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反驳的陈平安忽然将嘴里的话吞了回去,然后有些瞠目解释地扭头朝那荆刺林里瞧去,“这,我亲自看到他从林子里跑出来的。”但又没留痕迹,那只有一个解释,这只魈死了,那是残留的魂魄?
一只魈已经有了魂魄,那本就是一件恐怖不已的事情,更要命的是,现在太阳还没落山。
于是陈平安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怎么办?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呢?”
倒不这魈有多恐怖,而是这东西本就靠着吸食人的生气和怨念修炼的,而这魈如今都能脱离躯体在太阳底下保持魂态,那到底是吸了多少生气,此处又发生了什么,滋生如此多的怨念……
“去村里看看就好了。”刚才霍沧月也留意到了,他们来的路上,一处斜坡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新坟头。
这年头到处都是军阀土匪,死人是常态,但是那坟和寻常所见的是不一样的。
反应迟钝的高虞像是这个时候才明白过来,恍然大悟道:“是魂态的魈啊。以前舅舅说有个皇帝严苛重税,民不聊生,那年就出现了不需要身体也能活着的魈。”
陈平安一听,连忙抓住他问,“那是怎么抓住的?”这样的魈,如果此地没有生气和怨念给他提供,那他就会自己去制造。
高虞却摇着头。
现在还不知道这魈是本地滋生的,还是从别处蹿过来的。如果是此地滋生的那倒也还好办,如果是别处来的话,还不晓得已经白白死了多少人,还个个带这怨念而去,压根就没有机会转世投胎。
随着越来越靠近庄子,那哀乐声也越来越大,然就在看到庄子一角之时,毛驴却不肯再往前走了。
任由陈平安怎么使唤就是寸步不动,见此霍沧月只能招呼他俩下车,留了高虞在这里看车,自己和陈平安往村子里去。
这座村子地势太偏了,所以见着忽然有陌生人来此,一个个都面带戒备,尤其是霍沧月一个相貌姣好的妙龄女子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和尚,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人。
“我们村子不欢迎陌生人。”一个端着簸箕的大娘瞪了他们片刻,就开口要赶人。
可就在这时候,村子里跑出来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穿着单褂和及膝的粗布裤子,露在外面的四肢仿佛隔壁竹林里砍下来的竹竿一样。
他一边跑一边喊,“死鱼正口,收杆就走,你们不听,大家一起死咯。”他那声音,似乎还带着几分欢快之意。
跑到霍沧月和陈平安身前,脚步忽然停下来,笑眯眯地打量着他们俩,“谁也逃不了,现在已经晚了。”说完这句无头无脑的话,他又嬉笑着跑了。
“啐,神经病。”刚才驱赶霍沧月他们的那大娘朝着赤膊少年跑远的背影骂吐了一口。
似乎又因那赤膊少年与霍沧月他们说的那句话,一下就缓解了霍沧月与村民之间的关系,那大娘竟然已经将他们当做是一条线上的人,这下便换了脸,堆着笑容走上前和霍沧月说道:“不要理会那个疯子,疯话当不得真,这生老病死,实属常理,更何况我们村子里这两百口来人,隔三差五有人走,也是有人来的,这来来去去的,就他大惊小怪。”
霍沧月点头,表示赞同她的话,可大娘却又将闲着的那只手伸出来将他俩拦住,其他村民也都一副不愿意让他们进村子的表情。
“我们就是路过宝地,想讨点水和吃的。”霍沧月张口解释着。
可那大娘听了,却没有说什么,只扭头朝身后的一个男人示意了一眼,随后男人进了旁边的茅屋,随后拿出一个鹿皮水袋子和两个大饼。
“呐,现在世道不好,各有难处,大妹子你拿着快走吧。”大娘说着,从男人手里把东西拿过来,直接塞进霍沧月的怀里。
已到这一步,霍沧月也只好作罢。
两人往回返的时候,陈平安小声埋怨,“有隐身符,拿隐身符进去看看就是了,咱们还倒回去干嘛?”
