筠冉忙谦恭道:“臣女不敢。”
她不敢小瞧德妃。
她本身出身卑贱,可生性圆滑又能屈能伸,岳皇后权倾一时都没抓到她的把柄, 反而让她生下了皇四子。
等岳皇后去世后德妃又仗着自己当年是太后赏赐给官家的婢女,围着太后服侍, 一心讨好太后
这一下连王皇后都动不了她。
她生下的四皇子又像她一样能屈能伸圆滑有余,眼看着不会卷入夺嫡风浪, 这母子俩的后福只怕在后头呢。
“别吓着孩子。”太后不满,“老四早就大婚了,你就算夺过去舍得让她做侧妃?”
“您就护着孙媳妇吧。”德妃捂嘴笑,“不过别忘了您四孙媳妇。”
皇四子去年成亲,娶的是户部侍郎之女卜蔓,既家底殷实又不显山露水。符合这母子俩的中庸之道。
“赏!都赏!”太后娘娘乐呵呵吩咐下面,“将哀家库里那套沉香雕百子千孙屏风拿出来,几个孙媳妇一人赏一扇。”
又道:“不过哀家还是要另赏顾三娘,这静妃可不能说道,每个孙媳妇见面时老婆子都有见面礼送到。”
静妃捂嘴笑:“您当臣妾是什么醋桶?莫非连这个醋都要吃?”
旁边的宫娥便端上一套波斯琉璃镶嵌百宝妝匣并一套大食红宝梳篦钗环送给筠冉。
筠冉谢过太后。
太后见她乖巧美貌的样子忍不住又拉她挨着自己坐:“哀家年纪大了就喜欢看花儿朵儿样的小娘子。”
静妃心里想,您是一直喜欢吧?她从年轻时在太后身边服侍就没见过太后身边有相貌差的,慈宁宫里随便一个宫娥拉出来都能让人眼前一亮。
也不知这是什么一脉相承的坏毛病:从太后到官家到六皇子都是好美色。
六皇子甚至还死在了这上头,听说查出来是六皇子带着新收的侍妾去逛花楼,结果侍妾与花魁争风吃醋,她换恨在心就指使自己哥哥杀花魁灭口,没想到当时六皇子在花魁房里,一时迷晕了六皇子,只好扔进河里,最后害得六皇子被水里生物活活咬死了。
静妃想到这里就悄悄祷念了几句。
太后很慈爱,倒像是家里老人,问了筠冉每天吃什么玩什么,又问她家里的人口,听闻筠冉姐姐已经有孕在身后还叫人送了一幅送子观音图过去。
静妃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果然是太子妃,这待遇与前头几位王妃都不相同。
“你也别怨哀家偏心。”太后叹口气,“老五那孩子自小也是不容易。”
静妃当然不敢反驳,连声道“臣妾不敢。”,心里却在想有什么不容易的,不就是死了亲妈吗?可是养在了皇后膝下,又有太后时不时照顾,后头又捡漏得了个太子之位,这种不容易要是自己家老四得了就好了。
筠冉递上去两幅袜子并一副抹额谢过太后:“这是给娘娘绣的。还请娘娘莫要嫌弃。”
她从接到太后的及笄礼之后就开始绣这些东西,好在给顾家老夫人绣过东西,这些绣活还算能见得了人。
太后接过一瞧,抹额是活泼的玉兰云雀图,袜子的对角平整五褶皱,就知道筠冉是用了心。更加欢喜。
筠冉从太后这里大包小包拿了许多赏赐,又得了她亲口称赞,这才被送出了宫。
护送她的公公心里止不住艳羡:这位太子妃真是好福气。在这里服侍这么久还没见过太后对哪位王妃这么上心过,固然是看在太子面上,可的确也是太后与太子妃格外投缘的缘故。
筠冉心里也松快不少,虽然这次进宫没有晏时雍护着,但她靠自己也能应付得了。
走到一处花厅时忽然听见旁边合欢树上有人喊她:“喂!”
筠冉好奇回过头,见合欢花簇簇,有个小娘子尖尖下巴从花丛里露出脸来,好奇盯着她:“你是谁?”
