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吉月扭回头看了一眼,卫承兴所指的方向恰好跟霍玉宸离开的方向相反。
现在有两条路,要么尽快找到裴倨和金果,要么追回霍玉宸,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选择一个就必须要暂时搁置另一个。
单安平和桓叶也安静地等待着她的抉择。
这片丛林长宽各占几百公里,就算是一路御剑,从最东头走到最西头少说也要几个时辰。
两年以前司吉月和裴倨刚刚分开的时候, 她曾经跑到深山里待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要能够吸收灵力,她就不用担心自己会饿死, 一日三餐总是随便逮个兔子或者小型的野兽烤来吃,虽然不如辟谷丹难吃, 但是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段天昏地暗的日子,司吉月每日做的最多的事就是修炼和练剑,没有人跟她说话,也没有人打扰她,司吉月甚至快忘记了如何与人交谈。
当她再次走进山下的人烟之中时,司吉月第一个感觉就是――见到阳光真好。
那时她带着斗笠身处一片和煦的日光之中,感觉自己好橡在光里飘浮,亦或是在宁静异常的水面上漂流。
从山里出来之后,司吉月去太守府中接下一些只有修仙者才能完成的任务,用这些任务换来的赏金在人烟稀少的郊外租了间小房子。
挖草药,捉灵兽……这些事以前都是她和裴倨一起去做的,现在变成了司吉月一个人――她一个人也做得很好。
租给她房子住的阿婆看不见,不知道她是月族,偶尔会喊她一起吃饭,但是一年之前阿婆就去世了。
阿婆家那张床和司吉月以往睡过的床都不一样,甚至没有床架,也没有四支高高的雕柱支撑,更不用说什么细丝绸做的床褥,只有一个枣红色的被子,唯一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它总是带有阳光的味道。
司吉月很喜欢它,就像喜欢阿婆一样。
那个寡言少语的阿婆去世以后,就没有人愿意把房子租给她了,司吉月就又回了山上。
她天天山上山下来回飞,忙着练剑,少与人来往,也没认识多少同龄的孩子。她独自一个人站在山巅上时,总会看到下面的野地,光秃秃呈赤褐色,在初春温和的阳光下,到处积了一块一块的雪,雪下已经冒出不显眼却生机勃勃的新芽。
那时候司吉月觉得这山真高啊,因为从她站立的位置望出去,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
――就是太冷了。
每天站在山巅,一个人孤独地望出去,日复一日,这样的生活实在是迟钝消沉,又寒冷。那种冷意深深侵入骨头和脊髓,甚至是灵魂,赶也赶不走。
在司吉月短暂的人生记忆里,她觉得那是最难挨的一个冬天,每天望着外面的细雪不断飘到空地荒野,这样的景象让她觉得迟钝与寒冷在心中扩大,扩大到最后没有感觉,只剩下疲乏为止。
司吉月沉浸在回忆里,有如着魔的人,平静而迟钝地站了一会儿,听到卫承兴带点催促意味的呼唤声之后,她回过神来,然后下意识去摩挲腰间的示君,但示君不见了。
司吉月这时候才想起来为了保护示君,她刚刚已经把它收起来了。
卫承兴耐心地又询问了她一遍:“小月亮,你想好要走哪条路了吗?”
司吉月往前看了一眼,霍玉宸的背影已经被葱葱郁郁的树林遮掩了一半,眼前这一切都模糊难明,树叶投下的黑影、身边的朋友、奔跑、小声呼叫、看台上的观众,没有一件回想得清楚。
司吉月忽然感到有些恐惧,因为她看着霍玉宸一点点消失在丛林里,就感觉他好像正在一点点被漆黑而未知的东西吞没。
另一面,她又想起裴倨温热的手掌,想起他刚刚带着笑意低沉的声音,还有他刚刚对自己说出的话。
司吉月从前不知道没有了裴倨,自己以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的,又该如何进行下去,但其实在不知不觉里,她已经如同一片一尘不染的雪地,被裴倨以外的人留下了足迹,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她生命里经过,留下了不同的东西。
――“小月儿,你真的长大了啊。”
可是直到裴倨对她说出这句话时,司吉月才突然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改变。
“我是组长,我有责任保护他。”
在层层禁制围绕的这片丛林中,在要命的寒冷与寂静中,司吉月放下腰间长剑,用乌黑的双眼看着他们,很坚定地说:“我们先把霍玉宸追回来!”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生机与希望,像是藏着星星,亮得惊人。
司吉月追着霍玉宸在这片丛林中若隐若现的痕迹,就像从前在山间一样奔跑,她循着曲绕的不平地面,穿越横亘的树枝和簌簌树叶,经过许多自然或者修士掀起的风,她一边大喊霍玉宸的名字,一边穿梭在丛林当中,丝毫不害怕暴露自己的位置。
卫承兴先是愣了两三秒,像是难以相信司吉月居然会放弃追逐裴倨,他心情复杂,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惆怅,最后叹了一口气,还是跟在桓叶和单安平身后追上去。
这幅景象在冬阳照耀的天空下,一览无遗,在周围混乱的战场上像是完完全全的误入者。
司吉月的心脏随着奔跑,在她的胸膛内鲜活跳动着。
冬日的阳光直射丛林内,使他们沐浴在没有温暖的光辉里。司吉月皎洁的脸颊在阳光下,洁白得像是新雪未化的雪地,细嫩,又让人心颤。
可是他们追出了一两公里,依旧没有看到霍玉宸的身影,他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样。
“不应该啊……他一个筑基期,就算跑也跑不过我们吧!”卫承兴扶着腰大喘气,匪夷所思地做着猜测。
周围确实一点痕迹都没有了,可是刚刚明明还能看到霍玉宸的影子。
桓叶歪了下脑袋,一边比划一边对司吉月问:“会不会有人,跟他认识,然后…把他带走了……?”
