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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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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现的是本该在光华殿休息的李律,他穿着一身便装,明显是提前得到消息赶来的。
“这是陛下要的东西。”舒青漓走上前双手奉上,他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李律接过古籍没有说话,锐利目光在舒青漓身上打量着,他准确地捕捉到了舒青漓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出入羲和殿对舒青漓来说再平常不过,一向沉稳的人不该有的失态。
“若无其他事情,属下先告退了。”舒青漓往后退了几步,行礼后侧身离开。
看着舒青漓的动作,李律眯起眼睛,冷冰冰的开口道,“站住,朕有话问你。”他转身坐到了座椅上,殿内灯火通明,烛光在他白色长袍上投映出温润的光晕。他当了君主后,很少穿白色长袍了,光影交错间,与那个一袭白衣的孤傲少年仿佛重叠在了一起。
舒青漓闻言转身重新规矩地站好,他抬起头亦如平常那样荣辱不惊,只是不再温和的面庞带着冷硬。
跟随李律过来的侍卫行礼后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正殿的大门。殿内两个白色身影对望着,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四月初春的夜晚,没有暖炉的正殿带着寒意,衣着单薄的李律指尖有些发红,放在掌心轻轻揉搓着。他低着头声音有些沉闷,“前几日朕收到一封奏折,说医馆中有人暗中收受银两,私售珍贵药材。而那家医馆是太医院所建,意在让百姓人人都可寻医问诊,馆中所有皆是宫中所出,竟然有人敢如此的胆大妄为。”
“确有此事?”舒青漓接过了李律的话,却也没了后续。
“朕当日就暗中派人去调查,医馆中所有账目明细与库存均无问题。”李律抬起头,“你怎么认为?”
“属下认为无非两点,要么有人造谣,要么有人提前泄密,在账目上做了修改。”舒青漓双手垂在身侧,藏于宽大的衣袖中。
李律的手指移到扶手上,指尖沿着纹路游走着,一言不发。
短暂沉默后,舒青漓略显僵硬地跪到了地上,“陛下是在怀疑属下吗?确实奏折从文武百官之手交于陛下手中,属下是唯一的接触者,但属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李律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站起身走到舒青漓面前,居高临下地看过去,烛光把他的身影拉长,笼罩在舒青漓身上,“朕就是对你太过信任了,把如此重要之事交予你。”说完蹲下身,用手指捏住舒青漓的下巴,强迫着与自己对视。
“污蔑朝廷重臣,一旦查实,后果严重,没有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去做这种无谓的赌注。”李律手指向下掐住了舒青漓的脖子,加大了力度,“朕排查了很多相关人员,唯独排除了你,今晚不过是一个试探。”
舒青漓皱起眉面色痛苦,他抬起手抓住了李律的手腕,“想必陛下已经都知道了,那又何必故弄玄虚。”用力推开了李律的手,挣脱开钳制后,他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朕是在给你机会。”李律被推开的手还伸在半空中,他咬了咬牙,“你真当朕不会杀你?”
“都试探了,还谈何机会。”舒青漓重新抬起头勾起了唇角,看似在笑,眼神中带着轻蔑,“陛下怎么还如年幼时那般单纯,属下就算不来,陛下就真的完全相信了吗?何必自欺欺人。”
“为什么?”站起身往后挪了两步,李律的视线自始至终锁定在舒青漓身上。
“当然是有属下所需求的东西。”舒青漓轻笑一声,站了起来,“所奏之事并不是密不透风,敢做如此大逆不道之事,自是消息灵通,属下不过顺水推舟行个方便,顺便换取一些消息罢了。”拍了拍衣摆上沾上的尘土,“不过事情比想象中要麻烦,属下知道取古籍有诈,但不得不来,因为对方一定要在天亮之前,知晓绕过属下呈来的奏折内容。”
“根本没有所谓的神秘奏折,有的只是你们的疑神疑鬼。”李律眼中闪过寒光,“有什么是朕不能给你的,居然还要和别人去做交易。”
往后退了几步坐到了座椅上,右手悄悄放到了身后,舒青漓挑了挑眉,“自是陛下给不了的,也是不能让陛下知道的,关于我那长眠在菱月轩的母亲。”
“舒姨母?”李律脸上略带迟疑,盯着舒青漓,想从细枝末节中理出事情的缘由。
“我母亲担不起陛下的一声姨母。”舒青漓侧过头避开了李律的视线,他声音很低,却没来由的让人觉得冰冷彻骨,“当年宋美人娘娘辞世不久,母亲便一病不起,果真如此巧合吗?”
“你在怀疑朕?”李律眼中满是难以置信,“朕把舒姨母当做亲生母亲般,怎会对她下毒手?你我相处十几年,在你心中朕就是暗中算计之人吗?”
一声冷笑划破了殿内的平静,舒青漓直视上李律的目光,“陛下难道不是吗?我们一起谋划了多少事,一只手都数不清了,就连淳王都脱不开干系。谁都不是干净之人,又何必一副出淤泥而不染的高傲模样,真是让人觉得厌恶。”
“看来你是认定了此事是朕动了手脚,那多说无益。”李律看向坐着之人,“你是从何时开始有的异心?”
