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夜——挥墨染蝶【完结】
时间:2023-06-05 14:46:51

  放归原籍,自然是心中一动的,抱穗怔怔地瞧,总觉得她家姑娘变了个人似的。
  江妩笑笑不说话,在小窗前径自坐下来。
  她抽纸提笔,将情况书于信中,打算给家里寄过去。
  墨香满满,信笺如雪。
  上辈子,也是约莫在这个时候,她已经要出嫁和亲,于是几乎抱着必死的心,给耶娘写了一封诀别的信。
  可如今却不一样了,同样是离开这里,前往另一个地方,她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定。于是运笔间多了几分沉稳自洽,一切都不急不缓。
  耳边细听庭院中虫声细鸣,抬目间花色渐深渐浓。
  她静静地凝了神,原来春盛伊始,如此的好看。
  *
  日子一旦充实起来,一晃就过去了。
  卢氏打点出来很多东西,换洗的贴身衣物,珠钗,衫裙,最重要的还有铜钱。
  最后堆成了三个小包袱。
  江妩哭笑不得,“太多了。都得被拦下。”最后她只从里面各自选了几样,装在一个里头带着。
  她入宫听诏的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沈府一家人送到了皇城的小偏门,分明都在东都,可总觉得要咫尺相隔了似的。
  卢氏已经平静,可表姐还在怅然,连同不争气的表哥沈复鸣也是垂眸不说话,一家人都不知是该喜还是忧。
  与国子学儒礼诗书之地的士人风气不同,这洛阳宫城巍峨,越是接近权力的中心,越给人以巨大的压迫感。
  江妩站在城底看,日光辗转在飞檐之端,露出一丝刺目的锋芒,这陌生又危险的景象,给她一种心潮澎湃的错觉。
  她一一拜别,临走前左右张望。
  长街还是那条长街,垂柳依然是那个垂柳。
  只是长街上人影纷纷,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而杨柳依依舒展了丝绦,分明也是不舍得姿态。
  她递了牌子,走进巨大的甬道时,脚下不自知地慢了下来,几次回首道别,都借此瞧一瞧裴弗舟有没有过来相送。
  可惜直到踏上御桥,也依然无果。
  江妩淡淡地落寞几分,这几日她其实是有意地等他的。总觉得他是会来的,可一股脑地忙着到了今日,他竟然没再出现了。
  她不知这是怎么了,有一种突然被撒手不管的感觉,好像一条一直被系在岸边的船,忽然就被解开了绳索,放舟而去。
  心头仿佛摇摇欲坠起来。
  好在她足够坚定,只失神片刻,立即转身跟着进了宫城。
  东都皇城建得十分规整,记得裴弗舟说过,这里有讲究,按照天上星辰而落的宫宇,一步一星,到了夜里,会有一种漫步天河的错觉。
  过了御桥是前朝,平坦开阔,高高的夯土层上建起雄伟的大殿;然而到了中庭,景致渐渐变了,这里多了点锦绣婉转的气象,柔美却不失威仪。
  江妩看得出神了,辗转着目光,瞧什么都好奇,亲眼得见原来禁中里头是这般模样。
  引领的宫人自然见怪不怪,谁都是这么来的,于是只回头轻轻咳嗽提醒,并不说话。
  江妩闻声立即明白,赶紧收回了目光继续跟过去。
  *
  到了局中,繁琐的程序需要再走一遍。
  她站在院中,内侍省的人正式给她读了一遍诏令,而后发了她一枚宫牌。
  “江典记,今后你行走中庭禁中,自当谨言慎行,不得违反宫规。”
  江妩起先顿了顿,而后才发现那个称呼是自己,于是赶紧定了神,垂眸依依接过,唱了一声是。
  今日在这些人来说似乎只是寻常的一天,发了她典记之服,又将她带去了官舍。
  这里不大,肯定比不得在沈府宽敞,可小小的一间采光很好,足够她用,又因为是典记,所以不必同人挤一间去。
  六尚里头的阶级很分明,尚为首,其次是司,而后是典,最末是掌。其余便是无品阶的小宫人。
  她原本的身份应从掌正做起,可因着那封荐信,加上她春选时的确答得十分得好,考核的那一位司正见她熟稔,觉得不必训练太久便可直接使用,于是直接破格录用了她。
  她对着铜镜换下了衣衫,穿上了那典记服。
  左看右看一番,总觉得陌生得不像自己,而是一场梦。
  眼下正是午膳时候,旁人都去吃饭去了。她这官舍里就自己一屋,许是被旁人一时疏忽了,没来得及记叫上这位新人。
  江妩茫然地对袖走出来,一路从来的宫道走了出去,见旁边有洒扫的老内侍,她过去询问,可说了半天,才发现这人是个聋子。
  日头在脑顶照着,越往前走,但见左右御庭,山石嶙峋,繁花堆叠在一起,真是一番别致的盛景。
  她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好像转向了,揣着袍袖四下里张望,正有些迷迷瞪瞪的。
  忽听身后有人在低低笑她。
  “才这么一会儿,你就迷路了么?”
