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家宴都在傅老爷子住的老宅举办,年年都是同一个宴会承包商负责。
承包商来自英国,席间的一切规矩都是西方那一套,连侍应生都是清一色金发碧眼的英国人。
傅予沉讨厌一切繁文缛节,每年都是姗姗来迟,露个脸,跟老爷子说几句话就走。
今年一反常态,他去得很早。
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径直去了老爷子的书房。
书房左手边墙上开了道双开门,通往延伸向后院的露台。
傅予沉半躺在老爷子惯常用的躺椅上,随手拿了本书盖住脸。
闭眼打盹。
老爷子傅勇山年过九十岁,身体还算是硬朗,脊背依旧挺直。
他去后院喂了马,准备从露台抄近路回书房,远远地就看到,昏黄的灯下,躺椅上有个长长的人影。
除了傅予沉和傅书夏,没人敢这么大喇喇地用他的东西。
他迈上台阶,木质地板发出吱嘎声。
“沉沉。”
傅予沉没反应。
傅勇山把盖在他脸上的书掀开,又叫了声,“沉沉。”
浓密的眼睫颤动,傅予沉懒懒地嗯了声。
“今年怎么来这么早?”傅勇山在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有话跟我说?”
半晌,傅予沉才清醒了似的,起身,虚靠着廊下的柱子,点了支烟。
傅勇山还在等他的回答。
接触到他的眼神,傅予沉散漫地笑了声,“……您老年纪大了,趁还来得及,早点儿来,多看您几眼。”
那表情,那话语,活脱脱一个混不吝的不孝二世祖。
傅勇山肩膀一提一落,鼻腔呼出一口气,“也就你敢这么气我。”
傅予沉的话虽不好听,却是事实,今年年初开始,老爷子腿脚有些不利索了,拄上了手杖。
这之后,常年不来老宅的小辈们,隔三差五就要来一趟。
有些个不聪明的,还要旁敲侧击问一问遗嘱的事儿。
傅予沉偏头望向远处。
后院面积大,天气不好,这么望出去,地灯路灯都昏茫茫的,看不真切。
“你最近开始上班了?”
“您老眼线多。”
“是好事,”傅勇山把手杖靠在扶手边,双手交握着,“……我打算过完年,重新立个继承人。”
“怎么?”傅予沉收回视线,“二叔不合您心意了?”
现如今,傅氏的董事长是傅勇山的二儿子,也就是傅之愚的二弟,傅之平。
“年纪越大,他越小气了,”傅勇山叹口气,“半年前,我看过了高层的花名册,一个个都是他家里的亲信,合着这家业,成他傅之平小家庭的作坊产业了。”
傅予沉没说话。
傅勇山又道,“我不希望看见争家产那些脏事儿,但是傅之平这么搞下去,其他家,你爸爸你小姑,你三叔你四叔,肯定都有意见,到时候免不了闹得不愉快,一个大家庭四分五裂。”
“所以,我想了个主意,”傅勇山拿过手杖,拄着起身,“你跟我来。”
傅勇山在书桌上摊开一张巨大的产业地图。
用手杖的虎头手柄点了点,“我打算,按人头分股份,这董事长就成了个出力的冤大头。”
傅予沉笑说,“……您是打算,让我来当这冤大头?”
傅勇山看着他,没说话。
“我不成,”傅予沉把烟摁灭,“我志不在此,您也知道,我吊儿郎当惯了。”
“没让你现在就上位,”傅勇山把地图收起来,“把之平撤了换成你,他指不定要怎么报复你。”
“您已经有了计划,还来问我做什么。”
傅予沉坐在书桌前的单人沙发里,一条长腿支着另一侧膝盖,随手拿了本书,懒洋洋地翻着。
“你心思纯净,交给你我放心。”
傅勇山说着,坐进转椅,仰头望着虚空中某处,“这个家里,也就你跟夏夏,心思单纯。别看夏夏整天傻里傻气,其实她有大智慧。”
“可惜,她对家业也没兴趣。”
“她逃掉了,你就逃不掉了,”傅勇山收回视线看他,眸光微凝,“……你在这儿跟我摆谱,是不是有什么条件?”
傅予沉翻书动作微顿,慢悠悠地合了书,笑道,“……您了解我,”他往后靠着椅背,双手指尖相抵,“我是有条件。”
他敛了神色,一字一句,“我的婚事,我自己做主。”
傅勇山先是愣了下,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跟你爸,还真是像。”
接着话锋一转,“我可以支持你,但是,这事儿,也有你爸做主的份儿,我的支持,帮不上什么忙。”
“您甭管我爸,”傅予沉又点了支烟,慢条斯理地,“事实上,您或者傅之愚,谁反对,都没用。我只不过看在您的份儿上,不想闹得难看。”
“遇上什么女孩子了吗?”
