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洇染了桌案上的画,宣纸上开出了一朵朵墨色的花,依稀能够看出是个女子的雏形。阴影中的人恼怒不已地将宣纸团成一团,怒摔在地上。地上堆满了废弃的宣纸纸团,隐约露出的墨色都未干涸。
胡令辰一闭上眼睛,眼前就是那一日的场景:
屋内的尸体跪拜在地,头向南低垂,俨然一副认罪伏法的模样。
小厮战战兢兢地搬起尸首时,一枚令牌自衣襟滑下,“叮当”一声回荡在屋内,上面的“向”字格外突出。
躲在阴影里的胡令辰将目光落在桌上那枚有些年份的铜制令牌上,紧紧咬住嘴唇,似乎在压抑心底奔涌的情绪,深吸几口气后红着眼一字一句道:“这件事一定要人尽皆知!一定要世人知道向家人做了什么龌龊事!”
向沂推门而入时,出门时被绑在床头的季青屿此刻正坐在桌边,瞧见她回来熟练地拿过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
向沂自然接过优雅喝了两三口,睨了一眼季青屿,慢悠悠将打探到的消息一一道来。
“胡会长的尸体被存放在越城府衙的地牢中,日常进出会查验凭证。”
“最近越城来了不少做生意的商户,他们是来参加胡令辰举办的万商盛会,希望能谈成些生意,赚点金银什么的。”
“据说城内的小贩和乞丐被收买的不在少数,我们的画像传到他们手中已有些时日。”
“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季青屿说的不是“你”,而是“我们”,一副想当然的模样便将自己归到了向沂这一艘船上,丝毫没有拐上贼船的慌乱。
将季青屿拐上贼船,让其穿女装流连于市井之中的贼船船长向沂表示:自己也算是做了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轰动大事。
季青屿自进入越城以来一直保持姑娘扮相,人人都说越城里来了个美娇娘,奈何身子孱弱,只能趁着她出门晒太阳的时候一睹芳容。
向沂这几日忙着到处奔波打探消息,听过类似的传言却压根儿没往季青屿身上联系。
趁着外头日头正好,向沂贴心将圆凳摆在庭院中央的歪脖树附近,这样既晒得到日头又不至于太热。
向沂搀扶着季青屿一步步走出房门,被墙头上的一圈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将季青屿护在身后,出声呵斥道:“什么人?”
人群一哄而散,其中不乏“可惜今天看不到了”“谁知道居然在家”之类的感叹。
在过去的十数年里,成百上千次都是矮了半头的向沂冲在前面,为他挡下了无数次危险。即便是现在他们素不相识,向沂依然冲在前面。
“你就这么被人看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连珠炮式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向沂何其聪慧,刹那间想到:
原来季青屿才是越城近来的风云人物!
向沂稍微一联想,季青屿就成了街头卖艺的小猴子,被别人用言语、皮鞭与施舍玩得团团转!