“阿弥陀佛……难道是幻术?”单安平抬头打量四周环境。
“也可能,提前退场了。”
“那我们接下来干什么?”
“那就去找金果吧,一边找金果,一边找霍玉宸。”司吉月确认周遭再也没有霍玉宸的痕迹,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子,很快做了决定。
卫承兴闻言挑了挑眉:“可是金果究竟会藏在哪里呢……?”
“不知道,”司吉月探头探脑地打量着周围,“不过只要往前走,肯定比站在原地更接近目标。”
于是四个人一边在丛林当中寻找着金果,一边猪突猛进地前行。
桓叶始终安静地感受着四周的环境,她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就像野兽回归山林,带着一股与人群中截然不同的从容和淡定。
忽然,桓叶叫住他们,她说:“我知道,金果在哪里了。”
司吉月和单安平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桓叶。
桓叶继续说:“但是金果,好像还没有成熟,我只能感受到一股,模糊的气息……”
能从丛林中庞杂的灵力波动中分辨出自己真正想要探寻的东西,确实是只有从小在深林中长大的桓叶能做到。
桓叶走在最前方带路,她一边走,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地注意着周围,带着他们躲开了不少隐蔽的陷阱。
卫承兴肃然起敬,自觉地把对桓叶的称呼从直呼其名变成了“叶姐”。
司吉月和单安平也在旁边,一口一个“叶姐!叶姐!”,喊得欢呼雀跃,格外捧场。
桓叶也没谦虚,点点头,很可靠地把称呼连同责任一起担了下来。
四个人跟在桓叶身后,平坦的地方就御剑,太窄的地方就爬过去,一点都没有修仙者的样子。又是半个时辰过后,终于来到一片静谧的湖泊旁边。
“按照原先的路其实更慢,现在……也算是误打误撞吧。”桓叶说着,温和地摸摸司吉月的脑袋,其实这也是她没有反对司吉月追向霍玉宸的原因之一。
几人齐齐把目光投向面前的湖泊。
现在仍是冬季,但是湖泊中央却浮着好大一株火红色的荷花,简直像是恨不得把“我这里有秘密”贴在尚未盛开的花苞上。
卫承兴嘴角抽了抽,无力地吐槽道:“不是吧――白鹤山你们,真的别太俗了……”
桓叶和单安平并肩站在一起观望红莲,小声交流几句,时不时还点点头,表情严肃得像是在讨论怎么将它拿下来。
卫承兴凑近听了一会儿,才发现他们在讨论这朵硕大而诡异的红莲中的莲子究竟能不能吃。
司吉月则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那道墨绿色的身影,裴倨果然在这里出现了。不对,应该是说,他已经在这里等待了许久了。
他们踏入这片区域的时候,裴倨正闭着眼睛沉思,他端庄而俊美的一张脸在眼睫微微垂下时,看上去比寻常更像一尊白玉神像,在层层树叶遮掩下,有种神秘而庄严的肃穆。
第64章 走剧情
裴倨没有料到司吉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 当他睁开眼,看向司吉月的时候,目光里多了一份意外和怔然。
尽管心里明白司吉月是一个变数, 但是不能否认见到她,裴倨心底深处依旧是欣喜的。
谁会不想见到自己的心上人啊?
还未等他开口询问司吉月怎么会这么快来到这里,司吉月就嘿嘿一笑, 笑完就握着剑朝裴倨冲过去,两道剑光相抵,司吉月咬着牙小声说:“裴倨!你究竟又想要干什么?!”