“不瞒您,是遇上了,”傅予沉眼睫微落,凝着指间那点猩红,“但是,她不喜欢我,八字还没一撇。”
“那你这么早做准备?”
傅予沉笑了声,“她说了也不算,不管她愿不愿意,只能嫁我。”
傅勇山摇了摇头。
两人沉默半晌,傅勇山才又开了口。
“沉沉……”他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欢这个家,但是,家才是最重要的,等你以后自己结婚了就会明白了。”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傅之愚取的,”傅予沉眉眼间有几分不耐,“没兴趣听他的缘由。”
“歌管楼台声细细,秋千院落夜沉沉。”傅勇山念出来,“苏轼的作品。”
“你爸和你妈,是拍戏时候认识的,乡村戏,乡下的夜色很美,你这名字,”他看向傅予沉,“是‘予你沉沉夜色’的意思。”
傅予沉面无表情听着。
“我当时是最大的阻挠力量,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结的婚,”傅勇山说,“虽然后来结果不好,但感情是真实存在过的,你不要再因为这个,跟你爸闹矛盾。”
“轰轰烈烈闹一场,却是兰因絮果,最难受的,是他们两个。”
傅予沉不吭声。
他幼时亲眼看到傅之愚出轨,无论怎样,他都不可能原谅他对家庭的背叛。
有人敲门。
傅勇山低声说,“等明天,我抽空把我的计划发给你。”这才看向门口,说了声,“进。”
佣人领着一个高大的身着宴会礼服的男人进来。
傅之平的大儿子,傅永和。
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边眼镜,看起来无比矜贵,“爷爷,您最近身体还好吗?”
傅予沉冷嗤一声。
这家人,真是做作得让人倒胃口。
家宴每年都有主题,都有着装要求。
男男女女都要穿礼服,甚至有一年,男人们还穿了夸张的燕尾服。
傅予沉却永远只穿自己的常服过来。
他站起身,“走了。”
傅勇山在背后喊了声,“又不留下来吃饭吗?”
傅予沉已经转身走出很远,高大的背影毫无留恋,他懒散地扬了扬掌心的手机。
-
仔细吻了一通。
沈止初仰着下颌,眼睛紧闭,唇在轻轻吐息。
傅予沉单手托起她下巴,凝眸细看她的脸,“……你喝酒了?”
口腔里还残存着一丝酒气。
沈止初迷蒙蒙睁开眼,撞上他的目光,“一点点白兰地。”
她眼眸水润,喝了酒肢体和神思都有些迟钝的缘故,看起来好像卸下了防备。
傅予沉没忍住,又垂首吻了她一遍。
“喝了酒还出来吹风?”
傅予沉一把将她抱起,掌心托着她的臀,往入口走。
眼见这两人吻作一团的时候,简正就转身离开了。
此刻正站在入口那里,似是有话要对他讲。
傅予沉抱着沈止初路过他,经过他身侧,傅予沉停下,“你在这儿等我。”
他与她的肢体接触实在太过熟练,不知道更深入的接触是不是已经发生过,简正压着那股酸涩,点头,“我正好也有话想问你。”
傅予沉将沈止初放到顶层套房的卧室,给她盖了被子,又转身离开。
他径直回到顶层花园。
简正还站在入口处。
傅予沉双手插着口袋,看着他,“你他妈的是不是有病?她喝酒了还叫她出来吹风?”
当时听到简正打电话,他并没有听清楚具体的谈话内容,他本也无意多听,是后来听到沈止初的声音,才意识到他刚刚是在给她打电话。
“我不想在她面前骂人,更不想在她面前打人,”傅予沉平静地说,突地攥住他领口,狠狠将他摁到墙上,一字一句,“所以,不要再有下次。”
后背撞到冷硬的墙壁,泛起疼痛。
简正镇静地问,“……你对她是认真的吗?”
“轮得到你问?”
“当然轮得到,我是她师兄。”
傅予沉冷嗤一声,慢悠悠松开他,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也行,老子一次跟你说明白了,”他看着他,“简正,沈止初现在是我的人,以后也只会我的人,她未来的丈夫也只会是我。”
“你听明白了吗?”
