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消说一个谎言,他就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必回头。
但他说不出来。
他到底想要什么?
从前, 他只是想要活着,仅此而已,后来他成了怪物,于是心里便满是执念,对青色彼岸花,和对阳光的执念。
若是冷静下来仔细思索,他其实根本不需要一个妻子。
从有记忆起,他对于女人,对于情爱,就没有半点兴趣,也根本没有打算娶妻,妻子能给他带来什么?
他真的需要吗?
少女盯着他看,看了好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自顾自推开他,站起来,看了看身上的衣裳,又看看他,忽然红了脸,问:“你是我的夫君吗?”
许是吸食了血液的缘故,她面上苍白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暧昧的绯红,像极了新婚那夜,女官替她抹上的胭脂。
看着这样的葵,产屋敷无惨说不出一个“不”字。
看着她,又感受着跳动不安的心脏,产屋敷无惨只感觉自己好像跌进了一个洞里。
洞的外面光芒点点,温暖诱人,但一脚踩进去,便会进入深不可见漆黑。
明明是盛夏,明明身上穿着繁重的嫁衣,他却感受到了一种诡异的寒冷。
是一种被啃咬脖颈,捏住要害,任人宰割的冷。
这让他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里,于是便找了一个借口匆匆离开,像那夜一样,把她一个人丢在了身后。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神色不解,带着些许落寞。
花烛夜,她被第二次抛下,哪怕失去了记忆,心中的失落犹可累积。
“你要去哪里?”她小声问。
少年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难搞的家伙。】
等无惨彻底离开以后,羽生葵抖了抖身上的衣服,满脸嫌弃:【重死了。】
她打开右侧摆着的箱子,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她爱穿的衣服,系统看她换衣服,问:【宿主大人要追上去吗?】
【不去。】
羽生葵在梳妆台前坐下,一件一件挑着首饰:【这家伙是个胆小鬼,给他一点喘息的空间吧,水太烫了,他说不定会跳出去。】
对无惨而言,感情是随时可以舍弃的东西,她不能让他察觉自己的目的,也不可以过多地妨碍到他的事业,要轻轻地、慢慢地把他捉进掌心。
她不必主动,只需要制造两个人见面契机,然后等待,伪装成被动无害的猎物,一次一次踩踏他的阈值,再是警惕又如何,总有一天,他会丧失自己的底线,成为她的狗。
铜镜里的少女笑了笑,满脸温良。
系统见她一套一套地换衣服,又看见她和第一次见无惨那样,计算起月光和风的各种数值,它的情绪板块不知道为什么低落下来:【那宿主大人精心准备这么久,是要去找谁呀?】
【两面宿傩。】
想到他,羽生葵心里就满是不爽。
这个可恶的家伙,那一晚她美得自己都不敢多看,他杀她的时候竟然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真是白长了四只眼睛。
她要好好给他上一节审美课。
……
是夜,月光皎洁,大江山难得下起了雨,少女撑着伞,提着裙摆前行。
洁白宽大的袖口垂下,衬得她的手腕纤细得过了头,风大,她像是不堪承受,紧紧攥着伞柄,指尖泛白。
腕间红绳晃动,乌发白衣,雨声夹杂着铃铛,明明是至纯至美的场景,却显出几分诡异的森冷,像是夜游的女鬼,莫名添了几分叫人心惊的魅色。
她走得很慢,像是对这山路不太熟悉,没多久便一脚踩空,眼看着便要跌倒。
一只如玉的手探出来,扶稳了她。
少女讶然,侧头看,他的面容被伞遮住,视线里只有一截洁白的狩衣。
“小心脚下。”他语气温和,又带着几分特殊的缱绻,唤她:“夫人。”
“多谢。”她抽回手,将伞移开些许,就看见一个谪仙似的少年。
他也正看着她。
“大人。”二人对视,她先笑,一派坦诚,像是藏不住阴暗的泉水:“我总觉得,您瞧着有些熟悉呢。”
看见她眼中的陌生和好奇,少年一顿,良久才回她:“是吗。”
“我们从前认识吗?”她握住伞,像是有些愧疚:“我失去了许多记忆,若是相逢不识,还望您不要与我计较。”
“你……”顿了顿,他说道:“你有一个命中注定的夫君。”
“嗯。”她笑,像是从前在丰明节会上,他所瞧见的那种笑,羞怯而又甜蜜,里面像是掺杂了蜜糖。
“我与少主大人才刚刚成亲呢。”
他眨了眨眼,露出有些恍然的表情,然后从手里拿出一把伞,递给她:“今夜雨急……”
“我已经有伞了呀。”
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正打着的伞,又看看他,有点困惑,紧接着,又露出那样羞怯幸福的笑颜:“今夜雨急,我的夫君听见我要出门,特地送了伞给我呢,若是叫他知道我接了旁人的伞,他会不高兴的。”
他动作顿住,倏而攥紧了手里的伞。
见他站在原地,久久不说话,少女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他一颤,像是这才回过神来。
接着,雨好像忽然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少年撤去了防护的灵阵,任由自己淋得湿漉漉,然后看着她:“我忘记带伞了,夫人可以载我一程吗?”
