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叔:“卧槽??”
王叔是有些喜剧人的天分的,一脚油门踩下去,又想起这是工作不能乱停,逐渐起步后念叨道:“我的乖乖,老江家小孩儿……”
“是我。”江翊微微笑,继而转头解释:“方言我会说的,只是平时我爷爷不让我说,但是我只对江元麓说普通话,对大家都是方言。那么多孩子就我一个字正腔圆,显得不合群嘛。”
王叔还是很想叙旧的样子:“诶,你刚来我们村的时候还挺小诶,我还给你买糖吃呢……那姑娘听得懂我说话么,咱这也算练过普通话的。”
祁落:“……听得懂的,叔叔。”
差一点就听不懂了而已。她在心里揶揄。
她旁听二人叙旧,江翊从前并不是话多的那种,刚认识的时候相当冷淡,典型的慢热。
遇到熟人之后,就会明显地透露出骨子里的温热,他拉着她坐到公交最前排,“王叔上次没看到我,我去年回来过一次,来得太急,自家开车过来的,也没怎么和大家打招呼。”
那次过来,为了显得低调,江延年还特意不知道从谁那儿借了台大众,毕竟这车牌一个村儿能见到不少,是真的大众。
一路都算平坦,下车时祁落踮脚跳过一片有些湿漉漉的泥,目光里有些茫然:“我们往哪儿走?”
“看下面。”江翊站在她身后。
《桃花源记》对桃花源的描写祁落记得清清楚楚,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确实是豁然开朗。
挡住她视线的那一片嶙峋石块后有一条小道,不长,正好能看到整个村落的全貌,横溪村背靠着山,脚下又有流水淙淙,倒不失为许多有些闲情逸致的老人的好去处,江延年选择这里,十有八九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眼睛一亮,“那是什么?”
“那是咱上届村干部留下来的手迹,刻成的石墩子,说是什么拿来当作村子大门DD”王叔挠了挠头跟下来,终点站的休息时间不算短暂,他暂且能和这两个小孩儿闲聊几句:“进去吗?”
江元麓的屋子坐落在溪边,院落里的花花草草居然还茂然生长着,江翊手里提着的保温袋被他丢到了许久没用的冰箱里。
他钻到冰箱后面找插座,出来时裹了一头发的蜘蛛网。这屋子比他想象中脏很多,虽然去年回来看江元麓时还过来了一次,时间仓促简单扫了个地,把被子托付给邻居进行了晾晒DD却终究抵不过一个屋子的霉味儿。
幸而两个人都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祁落趁着他清理墙角蜘蛛网的功夫跑去把各个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了。
当走进那个看上去似乎是江翊曾经住过的房间时,她的脚步忽然一顿。
房间窗户朝南,阳光很好,窗台上摆着一大堆书,看上去像是一些儿童读物。
木床不算破旧,像是村里定做的木工的手艺,长度对于现在的江翊来说必然是小了。
桌子上散落着几个笔记本,牛皮封面,像是些日记本类的东西。
江翊探头进来看了一眼:“怎么了?”
“没什么。”祁落摇摇头,“我随便看看。”
她一向不会去翻看别人的东西,就算是江翊的也一样,江翊却当着她的面把那几个本子拿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翻了翻,把最上面那个递给她:“你看看这个。”
“这次确实是想带走的,都是些以前的日记。”
收拾出一片可供坐下的区域,江翊便不让她再做什么,说你去看看那本日记吧,坐这儿,要不你就去门外院子吧,拿个凳子,这里灰尘大。
祁落没吭声,转身出门了。指尖捻着日记本最后一页时,能明显感觉得到厚薄不一,她在江翊背过身时偷偷看过,是个封的严严实实的信封,并没有被打开过。
起先她以为是江翊留下来的什么东西,直到看到信封上大气磅礴的几个大字:“吾孙江翊 亲启”
是江元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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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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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有偷看别人隐私的习惯,这一次彻底破了戒DD一定与江翊有关,江元麓留下这么一封信,等待多年以后的江翊看见,一定是一些封藏已久的真相。
信封用胶带封好,胶带有些年头了,撕开时已经有些变黄,却难以避免地沾到一些破碎的纸屑,庆幸里面那张纸完好无损。
她侧头看了一眼,江翊正在清理桌面上落的灰尘,看上去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
她便安下心来,把信纸打开。
心跳声逐渐剧烈,她手指微微颤抖,这样窥探江翊的秘密已经让她破了底线,可她是为了江翊好,一切都是建立在让江翊好的基础之上,江元麓不会怪她的。
一定不会的。
她近乎病态地自我劝说着。
纸页展开,略微发黄的信纸上一格一格的绿色方块。
里面盛着她想要的真相。
小翊:
爷爷在写下这封信时,还在想,不知道你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时候。还是少年,又或者已经长大成人?你在江家的生活还好吗?