“陛下这是默认了?”身后的右手似是在摸索着,舒青漓面上不动声色,“母亲刚走时,陛下的伤心难过很让属下动容,也因此想要一生追随陛下。可后来陛下的伪装越来越多,越发的看不清陛下的真心了,为了达到目的一条人命都可轻易舍弃,也许哪天属下也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你从那个人手中换取了什么?可以连命都不要。”李律打断了舒青漓的话,语气冰冷。
舒青漓闻言挑起了眉,“是对我来说有价值的回报,陛下没必要知道,应该也不想知道。”
李律往前迈了一步,把手撑在舒青漓身旁的桌子上,整个人逼近过去,“记住你今天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的所作所为。”突然,温和的烛光下闪现一道白光。
“希望陛下可以等到那一天。”右手抽出藏在腰带中的暗器,舒青漓快速起身向前一步,划了过去。此举被提前发现的李律向后堪堪躲开,暗器擦着李律脖颈,在伸手阻挡的手背上划出一道伤口。
鲜血从伤口流出,汇成一条蜿蜒向下的曲线,从指间滴落到白色长袍上,开出一朵红色涟漪。
银质暗器上还留有鲜血,舒青漓手指一松,暗器落到了地面上,发出刺耳的金属声响。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朕死吗?”李律扯出一个笑容,想要说什么,终究把话咽了回去。
“何必问这个问题,这不是你我心照不宣的事情。”舒青漓看着李律手背上流出的鲜血,竟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舒畅,“其实陛下的试探稍微想想就能看破,属下既然敢来,就必有万全的准备,可惜没能亲手弑君。”
“希望你去见舒姨母的时候,也是问心无愧的。”李律用力咬了咬牙,上前踹在舒青漓腿上,迫使舒青漓重新跪在了地上。
被猝不及防踹倒的舒青漓反而笑出声,“这句话属下原封不动地还给陛下。”
“来人!”李律厉声喊道,说完后退着坐回到座椅上。
一直在门外待命的侍卫一拥而入,两个人上前压制住了舒青漓,为首的侍卫统领看到殿内场景大吃一惊,赶忙让侍卫去太医院请太医,他疾步上前行礼,“陛下,该如何处置?”
“关进天牢,严加看管。”李律一抬眼,对上了舒青漓冰冷带着恨意的目光,他偏过头看向了别处,没再多说一句话。
顷刻间,殿内只剩下内心无法安宁的李律,与静静躺在地上舒青漓留下的暗器。
周太医匆匆赶来时,李律正在闭目养神,地上的暗器已不知所踪。手背上的鲜血被手帕擦拭干净,伤口做了简单处理,不再有鲜血渗出。
声响惊动了李律,他睁开眼睛,伸了伸手免了周太医的礼数。手背上的伤口只是皮肉伤,在偏瘦的手上还是显得触目惊心,上药后又缠上了绷带,整个过程他连眉都没皱一下。直到周太医退出去后,他站起身推开了内殿大门。
“不用跟着了。”李律说完直接走了出去,寂静的黑夜里脚步声异常的清晰。
侍卫行礼后留在原地,只有隐藏在暗处的两个身影悄悄跟上,保护着李律的安全。
宫中布满了灯笼,微弱的烛火凑在一起点亮了黑夜中的道路,李律脚步沉稳地走着,走了许久,从一片明亮到渐渐漆黑,他手心中析出了细密汗珠,对黑暗的恐惧不断袭来,刺激着他敏感的神经。
暗卫融于夜色中,时刻关注着周围的情况,渐渐向李律的方向靠拢。
“不必过来。”李律声音沙哑,他轻咳一声,继续上前完全融入了黑暗中。
他在一个不大的宫殿前停下了脚步,抬起头借着月光,看到牌匾上菱月轩三个字。自从李律封亲王搬到王府,这里就不空置了出来,只是会定期派人过来打扫,菱月轩太过偏僻,就连灯笼都照不到这里。
李律看着不远处的函杞轩,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大致轮廓,没有了舒青漓,函杞轩里漆黑一片,没有烛火与生活气息。
叹了口气,李律抬起手摆动了一下,一个暗卫上前点亮了菱月轩门口的灯笼,不久殿内灯火通明,暗卫脚步轻盈地再次消失于夜色中,带起了一阵微风,吹起了李律垂在身后的长发。
迈步走了进去,年久失修的大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像是在不满地抗议着。殿内摆设如旧,和儿时的记忆一样,只是再没有了温馨的场景。菱月轩并不大,没有所谓的正殿,进去就是几件简单的物件,一个长桌上摆放着两个牌位,是宋美人与舒言的。
牌位旁放了两样物品,同心锁与房契,李律目光从房契上扫过,心中不免酸涩。
拿起香借着烛火点燃,李律虔诚的供奉上,手指轻轻捻去牌位上的尘土,眼神中一抹温柔闪过。他往后退了几步,跪在地上,仿佛这样他无处安放的内心,才能真正地平静下来。
“朕是不是真的做错了?”李律轻声地自言自语起来,空荡荡的殿内无人回应李律的疑问,再没有人会笑着说,‘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还有我呢。’
年幼的孩子,以为只要努力就能改变现实,却被当头一棒,看着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至亲先后离开。他第一次知道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如愿,也不是足够优秀就会有回报。
李律双手紧紧握成了拳,不顾受伤的手背因用力又渗出了鲜血,染红了白色的绷带。