她愣了愣,看向他手里的伞,就看见他把伞抱进怀里,温柔地说道:“我的夫人爱伞,下雨了从来舍不得打,若是叫她知道,这把伞被雨打湿了,她定会生气的。”
“原来如此。”她踮起脚,将伞撑高,将他纳入自己的伞下,又朝他笑:“大人瞧着是谪仙般的人物,没想到已然成亲了。”
“嗯。”他弯着腰,看她:“我和我的夫人,姻缘由天所定。”
“和我一样?”她的眼睛亮起来。
“是的。”少年接过她手里的伞,将角度往她那边倾斜:“她不是京中人,父母出海远洋,于是便借住在远亲的家中。那一日,得知她姻缘的家主找上门来,说是要与我结交,我那时傲慢,并没有放他进来。”
“G?”她眉头皱起来,面露担忧:“后来呢?”
“后来……那位家主又去旁人那里打听我的品行,那时候我正好就在不远处,听见他们交谈,于是便知道了,她就是我的妻子。”
少年看着她,慢慢说道:“她爱穿唐衣,喜爱藤色、水色的料子,不喜欢繁重华丽的纹饰,我便找了平安京中最好的裁缝,给她做了满屋子的衣裳。”
“她嗜甜,偏爱雕琢精致的小点心,我于是将平安京的师傅都请到了小楼里,让他们日日练习,若是她嫁进来,便不会再有人拘着她不许她吃点心,我有灵术,是不怕她蛀牙的。”
“她睡不安稳,夏日里喜欢在葡萄藤下小憩,栽种的花草总是枯萎,使得她伤心哀恸。那时候我就想,若是我,我定会每日用灵力滋养,不叫那些东西掉一片叶子,惹她心痛。”
这个年纪的少女,最向往的,便是这样体贴入微,花心思的照应,即使已然嫁了人,她听得亦是有所动容,甚至忍不住对他的夫人产生些许艳羡。
相比起来,在成亲当夜被抛下的她,多少显得有些心酸。
因此她低下脑袋,轻轻说道:“大人真是有心了。”
“可我总觉得不够。”
他笑,像是有几分自嘲:“不多日,那位家主莫名死了,我略感讶异,细细调查了一番,便从旁人口中知晓,我命中注定的妻子,原来早已心悦于他人。”
“怎么会?”她惊叫皱眉,停下脚步,焦急的望着他:“然后呢?”
“她所心悦之人,是一个心如蛇蝎,狠毒宛若恶鬼的少年,我瞧得分明,却只字不提。”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回忆什么,看向前面的山路,语气很轻,很缓:“那日大雪,葬礼上风波不断,出于怜悯,我愿意去救她一命,却走得很慢,并不着急,那时候我想,若是她死了,便是她自己的因果,与我无关。”
低头看,那时候的少女紧皱着眉,满脸担忧急迫,看向他的眼神里,略带些许责备,又像是一个在听故事的局外人。
“那日,她唐衣被水打湿,在我眼中,却不减半分光华,像是一只沾满泥泞,飞不起来的蝶。”
他轻轻笑,慢慢笑弯了腰:“我把她留在了那里,只给了一把伞,便由她回头,回到泥泞里。”
听见这样的话,她下意识离他远了一些,像是觉得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怜,她眨眨眼睛,又问:“后来呢,你救她了吗?”
听见这句话,少年忽然抬头看她。
【麻仓叶王:悔意值50%】
“没有。”
漆黑的山路间,亮着的只有远处的火光,和近处昏暗的灯笼,他长发被水打湿,黑亮的双眸弯着,清冷高远的眉宇间蓄满雨水,显出几分疯狂。
“我没有救她。”
他说:“我推了她一把。”
第26章 请假补偿1(二更)
没有救她, 还推了她一把?
她听得愣住,不明白他这句话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是说,他已经和他的夫人成亲了吗?
她听得满头雾水, 但又感觉到这是别人的家事,更是隐隐有一种再听下去便会十分不妙的预感,于是她攥紧伞骨, 匆匆朝他行礼,抖着声音道别:
“我、我虽然失去了记忆, 但还记得自己有事情要做,这便先走了。”
他不说话, 只是盯着她看,少女一愣,在潜意识里,她知道这是她绝对不可匹敌的强大存在。
她看着自己的手腕, 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他会捉上来, 攥住, 然后不许她离开的错觉。
对上她有几分惶恐的眼神, 少年像是瞬间清醒了过来, 看着她:“就此别过。”
她点点脑袋,提着裙摆转身,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年一路目送, 摩挲着怀里的伞,直到她慢慢走向山顶, 他才收回目光。
麻仓叶王垂眸看着自己被淋湿的袖口,恍惚又想起了那清晨,少女抱着伞进来, 浑身湿透,盯着他的袖口,满脸关切。
“您受伤了?”她问。
那时候为什么要说无碍?