“高虞一个人看着驴车,我不大放心。”更何况刚才那个诅咒他们也要死的少年已经出了村子。
总共就这么一条路,那赤膊少年肯定会遇着高虞的。
陈平安听到这话,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顿时那两条小短腿飞快地往回跑。
等他气虚喘喘地跑到,却见高虞已经睡着在驴车上,驴正垂头吃着旁边的草料。
人和驴都还在,他正松了一口气,忽然那车屁股后面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冲着他哈哈大笑,“要死了,要死了,全都要死了!”说话间还伸手捡起车板上的鞭子,冲着毛驴屁股狠狠甩了两鞭子。
正低头吃草料的毛驴忽然遭了这飞来横祸,吃痛的条件反射下,撒丫子就往前跑。
陈平安慌忙避让,等反应过来,毛驴已经朝村子里的方向冲去了,急得他一边跳脚一边大喊:“高虞,醒一醒!”又忙喊还在回来路上的霍沧月,“沧月姐,驴,驴,拦住驴!”然后自己也赶紧跟着跑去。
可是才抬脚,忽然背后被人猛地撞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上,眼角余光只瞧见那赤膊少年飞快地用那两条宛如竹竿的长腿从自己面前跑过。
霍沧月早就察觉到了异常,只是没料到翠花这头驴跑起来比那汗血宝马都要飞快,一路绝尘而来,高虞已经被震醒过来,半个身子在车板上,半个身子在外面,正吓得撕心裂肺大喊着救命。
但是跑得更快的,还有那赤膊少年,上一刻明明看到他还在驴车后面,没想到下一刻就已经和霍沧月擦肩而过,转眼就已经消失。
霍沧月也顾不上去深究他凭何跑得那样快,只忙去拦住车。
可是驴就像是疯了一般,不停蹄地往村子里冲去,霍沧月只能将那即将掉下来的高虞给拉住,正好陈平安骂骂咧咧追来,三人一起追去村子里。
村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家的破骂声中,死者家属的哭喊声和那赤膊少年几近癫狂的笑声最为醒目。
而原本跑在前面的陈平安也顿住了脚步,不敢再往前,小脸上也满是苍白之色。
霍沧月急忙走过去,只见灵堂已经被驴车撞塌,棺材也落地了,但是从里滚出来的不是尸体,而是一具穿着寿衣的尸骨。
尸骨上还带着丝丝血迹和没剥干净的骨膜,看起来尤为恐怖,一时间也分不清楚,死者到底是老少男女。
在场的人似乎都没有料想到,棺材里的人会变成这样,大家都吓得不轻,甚至有那晕阙过去的,唯独赤膊少年在一旁傻笑着,还手舞足蹈地喊着:“来了来了,他来了,哈哈,大家都要死了!”
第46章
想是他这笑声太过于张狂震耳, 使得村里好几个算是见过世面的老人回过神来,有的连忙招呼着逝者晕阙过去的家属,有的忙喊着村里的青壮年, 得快些把棺材扶起来。
这会儿可顾不上里面的尸体好端端的没了血肉,只剩下一具骨头,而是这棺材着不得地。
这并不是他们本地的忌讳。放眼这大江南北, 哪里装了尸体的棺材,会直接置放在地面?不都是那木头或是竹竿给垫着的么?就怕棺材放在地面,沾了地底下传来的阴气,尸体出现变异,那时候可就雪上加霜了。
所以怕归怕, 但是但大的还是有的, 几个青壮年上前去,三下五除二将棺材给重新扶到了原本置放的木架上,只是那散落在地面还带着血迹的尸骨, 却是没人敢去。
大家面面相觑,你望我,我看你,竟然每一个敢上去。
霍沧月见着光景, 尸骨都还在地上,他们那么着急的扶棺又有什么用呢?只急忙喊道:“家属呢?赶紧将你们家逝者给请回去啊!”
