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内侍女都屏退后,李简开口道,“这个时辰来打扰陛下,是臣弟考虑不周,还望陛下恕罪。”放在腿上的双手十指交缠在一起,微微用着力,青筋蜿蜒在白皙手背上,看起来很是局促不安。
“无妨,只是九弟身子弱,不该雪天进宫,当心着了风寒。”李律轻咳一声,掩住声音中的沙哑,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前几日郑太医去惠王府问诊后,回禀惠王身子无恙,着实让朕宽心了不少。”
“多谢陛下惦念。”李简轻声回复道,当他抬起头对上李律的目光时,紧握的双手松开,左手覆上右手手腕,隔着衣物轻轻摩挲着,“臣弟的伤已无大碍,还请陛下放心。”
“若是朕问起,你会如实回答吗?”李律轻声把茶杯放到桌上,敛去笑意的面容带着严厉,殿内寂静无声,他也不催促,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李简。
沉默了许久,李简起身跪在了地上,“请陛下责罚。”
“罢了,你不说朕不会勉强。”早就料到会如此,李律面色如常,只是目光深邃地一直注视着李简,仿佛想在细微的表情上察觉出异样,“不知惠王进宫所为何事?”
“今日五皇兄来了府中,传了陛下的口谕,臣弟...”李简低着头不敢面对李律的目光,抿了一下嘴唇,“请陛下收回旨意。”
“婚姻大事岂非儿戏,惠王竟如此地不懂规矩。”李律带着沙哑的低沉嗓音染上几分凌厉,“抗旨该作何处置,你心中再清楚不过,还是要让朕召执徵过来,给惠王好好讲一讲国法家规。”
李简跪着的身子明显一抖,他俯身跪趴到地上,“臣弟不是有意抗旨,陛下的思量臣弟是感念在心的,只是臣弟身体孱弱,总归是一个拖累,不忍让姑娘家跟着受苦。”
“你是亲王身份高贵,嫁给你便是王妃,何来的辛苦一说?”李律语气放缓了些,不适地皱着眉,“朕为何此时给你赐婚,九弟聪慧应该明白的,不过是希望你可以安稳度日,如燕王那般,朕也就放心了。”
“臣弟只是个闲散王爷,这身份看似尊贵罢了。”声音中带着颤音,李简眼中全然都是无奈,“嫁到惠王府好坏都是个未知数,殿中监府上的掌上明珠,不该拿一生的荣宠当做赌注,和臣弟捆绑在一起。”
李简膝行至李律脚边,用右手抓着李律衣摆,“求陛下可怜臣弟,臣弟愿接受一切责罚。”
右臂宽大的衣袖,随着李简的动作向下滑落,李律低下头,便看到右手手腕上还未完全消散的瘀痕,虽不似先前触目的青紫,但多日后还留有红痕,可见当时伤得极重。对上李简小心翼翼又恳求的目光后,他伸手拍了拍李简的肩膀。
“此事朕会再慎重考虑,九弟先回去吧。”李律侧过头避开了那双眼睛,太过纯粹干净,让他不忍再多做苛责。
“多谢陛下。”闻言李简俯身行礼,待李律起身回了内殿,才缓缓地站起身。膝盖跪得久了带着刺痛,他无暇顾及,拿起椅背上的披风,松散地披在身上。
在走到门口时,他扭过头看着李律离开的方向,旋即收回目光,走出了正殿。
翌日,李律口中所说的另一份圣旨,传于殿中监府与吏部尚书府,将王陆次女赐婚于柳景林的二公子,也就是清婕妤的哥哥。门当户对的婚姻,两家自是欢喜,纷纷上书谢恩。
李念听闻便知晓了大概,在府中内殿,将那份失去意义的圣旨焚于暖炉之中。
腊月十五,眼看着新年将至,年味越发浓郁。长安街上,街头巷尾都是吆喝的小商小贩,不畏寒冷,都想在这个时节多赚些银两,过个好年。就连平日里宽阔的芙湘街也拥挤了起来,府上的夫人小姐们争相添置衣物首饰,都怕落于人后,失了面子。
一个身影也混迹于这片拥挤之中,发簪松松垮垮地插于长发中,垂下的青丝披散在淡青色长袍上,多了几分慵懒之意。芙湘街多是马车行驶而过,他就闲庭信步地走在街上,身上只围了单薄披风,也不觉得寒冷。
在快走到福暖阁时,他停住脚步,一个转身去了对面的胭脂水粉铺,对迎上来的伙计点了点头,“我要给夫人买一盒黛粉。”边说着,余光边注意着福暖阁门口的马车。
伙计见男子穿着富贵,便知是府上的贵公子,更是尽心起来,不仅拿了黛粉,胭脂细粉额黄也放到了男子面前。盒子上印刻着花纹,华贵且价格不菲,“公子,这些是昨日里新到的,府中夫人小姐甚是喜欢。”
男子面上一直带着浅淡笑意,拿起胭脂盒子,指腹摩挲着花纹。
此时,韩曦从福暖阁出来,怀里搂着一个女子,不知在耳语什么,逗得女子脸颊泛红。随后他又俯身,在女子脸颊上印上一吻,这才迈步上了马车。
目送马车驶离福暖阁,男子把胭脂放回原位,“今日先要黛粉,其他的回去问过夫人,如有需要,下次再来便是。”
伙计闻言把黛粉包装好双手递了过去,又接过男子手中银两,在得知不用找零后,满脸堆着笑容,说着好话地把男子恭送了出去。
将黛粉拢于衣袖中,男子从容不迫地进了福暖阁,解下披风,在靠近边角的位置坐下。
舞台上清秀的女子正弹奏古琴,琴声宛转悠扬,虽是欢快的曲调,却莫名地透着一股忧伤。酒客们鼓掌叫好,不是垂涎女子的美色眼神流连,就是搂着身边女子寻欢作乐,自是不会有这种雅兴,欣赏琴声中真正的含义。
男子被琴声吸引着,目光停留在舞台上的女子身上,眼神淡漠,全然未有方才挑选黛粉时的温润。这时一名女子端着清酒走了过来,轻声将酒壶置于桌面,女子顺势坐到了旁边的座位上。
“我是清音,来服侍公子的。”女子声音绵软,拿起酒壶到了一杯,推到了男子面前。从男子进来时,她就注意到了周身儒雅温润的气质,抢先一步过来服侍。