少年看着自己的指尖,满目茫然。
他分明受伤了。
……
山顶,夜雨潇潇,白发少年枯坐在屋檐下,听着雨打芭蕉的声响,慢吞吞地出着神。
宿傩大人从来不屑于去解释任何事情。于是那一夜的始末,里梅至今也无从知晓。
他只是去拿了一壶酒,细心挑了两件杯盏,再回来,他捡回来的少女就消失了,他问过宿傩大人,问她去了何处,但男人只是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之后,便将他挥退了。
里梅很了解宿傩大人,他知道,那是嘲讽的笑。
至于被嘲笑的理由,里梅虽不清楚,却也能猜个大概。
但他不愿意相信。
她虽然是鬼,虽然十分可疑,但她怎么会骗他?
既然她骗他,他什么都情愿给她,她又怎么不继续骗下去?
哪怕她要他去杀了那个鬼王,他也会去的。
他一无所有,只有力量可以受她驱使,除了宿傩大人,天底下没有人他不敢杀,没有地方他不敢去。
但即便如此,里梅还是被丢下了。
他这样趁手的兵器,她没有理由随意丢弃,所以她只是迫不得已。
这几天的月亮都很漂亮,宿傩大人没有走,所以,白日里的里梅也甚是忙碌,只有在晚上,宿傩大人独坐赏月的时候,他才可以得到休息的时间,像现在这样,枯坐在屋檐下,看着院子的大门,期待着谁的到来。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将他们的房间称之为家,而他也曾经牵着她的手,教她回家的路,一遍一遍,他确信她记得。
前两日都是晴天,里梅便想着,这样热的天气,她不回来也是常理,今日雨急,她不回家,更是再合适不过了。
少年捧着怀里的酒,神色落寞,慢慢把膝盖弯起来,将脸埋进去,白色妹妹头散落,羽生葵远远看着,只感觉看见了一直等不到主人回家的小白狗。
好乖,好可怜。
她慢慢走过去,还没靠近,就看见少年快速地抬起头,警惕地看过来。
四目相对,他先是一愣,然后便立即站起来,怀里的酒往下坠落,他眼疾手快地将其接住,然后又抬头看她,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显然已经无措至极。
“我回来啦。”
本来还想装失忆吓唬吓唬里梅的,但这家伙实在可怜,羽生葵喜欢乖狗狗,因此便也灵活变通了一下,站在雨里朝他笑,双眸弯着:“你给我的酒,热好了吗?”
“没有。”他走过来,也不管自己有没有淋雨,只把酒递给她:“但我一直抱在怀里,是温的。”
“嗯。”
她把伞斜下来,也遮住他头顶的雨,和他一起往屋子里走:“我忘记了好多事情,但还记得里梅,也记得回家的路。”
他一顿,没问她忘记了什么,对他而言,她的过往都不重要,只要她记得自己就好。
“你是不是好久没有睡觉了?”
两个人对坐,他抱了好久的酒,她只饮一口。
“嗯。”里梅问她:“你去哪里了?”
“成亲。”
她没有细说的意思,只是略带点心疼地抚摸他的眼下,声音很轻:“你快去睡觉呀,我要去找我的仇人报仇了。”
不管练习了多久,她的指尖始终柔得像水,没有一层茧子。
里梅看了她一会,没有问她的丈夫是谁,也没有去问她的仇人究竟是谁,只是听话地在床上躺下,抱着她的旧衣服,把脑袋埋进去,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好乖。
怪不得能在宿傩那家伙底下待这么久。
羽生葵单手撑着下巴继续喝酒,过了好一会,等外面的雨停了,才慢吞吞地走出屋子。
外面的花海被烧毁了,光秃秃的泥土上,只有干瘪的根茎和枯草,只是几日没来,这里就建起了一间小亭子,坐在亭中独坐望月,再搭配着周围清寂的风景,反倒别有一番滋味。
两面宿傩此时就坐在亭子的顶上,周围酒壶散落,他单手撑着下巴,像是在思索什么,月白的袖口垂下来,将他袖子里的另外两只手显露,这画面便霎时间变得有些诡异。
抬头看,他脸上黑纹遍布,眼下又是一对复眼,看见来人,四只眼睛齐齐瞥过来,有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少女下意识呼吸一滞,感到颈间一阵剧痛,皱着眉低头,便看见了满身的血液。
她茫然地摸了摸,颈间的伤口立即便快速愈合起来,少女像是对自己的能力也并不熟悉,露出讶然的表情,接着,两面宿傩轻轻抬手,她便被他捉进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