  她心头悸动一下,赶紧回头看过去......
  裴弗舟正抱臂靠在树下,朝这边凝凝地看着。
  春光琅琅,映在他的束腰的斓袍之上,袖笼上银线织就的华纹被照得暗暗灿灿。
  此刻,似乎无法用俊朗去形容他了。
  那一双眉眼间似是拢着一种贵气,是唯有经年浸染于这种宫廷权势才有的气度和从容。
  不似原先威严冷厉,执法无情的模样,此时的他,孤高里牵着一丝温然的笑意,利落的眉眼里泛着一点淡柔,看她时,似乎多了几分不同往日的神情。
  没什么比在陌生的境地见到熟人跟教人欣悦的了。
  江妩忍不住讶了一下,继而小跑几步过去。
  这场景教裴弗舟瞧得心头一动,他靠在那里,并没有走过去,只是看着她这般向自己急急走来,如梦如幻。
  等她临得近了,他嘴上忍不住好心点她,“这是在宫中,教引姑姑没告诉你么,行端影正,小心被人看见。”
  江妩咬着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才来么......”,继而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她有点紧张起来,左右张望,确定无人,才微微安心。
  裴弗舟却不急,“无妨。我说了,我要是得诏入宫,自会来看你。”
  她打量起他武侯的斓袍,回过神来,红着脸有点生气,“原来你早就在宫里了,一直在后头跟着我么?”
  裴弗舟被她发现,不由得讪讪的。
  其实他一直在宫门旁边的长廊阴影下,一路跟到了中庭,再往里就进不去了,于是就在这里等着。
  本以为能在这里看她往后头用膳去的身影,谁想,她倒好,自己一个人转悠半天,差点顺着小径直接往尚书省的方向去了。
  “你看怎么样?”
  裴弗舟正出神想她迷路的事情,忽听她笑言,“嗯?”
  抬眸间,江妩已经展开双袖转了一圈,一身黛蓝的圆领衫裙,腰间系着长及脚腕的浅朱色的丝绦。
  衣袖翩跹中,自她下颌看过去,一段美好纤秀的脖颈露了出来。
  再往下,那从前在宫外可随意袒露的前胸,如今也被衫袍仔细包裹起来,虽不见春色,反倒衬得她端柔清妩,引人心神连连的荡漾。
  他对那一块被遮掩住的地方冒出点无端的猜想,回过神来,自觉冒犯,脸上微微犯了点难堪。
  “好看吗?”
  江妩嘴上问他,自己已经低头欣赏起来,手指抚过裙腰束带上银灰线织就的纹路。
  听他没说话,只道:“会不会很奇怪呢?”
  裴弗舟在天光辗转下仔细瞧她,心悦之人,自然满眼都是好的。
  他眼波有些流连起来,然而她没有瞧到,于是他只淡淡一笑,颔首道:“嗯,很好的。”
  比起这些小装小点,他更在意她的顺遂。
  “所以你还好么?”
  裴弗舟抬手,招她离自己近一些,两人站在花树后,他垂眸低声她,“有人为难你么?见你一个人,你不是说你有个同乡?怎么没和你一起。”
  他一连串地问,她都不知道该答哪个好,索性才第一日呢,她说,“我自己一个小屋子,那个同乡是掌正,大概和我不一起,所以还没见到。”
  裴弗舟哦了声,思忖片刻,道:“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她高一阶,索性自己留意吧。”
  他在前朝和东宫惯了,看什么总要多些顾虑。
  送她进来不是要她总以身犯险去,先前觉得她一定能自洽,如今看她这转向的迷糊劲,忍不住又开始替她操心起来。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他对她的关切和牵挂变得琐碎,江妩说,我明白,然后轻轻努嘴一笑,“这里不比外头。大家都是低头干事的人,互相扶持,哪有那么多弯弯绕。”
  裴弗舟无奈,笃定道:“罢了。如果你有事,必要时我会出现的。”
  她挪过去,迟疑一下,倾身小声问,“司正是几品呢?”
  “女官里头,算是是六品吧。典记为七,掌正算八。”
  她一数,有点不满足起来,“你是三品,我比你的还差四级呢!”
  裴弗舟不由失笑,她倒是有野心,才第一天就开始仰望更高处。
  于是淡淡牵唇,一摇头,“你怎么总和我比呢......再说尚宫才是几品?”,他随口道,“那等你以后得封郡夫人,自然就升成二品,比我还高了。”
  做二等郡夫人么,那不是就要嫁给和他差不多官位的人了?
  她抿了下唇,侧头瞥了一眼,见他倒是神情淡淡的,没怎么多想,突然,他目光转了过来,直直地看进她眼底似的。
  四目相对间,她倏地一怔,下一刻仿佛被烫到了,赶紧别开了脸,有些尴尬。
  她不该在这里久留了,于是一对袖,道:“我要去吃饭了。”
  “那你知道在哪吗?”
  她噎了声,但见他上前几步,在她眼侧恍惚地抬臂一指,低柔的声音在耳上蔓延,“从这里一直走过去,见到自雨亭,左转。”
  “...认识了吗?”