“你的婚事,你能做主吗?”简正问出最想知道的问题,“傅家不需要联姻吗?”
傅予沉觉得他的话简直荒唐。
“你觉得,有人能管得住我跟谁结婚?”
简正一时失了反应。
傅予沉转身离开。
许是热了,沈止初已经自己脱了长大衣外套,只着长裙躺在被窝里。
傅予沉靠坐在床头,把她捞出来,安置到自己腿上。
沈止初睁开眼,定定看他,而后唤了声,“傅予沉。”
“嗯。”
“你怎么又来了。”
“想你。”
“你总是不请自来。”
“嗯。”傅予沉懒懒地回答她,拇指指腹摩挲着她下颌,“你现在清醒吗?”
沈止初闭眼仔细感受了一下神思,而后睁开,“半清醒。”
喝了那点酒,不至于醉,只不过有些迟钝,神思和话语都直愣愣的。
“那我问问你,”傅予沉放低了声音,“沈止初,你有那么一丁点喜欢我吗?”
阅读灯下,她眼眸水润,瓷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薄红,明显不是百分百清醒。
可即便是这样的时候,听到这样的问话,她还是垂了眸,不回答。
半晌,她轻轻地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傅予沉说,“昨晚我跟你说了,这段关系,我来定义。”
“炮.友。”她直愣愣地说。
傅予沉笑了声,“据我所知,炮.友都不接吻的,可是沈止初,我亲过你很多次了。”
不知哪句话哪个词触到了她的神经,她眼泪涌出。
她没什么表情,要伸手揩掉。
傅予沉挡住她的手,“我来擦。”
由着他擦眼泪,沈止初转头去看落地窗。
落地窗外,夜色茫茫。
傅予沉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脑中却不期然浮现了傅勇山几个小时前说过的话,“你的名字是‘予你沉沉夜色’的意思。”
昏茫夜色。
适合私奔。
沈止初还是看着那窗外的黑夜,半晌,说,“傅予沉,我讨厌这里的一切。”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今天见到她,她句句都是真话,没有一句赌气的一句带刺的。
傅予沉定定看她的脸,说,“我带你走。”
第32章
傅予沉定定看着她,说,“我带你走。”
这话入耳,许久,沈止初才反应过来似的,转过脸来看他。
她脸上还挂着莹莹的泪痕,语气却如平日里那样平静,清亮的眼眸有几分天真,“……你说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你想去哪儿?天涯海角我陪你去。”
“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行。”
傅予沉说着,抱起她,下床,行云流水,不带丝毫犹豫。
沈止初愣了下,“……现在?”
“现在。”
傅予沉拿过外套给她披上,又将她的黑色毛毯挂在自己臂弯,而后再度抱起她,往外走。
经过酒店的VIP通道,来到地下停车场。
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向衡将车从前门开了过来。
两人在后座坐好,向衡等着吩咐,却听到一声,“去南苑。”
向衡怀疑自己听错了,“现在?”
傅予沉在给沈止初系安全带,头也没抬,“让他们先报备,到了就起飞。”
“……最近您没有国外的行程,私人机组都不在岗。”
“那就调其他人的,别再废话。”
三个小时后。
私人飞机起飞。
前往私人海岛。
沈止初看着舷窗外越来越小的北城的夜,一时陷入茫然。
她甚至连手机都没带。
本来就只抿了几口白兰地,此刻醉意几乎已完全消散了。
私人飞机管家端来托盘,笑盈盈地,“沈小姐,欢迎登机,这是临时调来的餐食,您看看合不合胃口。”
托盘里是各色点心。
她爱吃的,甜品。
沈止初下意识转过头去看傅予沉。
这男人坐在她对面,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脱口而出,“……我已经清醒了。”
傅予沉唇角浮现一丝笑意,“看出来了。”
“……要去哪儿?”
“没人的地方。”
这种完全的突发的,甚至不知道目的地的行程,让过惯了循规蹈矩生活的沈止初,生出几分紧张。
心脏怦怦跳。
傅予沉单穿着件黑色高领毛衣,他起身,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擎着酒杯,单手插兜站在那里,看她,“紧张?”
“有一点。”她实话实说。
“饿不饿?”
“有一点。”
傅予沉无声地牵起唇角,重又坐回座椅,放下酒杯,端起瓷盘,“过来,我喂你。”
“不用。”
一旦恢复神思,她就总是要拒绝他。
傅予沉看着她,不为所动。
眼神带着坚持,压着几分温和。
今天行事本就荒唐。
那么。
多荒唐一点,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