爷爷第一次见到你,你还那么小,藕白色的胳膊,像个瓷娃娃似的,总是睡很久很久,睡醒了就哭闹着要找爷爷……
你是他,却又不是他。
爷爷不知道,看到这封信的你,是否已经得知了所有的真相,纠缠在爷爷这一辈人里的那些恩怨情仇,不该用江翊来弥补。
爷爷留下这封信,想把所有的真相告诉你。
我叫程远川,我有个儿子叫程万复,我还有个孙子,名叫程煜。
程煜……
祁落睫毛轻颤,回头看了一眼江翊,江翊仍旧没有察觉她的异常,她打开药瓶,择了一颗安定性的药片,没有就着水,就这么生生咽了下去。
四十年多前,□□下涌现的冤假错案不在少数,□□一次连着一次,磨灭了多少文化教育工作者的一腔热情DD身为文科生,祁落自然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
可她一向只把历史当成历史,并未对其中人物的境遇感同身受过,唯有这一次,当历史的后续真真正正发生在她身上时,她才知道白纸黑字终究无力,书面语言终究无法描摹那段历史的万分之一黑暗。
付其生,付叶清的爷爷,是□□小组的执行者之一。
被迫害的那批人里,华奚大学教授,真正的江元麓,因不忍奇辱,于第二日在大学校园的静明湖被人发现,留下三岁的遗孤江宇,被乡亲抚养长大。
“我是江元麓最亲密的友人,我们曾发誓要开创一个教育领域的新世界。他那么傲气的人,被人推到街上游行,受尽辱骂,他选择一走了之,是我能理解的,可也是我万万不能接受的。”
“事后我曾想要抚养江宇,可江宇已经被亲人带走,对我一个外姓人也自然不放心。”
很多年后,程远川早已成家立业,却也在暗中调查曾经迫害江元麓的那批人。江垣是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直到三十多年后,付其生因暴雨里的一场车祸身殒,程远川才发现了三十年前那次□□的背后主使者,一直是撇的干干净净的江垣。
付其生自己也是个文人,他与江垣是旧识,这也造就了后来江家和付家的交往。
当时摆在付其生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被□□DD连着早先是资产家小姐的且有着身孕的妻子一起,另一个是做江垣的走狗。
江垣其人,并非什么善茬,却也称不上十足的坏人。哪个年代的人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只不过是拼着一条贱命,在尘灰蔽日的世界里窥探一条活路,于是便无所谓是非善恶。
他撇的干净,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付其生的死,表面上是程远川细心谋划长达两年的一场意外,实际上与江垣三十多年前的威胁脱不了干系。
所以,得知真相的程远川再次出手,这次的目标,对准了江垣。
四十多年后,江垣早已不再年轻,而程远川也是鬓发苍白,是什么样的痛恨让他离开了亲生儿子和孙子,找到了早已长大成人的江宇,请求以江元麓的身份,来进行下一场谋划?
这些祁落不得而知。
江垣死在江翊的面前,而江翊被“江元麓”带走,一走就是十多年。
江垣是为了江翊而死。
程远川如是写道:“我用了你来威胁他,孩子,许是曾经作的孽太多,他亦想赎清,也想给子孙后代积德,他自愿赴死。”
他自愿赴死。
“可我看到你的时候,就想起了我的孙子。”
所以他便不忍心虐待江翊,把他悉心带在身边,教是非善恶,竭尽所能给他最好的教育。
他说,要行善,不要仗势欺人。
他说,教你打是为了让你保护别人,而不是去伤害别人。
下面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念叨,几张纸算是塞得满满当当。她拿手机拍下,心下仍旧觉得哪里有些隐隐的不对。
这时江翊终于有了些动静,从房间里探出头来。祁落把破损的信封塞进口袋,只留下信纸折好塞进日记本的最后一页,随即翻到前面的日记,有些恼火地抬头:“你这写的都是些什么啊……”
江翊挠挠头:“啊?”