她这一喊,原本因为这驴车撞了棺材而混乱一片,大家也就这会儿才留意到她, 虽对她各种不满,尤其这驴车还是她的。
但更要紧的还是地上那血迹斑斑的骨头, 所以逝者家属即便是千万个不敢不愿意,还是在村中长者的注视下, 将尸骨给请回了棺材中。
就在棺材盖子重新盖上那一刻,有人提议着要不就提前钉棺,反正明儿凌晨也是要出殡,早些无妨,最起码能防止出现意外。
逝者家属是没有意见的,反正亲人都成了这副样子,要送别方才从棺材里滑落出来,也算是送了。
村中的长辈也觉得可行。
可没想到那赤膊少年不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猴儿一般轻盈地运用着自己那竹竿一般纤长的四肢,忽然越到了棺材上面去,骑坐在上面,露出一口白得有些不正常的牙齿,笑道:“没用的,就算是下地了都没用,你们都要死了,哈哈,让你们不听我爷的话,哈哈!”
按理他一个人,人又瘦弱,这灵堂里多的是青壮年,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将他扯下来,就算逝者的家属也只能着急干瞪眼,喊些狠话罢了。
就在大家着急之际,只见跟在霍沧月身边,毫无存在感的陈平安忽然走到棺材前面,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爬上了棺材。
那赤膊少年见他举动,睁圆了一双眼睛,却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直至陈平安上了棺材,走过去小巴掌忽然盖在他的天灵盖上,赤膊少年才像是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惨烈的叫声,但四肢却没有挣扎。
而在陈平安的巴掌覆盖上他的天灵盖那会儿,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赤膊少年的头顶,有一道黑气逃窜出来。
虽然只是一团黑气,没有鼻子也没有眼睛,可却生生给了人一种对方是有生命,甚至无比怨恨他们的感觉。
自然,大家也被吓得急忙退出灵堂,似乎生怕那团黑气又进入他们的身体。
但这明显是多余了,只见黑气才离开赤膊少年,还未逃上横梁,忽然就被不知道何处飞来的一道黄符给拦了路。
然后又发出一声凄惨叫声,那张黄符在众人的目光中,将那黑气包成一团,随后落回霍沧月的手中。
至于骑在棺材上的赤膊少年,这会儿也像是没了精气神一般,如同那秋后霜打的茄子,焉拉吧唧地从棺材上滚落下起来。
陈平安也随后从棺材跳下来,快步小跑到霍沧月身边,踮着脚要看那黄符捕捉到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不想只瞧了一眼,竟然是吓得面色一白,连退了两步,随后一脸愤怒地扫视着这里的村民们。
从驴车失控冲进村子里,将灵堂撞到,打翻棺材到现在,其实不过短短的五分钟罢了,只是却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大家终究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这会儿原本有人是想要上前感谢陈平安的,但是没想到却迎上陈平安一脸的愤怒,一时间反而不解。
但理智的人到底是有的,毕竟方才发生的一切有目共睹,即便是埋怨霍沧月的驴车坏了事,但人本事是真有的,村子里近来的确也发生了许多怪事,所以那村长还是站了出来,朝霍沧月问道:“这位仙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所指的,正是赤膊少年。
不过他的问题还没完,又看了看那已经在钉棺钉的棺材,“还有,王老大是我们亲自看着入验,好好的一个人,这几日不管白天黑夜,守灵的人也是一刻不停,好端端的他怎么会……”一想起那一副惨状,村长就忍不住头皮发麻,仿佛被剥了血肉的是自己一般。
霍沧月看了一眼这会儿已经叫人拖到院坝里的赤膊少年,却是没有马上回答村长的话,而是反问道:“你们村子,靠什么维持生活?”这一路走过来,并不见什么河流湖泊,可是赤膊少年一开始喊的话,却是死鱼正口。
所以这是哪里去钓鱼了?总不能百里开外去钓鱼吧?还有自己用黄符捕捉来的这东西,也不可能是从一百里开外来寻仇的。
然而村长听到她的话,却是一脸难色,与村民们面面相觑,最后只道:“仙姑,这,我们就地儿偏僻,就是种点苞米豆子,或是农闲时上山打点野味。”
不想陈平安听了这话,一把抓起霍沧月的袖子,“沧月姐,他们要自寻死路,咱们不管,走。”一面不忘使唤高虞去牵驴。
霍沧月虽没马上就转身,但还是朝着村民们扫视了一眼:“各位,这只是一个开始,你们若是不愿意说实话,那我也没办法。”
这下见她真要走,不少村民都有些害怕起来,毕竟村子里近来的确怪事连篇。一开始抬着簸箕在村口拦住霍沧月的那大娘终究是下了决心,追了过去,“仙姑,我说,我们村子里有大半人都是打渔。”
“打渔?”霍沧月听到这话,虽是已经猜到了些许,但面上不露,只作出一脸半信半疑的样子,“大娘,既不愿意说实话,何必拿这样的话来哄我?你们自己瞧瞧,这四周除了山就是山,像样的河沟都没有半条,难不成你们山里还能长鱼么?”