眼中悄然含上水波,他咬着自己的嘴唇,甚至有了浅淡的牙印,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把眼中的雾气憋了回去。亦如小时候去参加宴会时,倔强得近乎执拗,把一切都埋藏进了心中。
曾经,他留不住宋美人留不住舒言,现在也同样留不住舒青漓了。
不知在菱月轩跪了多久,李律回去时已是凌晨,或是心中积郁,亦或是晚上的寒风依旧凛冽,他回光华殿便病倒了,高热不退。
太医院一众太医在殿内守了两日,才渐渐平稳,体温降了下来。
褪去了高热的红晕,昏睡的李律面色苍白,他微皱着眉,就连睡梦中都很是不安稳。
他意识有些模糊,呼吸很轻,总觉得耳畔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听不真切,便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却发现身体无法动弹。
那个声音忽然拉进,带着笑意,“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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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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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周围泛起白光,那个温柔的声音渐渐有了大致轮廓,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周围还有前两日大雪留下的痕迹,少年不知在此地站了多久,鼻尖泛红,身上的披风看起来并不贵重,但由细密的针线缝制了双层布料,足以抵挡冬日的严寒。
少年看到了所等之人,眉眼弯弯,快步走了过去,“殿下。”
被称为殿下的,同样是年纪相仿的少年,冷冰冰的脸上,在听到呼唤时露出了笑容。
那是沐和四十八年,十岁的李律与十一岁的舒青漓。
李律第一次被盛装打扮,推去了新年宫宴,趋炎附势的后宫中,这位尊贵的皇子过得很是清贫。但皇家血脉传承在身体中,完全撑起了这身雍容华贵的衣着,透着优雅的气质。
过去时是被邀请的名义带去的,自是有很多侍女簇拥着,宴会结束,仿佛一切都像泡沫般破碎了。李律不再是尊贵的六皇子,没有人管他,小小的身影独自走在布满积雪的宫内,一块块地砖无限延伸形成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衬得他身影格外的孤独。
那一声‘殿下’像是有着特殊的魔力,驱散了李律周身的落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泽。
似是看出了李律心情不好,舒青漓没再说什么,而且走过去跟在李律身旁,两个人踩着雪,发出绵软的声响。他轻轻哼着曲调,轻柔婉转,亦如他纯真无邪的面庞。
走到湖边凉亭,两人不顾寒冷,坐到了亭子里,迎面的湖水已经结冰,像镜面般泛着光亮。
李律把左手伸到舒青漓面前,掌心里放着一颗糖果,是十皇子给他的,一直藏在衣袖中。
糖果外包裹着糖纸,很是精致,舒青漓眼睛闪着光芒,拿走了糖果放到口中。奶香味瞬间充斥着口腔,他笑着,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
李律勾起了嘴角,想着平淡的人生,终究还是有希望的。
有了那段耽搁,他们回去时稍晚了些,远远就看到站在菱月轩门口的宋美人,一脸的担忧。宋美人看到他们后,迅速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说不出的好看。
她蹲下身把两个孩子拥入怀中,轻轻拍着背,“回来了就好。”
敞开的殿门内,看到了舒言走出来的身影,“给你们做了小点心,快进来。”
殿门隔绝了寒冷,冒着热气的食物异常得诱人,是珍馐美味都比不过的家常饭菜,让本就没怎么吃东西的李律有了食欲。
四人围坐在桌前,脸上都带着笑意。
宴会的经过被李律埋藏在了心中,哪怕失落也仅仅是暂时的,父皇对他来说太过陌生了。
看着舒青漓面前的珍珠玫瑰汤圆,李律突然对甜食有了兴致,用勺子盛起一个,还未放入口中,突然周围一片漆黑。
天旋地转中,李律变成了大人模样,站在他面前的亦是高挑挺拔的男子。
舒青漓一身白衣,眼带笑意,和他只有一步的距离,李律抬起手,却发现他的手穿过舒青漓的身体,虚幻缥缈。
渐渐地,舒青漓脸上的暖意褪去,眼中笼上恨意,白衣蔓延上刺目的红色,苍白的嘴唇一直在重复着,“我恨你。”
李律的双脚仿佛踩在沼泽中,无法动弹。身前人蓦地消失,唯一的白光消散,无尽的黑暗让他浑身都在止不住地发抖。这时伸过来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出了仿佛永无止境的梦境。
李律睁开眼睛时正躺在床上,额头布满了冷汗,他大口喘息着,梦境太过真实,让他有些恍惚,还迷离的双眼直直地看着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