阳光下的少年脸颊上蹭了灰尘,有些诧异地看她:“不就是一些……”
鸡零狗碎的小事,比如隔壁家的狗狗下了几只崽,河边钓鱼的大叔送了他一条鱼,诸如此类。
祁落敛了眉眼:“我没别的意思。”
“你来帮我个忙。”
江翊说的忙,就是拿着接好的水管,把整个院落的石阶冲上一遍。
江翊除了趟门,不知道去了哪里。
那封信她交还给了江翊,无论如何那是江翊的东西,无论里面有再多让她觉得不祥的东西,那都应该是江翊的。
只是……
“你在江家的生活还好吗?”
“你是他,却又不是他。”
“睡醒了……”
她喃喃回忆着信中的字句。
“就要”
“喊爷爷……”
“藕白色的胳膊……”
不对。不对。
这不应该是一个四岁孩子……不该是一个四岁孩子,应该有的……行为。
你在江家……
十岁……十七岁,七年前的程远川,为什么会知道江翊一定会回到江家?
……江家,江宇的江家……还不能称为江家。
所以那个江家……也只有……
像春日泥土中的种子,等待着最后一滴露水的催生,即将突破土壤……
忽然手上一颤,出神之下竟是没稳住手中的水管。
走的匆忙,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她有些恼火地扔了水管,拍了拍几乎湿透的短袖上衣。刚才的事儿还没想完,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祁落是谁?一点儿水能阻挡祁落思考?
所以等到江翊回来时,就看到祁落对着花圃发呆,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水浸透,她却浑然不觉。
“你……”
不冷吗?
祁落猛然回头,忽觉眉眼中戾气太重,又蓦地把头转回去:“嗯?”
江翊在她身后,伸手把她拉过来:“把衣服换了。”
“没带。一会儿就干了。”
“……”
江翊就这么在她面前把身上那件短袖脱了,丢到她怀里:“去换了。”
“??”祁落看着手里的衣服,瞳孔地震,“啊???”
江翊,就这么,脱了衣服!在她面前!
天啊。
她默默转头:“有必要吗……这么热的天气,我在外面站一会儿也就晾干了。”
“你脱什么衣服啊……”
好,脱衣服。
好。
祁落默默想着,她这经历这是得多人神共愤……
比如前几天她还在三中表白墙里看到了一大串:“表白高二十三班江翊!打篮球掀衣服擦汗时的腹肌……”
“……”
“表白高二十三班江翊!下凡造福人类的顶级帅弟弟!”
还有高三学姐如是发话。
她是有些私心的,比如怀里这件衣服,沾了江翊气息的衣服……
算什么。
她想到等会儿要说些什么,心下就一阵发怵,这是她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却要被她亲手摧毁。
很多年之后,有很多人告诉她,当年的她可以跟江翊站在一边,并肩作战,或许结局要比现在好很多。
可那样不行。
她始终不是能并肩作战的性子,与人同行无异于带了个累赘……又或者说,瞻前顾后,不是她的风格。
江翊是重要的人,是非常重要的人,正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行事风格,过于奋不顾身,甚至于已经有了自我毁灭的趋势,她才更加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决不能带上江翊。
江翊的衣服对她来说太大。本就是oversize,这会儿到了她身上就是麻袋,连大腿都能遮住一些。
她从房间里出来,江翊接过她的湿衣服,挂到衣架上。
一切看上去都是温馨平和的。
这时候已经是六点,江翊把灶台收拾好,就带她出去。
隔壁已经亮了灯火,屋顶冒出了袅袅炊烟。此刻正有人推开他们小院的围栏,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
“张姨。”江翊上前一步,“正打算去找您。”
被江翊称作张姨的女人四五十岁,怀里抱着一捆看不清的绿色东西,祁落揉了揉眼,推后了一步。
“带了人过来看你爷爷?”
“嗯。”
祁落无奈,只好出来规规矩矩地打了个招呼:“阿姨好。”
“女朋友?”
江翊嘴角噙了笑:“是。”
算是吧。
祁落看了看自己的手心,突然失语。
张姨走了之后,江翊抱着那捆东西,进来摸了摸她的头发,略带讶异:“这衣服这么大啊?”
“以前没觉得你这么矮啊。”他带着促狭的笑,伸出手比了比,“到我肩膀上面一点点。”
祁落闷声:“20厘米。”
哦对。
江翊把怀里的东西放到灶台上:“晚上给你做饭吃,爷爷之前教我的东西。”
祁落看他把外面的袋子拆开,脸色微微一僵,随机伸了手:“江翊……”
“嗯?”
“不要。”她似乎在耍脾气,眉眼里敛着一点点生硬的柔软,“不要白菜。”
不要白菜。
似乎是在提醒她,一条路的走向。那棵青翠欲滴的白菜此刻扎眼地在她面前,闪着诡谲的光。
江翊没听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