那就是她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纵使季青屿不记得相濡以沫的十几年又如何,谁敢觊觎她的宝贝就该做好坟头草三丈高的准备。
向沂在一旁气得要死,季青屿则在一旁心潮起伏,犹如平静的湖泊泛起层层的微波,只余满心的感动。
红着眼圈的季青屿在向沂看来,是强忍着泪意,是倔强地不肯低下头颅,是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的受伤小猫的无声悲鸣。
“不是在凶你,是想让你好好保护自己。”向沂眉目之间蕴藏着无限的宠溺,视线从未离开季青屿。
季青屿自诩前世今生活了几十年什么没见过,却在赤诚炙热的爱意面前输得心服口服。
季青屿定定的望着向沂,目光慢慢灼热起来,如同两颗跳动燃烧的火星,神色变得格外柔和,透着欢喜。
向沂一时间竟觉得脸有些烧得很,逃避似的快语道:“举荐的书信一早就准备好了,我们明日一早就去一探究竟。”
第4章 进展
既然是林大人举荐的商户,本官自当尽地主之谊。”越城城主看完书信,上下打量向沂手二人一番后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在归云轩宴请二位吧。”
“公子瞧着年纪不大,竟敢一人前来参加万商盛会,真是少年出英雄啊。”推杯换盏间,城主察言观色的功力不容小觑。
每每提出问题都是在暗中核实面前少年是否同书信所举荐的人一致,面前的珍馐美酒都变成这场单方面试探的陪衬。
好在竹向沂十数年的权臣任职经验不是吃素的,游览过许多地方,见识颇多,对答如流之余还能反问几句。
几招下来,城主这才彻底放下了心底的戒备。
“说句不好听的,公子实在不该趟这趟浑水。”越城城主眼神迷离,双颊绯红,脖子上的青筋因为充血而膨胀起来,如同一条条蠕动的大蚯蚓,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已然是醉了。
“别说越城了,试问雍朝下属哪个城池不晓得京都里那个姓向的,距离最高的位置就差那么一点点。”城主上半身开始无意识的摇晃,还要硬撑着拿起酒杯酒壶凑到向沂身边,言语间尽是对胡令辰做法的不满和鄙夷,“也就是那个榆木疙瘩自不量力,萤火欲与太阳争辉。”
“嗝……若不是我对他暗中围追堵截,京都那位怎么可能放得过他,放得过越城……”
向沂趁机提出想去看看胡滨的尸首,暗戳戳提醒道林大人对这个离奇案件也很关心,城主索性叫来几个手下,直接护送向沂二人前往存放尸首的地牢。
向沂等人走火,城主继续享用着满桌的珍馐美味。
“你往菜里放了什么啊?”向沂探着身子小声询问,眼神瞟着城主的手下。
季青屿的心跳在这一刻踩足油门疯狂跳动,心里暗道都是成亲十几年的人了,怎么还和毛头小子一样容易激动,语气平静,却如同隐隐裹挟着风暴的暗流慢慢涌动:“只是一点帮助他减肥的药罢了。”
谁让他带着冲天刺鼻的酒气离你这么近,还顶着肥头大耳油腻腻的神情想要把手搭在你的肩膀上,他不在茅房里待上三天三夜,我这个神医的名号白送给他!
向沂自然不知道季青屿在想些什么,满心以为季青屿不愧是刚从深山老林里不谙世事的好心神医,虽然自家相公看不出好人坏人,但只要她在就不会允许有人敢伤害他。
城主的人只肯带路到地牢门口,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往前走一步。
向沂留了个心眼,趁着众人没有防备,一个飞踢就送幸运选手滚下楼梯,侧耳细听,箭矢划过空气的破空声连带着声嘶力竭的喊叫很快消失。
“下一个幸运儿是谁呢?”