裴倨古井无波的视线像是被人投进了一粒小石子,他微微移开视线,轮廓分明的侧脸落了几分让她陌生的寂然, 他说:“……小月儿, 你看,红莲要开了。”
司吉月慢了一拍的视线追过去,她清楚金果就在里面, 收回剑马上就要往湖上冲,却被裴倨握着腰拦住。
卫承兴也注意到湖心红莲的变化,他抬手想要控制湖中水流涌动,控制它将红莲送到岸边, 但是灵力在其上竟然丝毫不起作用。
卫承兴蹲下来,仔细观察着湖中的水,结果他眉头越皱越紧,这湖中的液体竟然不是真正的水, 而是液金。
几百米的湖泊,都用液金填满, 也是下了血本了。
“小月亮。”他放开声音喊了一声,引起两人同时回头, 只不过一个眼里满是疑惑,另一个带着淡淡冷意。
“这里面全是金属。”卫承兴比划了一下,“咱们四个人里只有你能拿……”
“来人了。”桓叶突然打断了三个人之间的暗潮汹涌,望着远方说。
司吉月和裴倨对视一眼,心里明白越来越多的修士靠近湖泊,刚刚那副大乱斗的场面很快就要重现,想要获得胜利,最好的时机就是现在!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踏入液金当中,唯有脚下所踏的地方稳固不变,既不会让人陷入,又恰好能提供站立的支撑。
此时已不再是太阳明照的正午时分,灰茫茫的天空下,白浪因为司吉月和裴倨的打斗翻涌着,作为最有可能成为魁首的两人,他们身上聚集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北风挟带灰云飘越天空,司吉月想起垄钰城曾告诉过她的调动风向的方法,风是金的衍生,在这片液金上也极大地方便了她的操作,一瞬间,湖泊上方狂风大作。
涌动起来的浪花击打火红色的红莲,一次一次,红莲依旧亭亭玉立地竖在那里,浪声也打碎岸上人的喊叫。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来到湖泊周围,只不过因为卫承兴他们在岸上阻拦,始终没有第三个人能踩上湖面。
司吉月握剑向后横扫,剑光斩到裴倨垂落的发丝,他脚步一顿,闪身到侧面。司吉月眼见就要摸到已经盛放的红莲,脚下却忽然一空,她讶然地往下一看,以红莲方圆一米处竟然还布着陷阱。
裴倨很快超过她,比她更接近红莲,司吉月眉头一蹙,竖起两指调动裴倨手中的长剑――她在跟他争夺手中长剑的掌控权。
裴倨猜到了她想干什么,但是并未阻止,甚至眼里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剑向司吉月的方向一偏。
司吉月很快挣脱开缠至小腿的陷阱,飞身跃上去,裴倨的剑也已经到了她脚下,司吉月迅速地踏在他的剑上,然后伸手极力去够红莲,她银白色的头发飘散,像是一捧雪落在裴倨剑上。
裴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好似他前半生的悲喜,全都扎根在眼前这个姑娘身上了。
红莲这时候也恰好完全绽放,金果就在正中央,司吉月指尖恰好碰到了金果凹凸不平的表面,还没等她欢呼胜利,就看到金果上的另一只手――是裴倨。
岸上的人也在紧张地在意着比赛的结果,司吉月和裴倨都没有撒手,而金果就好像一个开关,在他们两人触碰到的瞬间,湖泊中的液金慢慢渗透下去,湖面慢慢变做湿润的岩石地面。
源自于上层的鼓声突然响起来,有身着白衣的白鹤山修士御剑立于所有人上方,对他们宣布比赛已经结束。
第三轮比赛的节奏太快,结束得让所有人猝不及防。
裴倨已经放开手,司吉月于是单只手拎着金果,不太理解地抬起头对裴倨问道:“谁赢了?”
裴倨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想要伸出手帮她挽一挽鬓边散落的头发,但是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他像是骗小孩似的说:“也许是我吧。”
他说的这话司吉月不爱听,愤愤地踩了一下他的脚,然后拎着金果向桓叶他们跑过去。
看着她活泼明朗的背影,裴倨的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然后抬头望向看台,他的目光跟清虚仙尊对视片刻,师徒两人眼中的漠然如出一辙。
裴倨神色渐渐沉寂下来,是成是败,在此一搏。
同时,坐在几位掌门身侧的裁判席上也乱了起来,按规则来说,第一个拿到金果的人获得胜利,司吉月和裴倨同时触碰到金果,也就是说他们二人是一同胜出的。
但是历届五宗大比上,还没有两人同时成为魁首的经历,而且其中一个偏偏是个月族,作为裁判的几位长老衷心不愿意承认司吉月为魁首。
他们一边议论着,一边望了一眼清虚仙尊的神色,有一人忽然小声提议道:“要不……给清虚仙尊做个顺水人情?”
他周围的长老同时赞许点头,好像就是在等人说出这句话。
顾风平听完身边侍从的汇报,眼神一点点冷下来,他早知道这些人对月族的偏见,而这时候就轮到自己出面了。
顾风平那张傲慢、清俊的脸庞上有着久居高位留下来的压迫感,他用力丢下手中黑檀木做的佛珠,忽然站起身来向着裁判们走过去。顾风平的步伐大而缓,带着上位者不容拒绝的谋算和冷意。
他时常会觉得管理一个庞大的家族实在是件麻烦事,如果可以的话,顾风平其实更喜欢和自己母亲、父亲一样的那种清闲安适的生活,但是唯有这种时候,顾风平能够深深体会到权力那种让人上瘾的掌控感。
没人知道顾风平究竟是怎么去具体给长老会施压,又用了什么样的利益去交换,只是等他回来时,众长老已经决定宣布本届五宗大比诞生了两位魁首。
下面丛林中的修士还没离场,因为五宗大比的颁奖仪式就在中央会场中,颁奖结束过后,各宗修士就要离开白鹤山,回到自己的门派当中。有不少半路认识的同伴和队友也要分别,再次相见又不知是何年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