是晏江雪,官家最宠爱的小女儿。
旁边的宫人肉眼可见紧张起来:“娘子,我们还是先赶路吧。”
筠冉明白她在紧张什么。晏江雪被宠坏了,脾气不好,在宫里有飞扬跋扈的名声。
前世晏江雪也是这样凶巴巴,对她一贯不假辞色。
可有次宫宴她忽得来了小日子,是江雪帮她遮掩,掩护她回宫替换梳洗。
筠冉便好声好气回话:“我是顾家三娘子顾筠冉。”
旁边的仆从不知给晏江雪小声说了什么,晏江雪点点头:“原来是五嫂。”
带着筠冉的宫人早急出了一头汗,磕磕巴巴道:“回禀九公主,奴才奉太后娘娘之命要送顾娘子出宫,误了时辰不好……”
“哼,又拿皇祖母压我。”晏江雪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什么,挥挥手,“去吧。”
宫人如释重负,带着筠冉往外走,眼看着离那花树远了些才松了口气。
筠冉觉得好笑,晏江雪不过是骄纵些,就让宫人这么敬畏。
等归家后顾老夫人看见顾筠冉身后的车辆上卸下大量东西惊讶得话都不会说了。
她旁边陪着说话的族亲们惊讶道:“不是进宫去谢恩么?”
“是去谢恩。”筠冉笑着解释,“可太后娘娘宽厚,又送了些见面礼。”
顾家族亲们坐在一起啧啧称奇,又围着去看宫里出来的礼物。
筠冉自己回院子去给姐姐写信,将今天发生的事都详细写在了信里,也写了遇见九公主晏江雪的事。
只不过没想到才不过几天她又在宫宴上遇到了晏江雪。
晏江雪眉目一扫,明明与筠冉四目相对,却转过头去装没看见。
筠冉笑,九公主的性子还真是别扭啊。
等都坐下后,位次正好将筠冉与九公主排得临近。
晏江雪坐下后身边立刻围了些贵女,还有宫里的嫔妃们。
她们围着晏江雪当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官家最疼爱这个九公主,她的话有时候比宠妃们的话还管用。
晏江雪不耐烦冷着脸,连应付都顾不上应付这些人,看她们讪讪退后才坐下好好吃饭。
不是她脾气坏,有时实在是不这样无法脱身,那些各怀恶意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就能给她设个圈套。
她环视一圈,就见顾筠冉也不上来与她近乎,反而正在认真研究眼前一道桂花酥糕。
晏江雪有些意外。
她还当这女子跟前面那些攀龙附凤的一样想要借自己的手与在官家那里留下些好印象呢。
顾筠冉只在低头琢磨自己的酥糕,还不住用小勺子戳一戳雪白一团的桂花酥糕,看着酥糕随着戳动一摇一晃,她也高兴得翘起了嘴角。
“真是无聊。”晏江雪哼了一声,自己却忍不住也拿起银勺子想戳两下那颤巍巍的酥糕。
可拿起勺子后环顾一周——自己桌上没有酥糕。
她看了眼自己旁边服侍着的宫娥,指望宫娥能领悟自己的意思。
宫娥的确动了一下,但是倒了一杯茶。
晏江雪:……
她忍不住又看了看顾筠冉桌上,心想这回宫娥该明白了吧?
谁知先被顾筠冉看见了。
她顺着晏江雪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桂花酥糕,老老实实盛了一块出来到空盘子里,再将空盘子推过去:“给你。”
江雪:……
似乎有些丢人。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办,银叉也停留在了半空。
“不够吗?”筠冉看她不动,又看了看自己眼前的桂花酥糕将自己这碗护得严严实实,“我也不够呢。”
不过她想了想,还是从自己盘里又夹了一块糕出去:“够了吗?”
又飞快补充道:“就这么多了。”说完就飞快捂住自己的碟子,一副生怕晏江雪抢走的样子。
晏江雪:……
“这……公主……”旁边的宫娥也为难了,宫里的人一个个猴精猴精的,是敌是友不明,谁会蠢到去吃对方递过来的食物呢?
她刚想趁机撤走,就听一声:“慢着!”
九公主拦住她的手。
宫娥不解。
九公主咳嗽一声:“五嫂送来的东西,不能不给五嫂面子。”
对,就是这个原因。
她说完后自觉脸色正常了些,随后拿出银勺戳了戳桂花酥糕,果然如自己猜想的一样颤巍巍晃了晃,像是有弹性一样。
“对,这个酥糕就是有弹性。”筠冉期待看着她转动调羹,“这是御厨做的呢,那层桂花是选了去年的桂花蜜,一下就能尝出来。”
看着九公主吃了一块进嘴里,筠冉立刻巴巴儿问她:“好吃吧?”
九公主没说话。
可筠冉身体前倾,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是期待回答。
九公主才半天倨傲地“嗯”了一声。
酒至三巡,宴席上也热闹起来。
容妃也在席间,看旁人都言笑晏晏,心情烦躁。她的儿子才去世没多久,宫里就已经花天酒地举天同庆起来。
可这样的日子她也要花团锦簇出席,做那繁花锦簇的一份子,否则就是失礼。
她心里一汪怨像黑渊,浓稠的墨汁流窜翻滚,迫不及待想发作,果然被她寻了个当口——席间击鼓传花时有位小官的女儿中了招,她起身落落大方做了首诗词。
“果然是好词!”容妃大声喝彩,又道,“这小娘子瞧着伶俐,唤作什么名字?”