大娘急了,只脱口而出道:“没骗你,真的打渔,村子里有一口仙女井,顺着井下去,下面好大一片湖,里面都是鱼。”
随着她这话说出口,村里不少人面色着急起来,似乎都在埋怨大娘,更有人不服气,“打几条鱼而已,跟村里的事情有什么关系?老子还不相信那些鱼还会走路,爬上来了。”
这话得到了不少村民的附和,大家一时甚至觉得霍沧月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女骗子。至于棺材里的王老大只剩下穿着寿衣的骨头,肯定是守灵的人夜里睡着时,被老鼠钻进去啃了。
但话虽如此,其实他们自个儿也不大相信,但这会儿更不满村子里有湖泊的事情被霍沧月一个外人知晓。
甚至连那道出实话的大娘还遭到不少人的语言攻击。
霍沧月见大家眼前众说纷纭,信自己的不信自己的皆有,当下便只朝那村子看过去,“我从不恐吓人,你们如果一定要死无葬身之地,那我就走,大不了我在村子外面等着,等你们死完了再进村收拾那东西便是。”
说罢,拉了一把手也变得冰凉的陈平安,“走吧。”
可就在这时候,村中的人还没做出决定,那个原本昏死过去被拖到院坝的赤膊少年竟然醒来了,也不知霍沧月的话他究竟听了多少,一个箭步上前来,拽住霍沧月的衣角:“仙姑求你救救大家吧,我爷爷说了,那下面的东西成精了。”然后控制不住地哭起来,“村里人打渔打得太狠,下面的东西不高兴了,我爷爷也提醒了大家好几次,可是没人愿意听,现在死了好些人。”
说到这里,他指着棺材里只剩下骨头的王老大:“他没了肉,那是因为他吃鱼喜欢生吃,抓上来拿着刀就直接切肉。”
王老大喜欢吃生鱼片,所以他这片鱼的技术那叫一个好,好到他把鱼肉都吃完了,只剩下一个鱼头和鱼骨架,鱼都是还有气儿的。
村里人听到这话,不禁倒吸一口气,毕竟前几天村子里死的人,虽说都是意外,但如今联想到赤膊少年的话,不免是觉得头皮发麻。
那个不小心摔倒在铁匠铺子里,活生生烙死在铁板上的喜欢吃铁板鱼,而且也是不杀鱼,活鱼直接上铁板。用他的话说,这样鱼一直挣扎着,烙出来的鱼肉才紧致香甜,而且鱼鳞也香脆,撒些辣椒粉,简直是人间佳肴。
还有那到山里打猎,不小心摔在崖边,挂在崖头树枝上活活晒死的喜欢吃咸鱼……
大家越说越是恐惧,可霍沧月听着,却有些不解,这和魈有什么联系?总不可能是这些鱼都有了灵智,从而产生了怨念,所以成了魈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