  这距离有些近,她能闻见他袖笼里一袭属于他身体那种温缠的气息。
  她嗯了声,低头就要赶紧走。
  “回来。”
  谁知,他却又叫住她。
  江妩回过身,见他看她时神情认真,一步步地迫近过来。
  他这样的架势要做什么,她很熟悉,心里警铃大作,耳根犯了红。
  她不由脚下慌乱起来,抿着唇踉跄两步,贴在了树身。
  以为他转了性子呢,原来没有,到了这时候,他还敢这般犯险找刺激......
  她顿了声,带了点紧张的颤,“这里是宫廷。我如今可是典记了,你好大的胆子......”
  裴弗舟脚下一停,眉宇间却是淡淡的不解,垂眸看着她一脸紧张的样子,明白过来,不禁一嗤笑。
  而后抬手自她脑顶轻轻掠过,将一朵海棠递到她的唇边。
  裴弗舟眉目微扬,却一本正经道:“江典记,谁说我要亲你了?方才想偷吻你,分明是这朵落花。”
  说着,他轻笑,将花萼慢慢停在她的眼前,与那唇几乎相贴。
  仿佛真的是这朵海棠将吻未吻地落在她的唇边。
  江妩怔怔地接过来,低头闻了闻。
  今岁,海棠正浓,暗香满庭春。
  作者有话说:
  一切资料参考《唐代后宫女官研究 -宫官制度的形成、演变与影响》
第71章 第 71 章
  ◎悄悄勾握在一起◎
  江妩匆匆赶过去的时候, 幸好还来得及。
  一众宫官和宫女坐在长凳上刚开始吃饭,而宫阶高的尚宫则在旁屋单独吃。
  她小心翼翼地停在矮门处,站在门口往里张望, 犹豫自己该坐哪里。
  迟疑中,听有悄声叫她阿妩。
  这个名字有难得的亲切, 她下意识循声寻去,原来是那位当掌记的同乡, 是个叫阿止的,正小声招呼她过去。
  江妩心里一定, 颔首应了一下,赶紧趋身进去,麻溜地入了座位。
  宫正处的阿监从她身旁慢慢掠过,只瞥了一眼风。
  她察言观色算是机灵, 一个眼神立即就懂了, 乖顺地缩了缩脖子,算是会意, 知道自己迟了。
  阿监点点头,很满意,没再说什么, 只舔舔笔尖在小书册上将她的名字挑了个勾子, 就过去了。
  宫里头这些老人,面上不会苛责,只在沉默中以示警告,说话都是十分珍贵的。
  倒不是自持甚高。只是于禁庭中行走, 连鹦鹉之言都要忌惮, 唯恐自己无意中讲了什么被那畜鸟学了去, 而后说与旁人听。
  阿止一面吹着馎饦, 一面用气声问她,“方才你去哪里了,怎么没跟上?”
  江妩拿过一张糖脆饼,小声回道:“我迷路了。”
  “迷路?你该不会去前廷了吧?”
  江妩说差一点,垂着睫自喃道:“遇见一只路过的狸猫......我跟着它走,就寻过来了。”
  阿止以为她说的是尚食局的司饎养的那猫,撇撇嘴道:“哦,是乌云踏雪的那只么,它凶得很呢,还总爱偷鱼吃!你要小心啊!”
  江妩轻轻嗯了一声,“是该小心”,低头抿抿唇,她方才遇到的那个么,倒是个很爱吃鱼的,敢不敢偷鱼不知道,不过,从前的确挺凶呢......
  ......
  饭毕,阿监带走了江妩和其他几个新来的人,一并去司正那头学规矩和宫事,也训练着行路之姿,学呈物端立。
  宫中各局各司事宜,江妩倒是记得很快,笔记记了了一大本,整日点灯熬油地背,连着宫妃一并其女史也都记了下来。
  这上头的考核算是很快通过,可行止之姿可就费劲了。
  她平日随性惯了,虽说上辈子为了高嫁,也曾经努力装模作样过,可一朝重生,也全都忘个一干二净。
  因此,她在这上头练得比旁人久些。司正和阿监总是举着小木板盯着她,弄得江妩惶惶的。
  一晃一个月过去,总算能走路时,挺着修长的脖颈,目光端秀,即便顶着两册书簿,也不会掉下来了。
  等到了黄昏,江妩才揉着后腰从宫正处回了局中。
  钟司记怜悯地看着她,抬唇笑道:“够折腾人的吧?十几年前我也是这么过来的。那帮人啊,不盯你一个半个月的,才不会放人。”
  学完了规矩,宫正处点了头,宫官才能正式开始做事。
  钟司记提着笔,直接将一大沓书册推了过去。
  问江妩道:“怎么样,还有力气么?这些是你这几日本该负责的。不过你才来,我先不勉强你,这些名册你这几日抄录完拿回来。”
  江妩头一个差事,不敢怠慢,对袖行礼之后说不累,“我现在就开始抄录。”
  这里是司记的屋子,因着典记通常为其辅,所以江妩得在这里一并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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