那小娘子不过十岁左右,还是第一次在这种场合露脸,当即红着脸,但仍旧彬彬有礼:“臣女名为江曼容,是太常博士江设家三女。”
容妃从自己手腕间褪下一对白玉环递过去:“好个伶俐孩子,赏。”
江曼容忙谢礼,眼睛因为受到奖赏而亮晶晶。
谁知这时容妃道:“回禀皇后娘娘,妾身瞧着这孩子甚好,不如给妾身做儿媳可好?”
满座皆惊。
容妃就只有六皇子一个儿子,此时已经落水而亡。
容妃想要这个女孩儿做儿媳妇,不就是要人家守着牌位过一辈子么?
江曼容吓得两股战战,呆在原地不知动弹一下。
有位夫人从宴席里冲出来,忙跪在自己女儿身边,按着她头磕头,自己也头磕得作响,却一句话都不敢说。
这时候说什么都是错,谢恩接受那就是要牺牲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可是婉拒的话就是得罪容妃,她在官家身边可是数一数二的宠妃,江家一介小小的太常博士,哪里冒得起这个险?
江夫人跪在地上磕头,很快额头就起了青色的大包,肉眼可见一片红紫。
王皇后出声:“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将江夫人母女扶起来?”呵斥身边的宫娥太监。
宫娥太监们上前去拦住了江夫人母女,不让她们再磕头,可她们额头上已经出现了青紫,看着让人触目惊心。
“娘娘还没回我话呢。”容妃端起一杯酒,好整以暇看着王皇后。
王皇后叫苦,她本来想借着呵斥宫娥将这件事糊弄过去的,可容妃再一提就不好再哄弄了,只好心里暗骂:不知容妃这是吃错了什么药,指婚要被文武大臣指着脊梁骨骂,不指婚得罪容妃,万一被她添油加醋到官家那里去怎么办?
王皇后可不像前头的岳皇后底气十足,她没有子嗣,才干平平,娘家中庸,唯一指望上的是继子晏时雍还与自己不贴心。
因此王皇后稍微一想就将球又踢了出去:“江夫人觉得如何呢?”
江夫人正被人扶着,额头一片血肉模糊,闻言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无法说话,再磕头又被人拦住,无奈之下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结亲本是好事。怎么江夫人倒像本宫强迫了一样?”容妃就着墨玉酒杯喝下粘稠暗红如血的葡萄酒,唇角轻抬起,死死盯着那对母女。
席间鸦雀无声,那些夫人们一时也楞在原地。
民间也有这样为亡者结亲的,可那多半是双方都是亡者,或者一方自愿同意的,要么是两人早就结亲女子情深义重的。
哪里有像容妃这样强买强卖的?
可是在场的夫人们没有人愿意掺和的:笑话,王皇后都不愿意趟这趟浑水,她们又何必得罪容妃?
江曼容扶着哭得血泪模糊的母亲,再看向高台上势在必得的容妃,咬起了嘴唇。
心中第一次产生了近乎悲愤的情感。
不就是成亲么?她只要咬牙嫁过去便是,等成亲那一天再撞死在灵堂上,她还不信自己活活撞死还能叫这些人都袖手旁观。
想到这里江曼容眼中闪过一丝坚毅,她启唇,刚要说话——
“回禀皇后娘娘,臣女有话要说。”
江曼容顺着声音看过去,就见一个粉衫小娘子站起。
“是顾家三娘子啊?”王皇后恨不得将顾筠冉按回去,这不是添乱吗?
外人眼里可不管什么过继不过继,在她们眼里太子妃就与王皇后是一个阵营的!
可是王皇后又不能当众阻拦,她无奈冷着脸:“你说。”
筠冉丝毫没看到王皇后的暗示,认认真真道:“臣女听闻管仲规定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不知有没有人能讲解是为了什么原因?”
“当然是为了繁衍生息。”是武盼儿。她眼睛亮晶晶,也跟着出声。
“娘娘,臣女听说经历战乱后我们大宋的人丁已经凋零,不足前朝五成,此时应当让适龄女子都尽快出嫁。”筠冉仔细斟酌着字句。
“因此臣女认为不应当将江娘子嫁给六皇子,毕竟他……无法再……。”筠冉很是认真。
容妃气得脸色发白,攥着酒杯的手发力,恨不得将酒杯攥碎了:什么猪狗,居然敢说自己儿子无法繁衍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