众人眼中的向沂不再是健谈的北方富商,而是前来索命的魔鬼。
季青屿则是淡定地站在向沂身后,默默拿出几根粹毒的银针藏在背后,若是有人上前一步,必定铭云针下。
地牢与冰室被一扇厚重的铁门隔开,开门就是扑面而来的寒气,吓得向沂连忙解下外衣准备披在季青屿肩上,后者先一步拍拍她的手,摇头示意这点寒气尚不足以引发病症。
胡滨的尸首如今已是僵直状态,面色如常,身上没有明显外伤。一眼看去想当然以为胡滨只是在跪拜,想不到早已命丧黄泉。
向沂仔细查探,一一看过胡滨的衣着、指缝,忙活了老半天依然一无所获。
无功而返的挫败感袭上心头时,不经意的一眼望去,在胡斌脖子处发现一个细小的伤口。
季青屿带着手衣翻转尸首,轻扯开衣领仔细寻找着向沂口中的针孔。
胡滨脖子侧面的针孔中,季青屿小心翼翼地拔出深入肌理的银针。
向沂一个劲儿地伸着脑袋透过铁门的缝隙向外张望,通往冰室的路上只点了几盏昏暗的油灯,微弱的光衬得走廊更为幽深。
“可以走了。”季青屿拍了拍装了银针的布兜,胸有成竹道,“只需调配出相应的药水,是不是毒药致死,一试便知。”
拿到关键线索后的二人明显放松下来,坐在歪脖树一侧横向生长的枝桠上,第一次正视所居住的驿站。
越城的驿站堪比京都内富贵人家的别院,就连不起眼的柱子上都雕了精致的图案,虽说长久不住人的缘故有些破败,但依然掩不住费钱的真相。
“这里蛮富贵的哎,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向沂伸手摸着柱子,着实被越城的财大气粗震惊到了。
“对,很少有人会把喜阴的花草种在庭院里,单看这些植物的长势就知道每年花在园林上的钱就要千两以上。”
季青屿和向沂的脑回路显然不在一条线上,一个感叹着越城的丰饶,一个吐槽着驿站维护者的无知。
闻言,向沂蹲下细细查看阳光下的植物,本应舒展的叶片边缘卷曲,干皱混在叶片细密的纹理的纹路中不易察觉。
“许是不善植物习性吧,越城出商贾良多,其他倒是很少见。”
“那人非但不是不识药草,反而对药草了如指掌。”季青屿虚虚拦住向沂试图触碰植物的手,在向沂疑惑的眼神中慢条斯理道,“此物名为见血封喉,苗疆一带常收集其汁液用以射杀猎物。”
“剧毒”二字出现的时候,向沂瞪大双眼,思绪回到了胡斌脖子上的针孔上。
两人一对视,心思便有了主意。
“成了。”季青屿把炼炉中的液体小心倒入特制的瓷瓶,桌案上摆满了半成品和失败品,混合着写着改进药方的宣纸,现场可谓是一片狼藉。
“末微的见血封喉都可以引起汤药的反应,只需要在对簿公堂的时候将胡滨身上的任意组织放进去,真相大白便是指日可待。”季青屿起身时身子虚晃一下,伸手支住桌边才没有倒下去,眼底乌青,脸色惨白,却带着极度的兴奋。
“快去休息吧,不等到对簿公堂,你就先倒下了。”向沂心疼不已,这段时间只能瞧着季青屿药房书房两点一线,有时连吃饭都要守着药炉,控制火焰大小,可谓是夜以继日地忙活了数日,合身的衣服如今宽松了一大圈。
第5章 古怪
胡府门口围了一群拿着棍棒的家丁,为首的胡令辰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瞪得滚圆的眼睛闪烁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
“我不去找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胡令辰忿忿的说,握得拳头咯吱作响,咬得牙关咯咯响。
“打死算我的!谁抓住就赏白银千两,脱奴籍入良籍!”
