。这是我自己选的。”
  苏弈缓了两口气,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道:“他都对你说什么了?怎么他给你的,如今就成好的了?......想来他不会说我什么好话吧。”
  江妩一蹙眉,抬眼道:“他没说过你半句不好。”
  苏弈见她维护他,不禁轻嘲起来,姿态间失了几分儒雅。
  太想弥补的人没有机会,就像永世不得超生一样带着负罪感熬过每一天。
  苏弈忍不住苦笑起来,愤恨起来,混着难言的嫉妒,说:“你知道么?你只听他说,却不听我说。裴弗舟比我幸运太多!他可以远征边关,一泄郁结,可我却必须在宦海里小心前行;他有胆不顾死者为大,不顾两国最后那点脸面,挖了你的阏氏墓把你带回,闹到人人瞠目结舌...可我,却连你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他把你的骨灰送回了舒州,让我无法在你墓前忏悔得到救赎。他有了军功,能在永宁浮屠寺中修了你的供养像,却不允许我为你的往生祈祷。就连最后么......”
  他闭眼,缓了口气,呵了一声。
  “......我选择忍痛隐忍,我娶侍郎之女,我要稳固苏家,我选择面对残酷真实的结局......可他呢,他却敢在大婚前吞金自戕,不顾他裴家基业和脸面,自己彻彻底底的得了个解脱...我在往后的日子里,日日煎熬,直到目睹苏家败落,孤身抱憾于寂寂岭南......\"
  \"阿妩你告诉我,\" 苏弈抬起手按下她的肩头,震了一震,“你是不是喜欢上裴弗舟了?”
  他径直地盯着她的眼底,慌乱地探寻,“...你既然连他都能宽恕,我们曾有情,你为什么不能同样回头看看我?”
  执念的人最可怕,得不到救赎的人像个压抑的爆竹,轻轻一按就要炸开似的。
  可江妩从来没听过裴弗舟说起那些事......
  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心口里像是塞了一只兔子,狂乱地跳动起来。
  那些事情,一波接着一波,在她脑袋里掀起风浪。
  她被苏弈最后问得心头摇晃起来,不由涨着脸,强行挣脱开,冷声道:“世子你自重,不然我喊宫卫了!”
  她抬起一只手,阻止他不要再靠近,另一只手按着额头,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恍惚。
  “世子...就这样吧。”
  半晌,她缓下神来,忽而无奈地笑笑,抬头胡言乱语地说了一句,“其实忘了告诉你。我一直不喜欢烧蜜斋的味道......它们,太腻了。”
  那时候,苏弈带她吃,她为了投其所好,所以只说喜欢,不说不好。
  其实一开始两人就是错的了。
  “这并不是爱,只是怜悯我......” 江妩摇了摇头,后退几步,“你想要的,只不过是想从那个北上和亲的我那里,给自己得到最终的宽恕和解脱罢了......”
  她有几分脱力,后撤几步,转身端袖就急急走掉,头也不回,只想赶紧离开这里。
  苏弈没有再追上来了。
  ...
  江妩临了局中,见钟司记在里面,连忙端肃了一下仪容,提衫迈入,勉力笑道:“姑姑,可有事情吩咐。”
  钟司记看了她一眼,不见有异,道:“鸿胪寺才说的,大食师团不是三人,是十人。各司的报目又要重来,这几日有的忙了。”
  说着,递给她烧尾宴的单子,“这是方才新递过来的,誊抄两份记录在册,加了官印之后,一份送去御前中贵人那里。”
  江妩应是,如今已经学会喜行不于色,从容坐在案几前,揽袖提笔开始抄录。
  蜜和香盘旋而生,窗外轻蝉鸣鸣。
  直到午后过半,她总算全部做完。
  或许是日子一充实起来,很多烦恼就会忘却得很快。
  她回了官舍,直接歪在床上,闷闷地把头埋在被褥里,过了一会儿,不知怎么,有一种想要哭泣的冲动。
  她从被子里抬起脸,见直棂窗外,天边流云飞散,巨大的落霞染透了宫阙的琉璃瓦。
  苏弈的话教她脑子里乱成一团,可她还是更在意起他说裴弗舟的那些事情。
  从前总似乎总是做一个反反复复的梦,梦见她在棺木中的好眠被人吵醒。所以和他也有关么?
  她有点不敢相信,裴弗舟说过喜欢她,可那有多喜欢呢?......
  若说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他彼时几乎日日都在苏弈身边,看着她和苏弈同乐同游。
  那心里又是什么一番光景......?
  吞金,那该有多大的痛苦。她不愿意去细细想象裴弗舟的后事,也不敢去想......
  换了她,诚然是做不到的。
  先前只觉得他那点情愫,不过是男人间的胜负心,或许掺杂了一点欲望。
  可如今,他的感情深刻得让她有点开始害怕。
  然而没有抵触,只是有一种,要被淹没头顶的陌生的慌乱。
  这时候,阿止过来同她商议使团觐见的事情,央央道:“阿妩,帮个忙好么,这几日我娘来东都看我.....可我请了出宫的假,钟姑姑交代的我写不完了,你能不能......”
  话音渐近,临了榻前却惊叫一声。
  阿止呆呆地看着她,喃喃道:“天哩。你的脸好红啊!热伤风了么?”
  江妩抿抿唇,别过脸趴在枕头上,只轻轻背过身。
  她有些羞赧,嗫嚅着说不是,红着脸像是呓语,“我刚才睡着了,做了个梦......梦见了上辈子,好像有个人在悄悄爱我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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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 74 章
  ◎这个吻,是她主动给的◎
  她像是自言自语, 睡梦才醒,迷迷瞪瞪的样子。
  阿止听了,忍不住偷偷地笑她, “你做春梦了吗?”
  她在榻沿边坐下,趴在她的背后, 小声地问,“快说他是谁?...我认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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