犹豫不决的家丁听到这话,就好比见了生肉的饿狼般争先恐后地冲过去。
向沂手持未出鞘的长剑,刷地亮开招式,轻盈的身躯自空中婉转飞舞,刹那间,就在人群中杀得往复不息。
留下一群躺在地上哀嚎扭动的家丁后,向沂收剑于背后。
胡令辰见状随手捡起地上的棍棒,举起来作势袭向向沂,转瞬之间被季青屿钳制在地。
“有本事你也杀了我啊!你们不是最擅长斩草除根了吗?!”胡令辰即使半张脸被按在地上,依然倔强地用语言挑衅着。
季青屿不知听进了哪几个字,瞳孔一缩,手下的力道也减弱三分。
在向沂发觉之前,季青屿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平复心底的汹涌和挣扎,恢复到往日的淡漠平静,逼迫自己露出温柔的笑意。
“在你哭鼻子之前,还是先看看胡会长究竟为何人所害吧。”向沂把证据尽数扔在胡令辰面前的土地上,散落的纸张沾染地上的尘土,即将被风吹走时。
胡令辰努力挣脱束缚,于风中一张张拾起所谓的证据。
他本可不信,本可看着向家人精心编制的谎言被戳破时仰头大笑,可冥冥中胡令辰总感觉今日不抓住所谓的证据,今日后的无数日日夜夜都将活在无尽的悔恨之中。
待季青屿恢复过来,二人乔装打扮一番,趁机混在夜间游玩的百姓中间,此起披伏的叫卖声吆喝声混合着几句讨价还价的你来我往,与前些日子的越城截然不同。
游玩的人群中不乏有外族人的面貌,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这些都是自京都长大的向沂从未经历过的新鲜事。
向沂瞧着一个人移不开眼睛,只见那人头戴银饰,项带银圈,绛紫色衣服上缀满了银片和小银铃,动作间银饰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泠泠的声响。
“那人十有八九来自苗疆。”未等向沂发问,季青屿施施然间将答案和盘托出。
季青屿突然出声,先他一步的向沂下意识转过身,盯着他怀里的香囊。
越城风气更为开明,姑娘心仪哪个男子就可以将绣有鸳鸯、并蒂莲之类的香囊荷包送出去,若是男子有意,则回以同心结。
晚市沉寂的那段时间,不晓得暗中折损了多少你情我愿的双向奔赴。
季青屿鲜少遇到这种事情一般,向沂凝视香囊的短短一刻就足以使得他从脖颈红到耳朵尖,局促地缩了缩胳膊。
几个结伴而行的姑娘望了眼季青屿,转过头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一个红着脸的蓝衣姑娘就被推出来。
蓝衣姑娘先是连连摆手拒绝,作势要回到原先的位置,又被人扳着身子拉出来,同行的姑娘纷纷指着让她再看一眼季青屿。
蓝衣姑娘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低下头去,烟霞飞满了脸颊。
同行人有个性子直爽的,看不惯扭扭捏捏的女儿做派,索性拿过蓝衣姑娘手里的香囊,径直走到季青屿身边将香囊放到怀中香囊山的最高处,还不忘伸手指了指又羞又气正在轻打始作俑者的蓝衣姑娘,示意香囊是她的。
季青屿几乎抱不住怀里的香囊山,几个靠近肘部的香囊借着他收拢的力道掉在地上,脸上满是懊恼。
向沂拾起散落在地上的香囊,随意揪了一个放在鼻子旁细嗅,寻常的安神组合,上面的图案却是一枝傲立枝头的腊梅。
果然自家相公年轻时就具备招蜂引蝶的资本,想一把火烧掉那些碍眼的香囊又怕吓到身娇体弱的小白花相公怎么办。
一场小插曲过后,向沂紧盯的苗疆人款款走到向沂身边,勾着头看了眼季青屿怀中形形色色的香囊,然后抬起头朝向沂莞尔一笑,用熟练流畅的官话讨要向沂刚才嗅过的那只香囊。
季青屿脑中警铃大作,果然娘子的人格魅力无人能挡,哪怕是同性也想过来分一杯羹!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季青屿隐隐觉得面前的苗疆女人有些眼熟,满心都是拉着向沂赶紧离开,无暇顾及其他。
不等向沂反应过来,季青屿果断放开怀中的香囊,十数个香囊霎时散落在地上,伸手牵住向沂的手,半是催促半是强迫地拉着向沂远离这个不速之客。
似乎这样还不够,季青屿接过向沂手中的香囊,趁着向沂埋头往前走是半是炫耀半是嘲讽地朝苗疆女人挥了挥。
没办法,谁让自家娘子还没有见过足够多的人心,不晓得世间除了光明和善意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见不得人的肮脏与黑暗。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有他在,这些东西都不会伤害到娘子分毫。
“城中贴了新告示,自今日起实行宵禁制。”向沂将探听的消息娓娓道来,“宵禁酉时末开始,一直到卯时。夜间会有官兵轮班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