来这里的酒客多是好色之徒,有钱有势便不把姑娘们当回事,得提心吊胆地尽心服侍,不容有任何闪失。这人心见多了便心生厌烦,唯有气质出众之人,才会让她多看几眼,先前就有两位公子让她念念不忘,等了数月却再也没有来过。
“劳烦姑娘了。”男子笑着应道,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礼貌又疏离。
清音夹起一片牛肉递到男子嘴边,身子前倾凑了过去,“公子别只顾着喝酒啊,这牛肉是用了储国特制秘方做成,口味独特,公子一尝便会喜欢。”
男子伸手虚握住清音的手腕,隔着衣袖避免了肢体接触,他手腕一转,把牛肉递到了清音嘴边,“应该在下喂姑娘才是。”
灯火大多集中在舞台表演的女子身上,边角的位置相对黯淡,两人之间距离不过半米,可以清楚地看清纤长的睫毛。男子眉眼弯弯的带着笑意,一双眼睛像是盛着星光,让清音看得红了脸颊。
“敢问公子尊姓大名?”看衣着便知是自己高攀不上之人,清音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姑娘叫在下离月便是。”男子说着拿起筷子,夹起一片牛肉放入口中,吃相优雅。
“离月公子,果真人如其名,温润如玉。”清音把手中筷子轻轻放在桌子上,右手顺着桌面向前,覆在了离月同样置于桌面的左手上,轻轻地握住。
舞台上不知何时,换成了一位翩翩起舞的女子,酒客们的叫好声让离月转头看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看向身旁的清音,“这牛肉果然如姑娘所说,口味独特,可否劳烦姑娘打包一份,在下想带回府中。”
待清音转身去柜台时,离月眯起眼睛,不动声色地观察方才从大门进来的少年,少年很是小心,侧着身让人看不清面容。记下了大致的身形轮廓,他便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着舞台的方向。
少年没待太久,抱着取的一坛酒便离去,与拿着打包牛肉的清音擦肩而过。看到清音过来,离月站起身接过手中物品,“多谢,在下府中还有事,下次再来与姑娘品酒闲谈。”
清音笑着送走了离月,耳边是其他酒客或轻薄或粗俗的言语,她皱起眉,精致的脸上全是厌恶。
当日晚上金凤宫中,皇后正坐在铜镜前卸下脸上妆容,未施粉黛的面容依旧明艳动人。取下头上凤冠,青丝披散而下,落于绾色长裙上。
手腕上戴的玉镯,是先前瑞国进献而来的珍宝,前几日李律又差人送来了妆匣,里面盛放的是今年各国送来的饰品。她选了一个赤金嵌银手镯,把玉镯从手腕上取了下来。
这时婵月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跪趴在了皇后面前,“娘娘,大小姐...大小姐辞世了。”
“你说...什么?”
手中的玉镯掉落到地上,碎裂成几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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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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婵月口中的大小姐,便是皇后的长姐陆云熙,李政的贵妃。
玉镯落地的声响过后,殿内安静得可怕,皇后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眼中噙满了泪水。跪在地上的婵月也不敢出声,脸上也挂着泪珠。不过多时,不顾披散的头发,和身上单薄的长裙,皇后站起身就往殿外走去。
“娘娘三思啊!”婵月跪爬着抢先挡在内殿门前,“娘娘贵为皇后,身份尊贵,冷宫阴冷幽怨,是万不能去的。”说完还用手紧紧抓住皇后的衣摆,跪趴在地上。
皇后并未出声,眼睛盯着殿门的方向,无助地低下头,打湿了睫毛的眼泪滴落,砸在了婵月的手背上。她踉跄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椅背上,椅子腿与地面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婵月赶忙站起身扶住皇后,牵扶着一步步坐到了矮榻上,看着皇后磕得泛红的手背,拿出药膏小心地涂抹上。
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皇后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长发散乱地垂在身后,几缕青丝挡在眼前,遮蔽住了目光,也扰乱了本就纷繁复杂的内心。
在手背上呼着气,就像幼时陆云熙总是笑着安抚的模样,婵月伸手捋顺垂到皇后眼前的长发,“娘娘难受就哭出来吧,别憋在心里,奴婢会一直守在娘娘身边的。”
抓着婵月的手,皇后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长姐说过我笑起来最好看了,以后若是谁惹了我不开心,她都会永远护着我。”她说着扯起唇角,露出一个苦涩的说不上笑容的表情。
“娘娘...”劝慰的话哽在喉咙,婵月说不出口,她拿着手帕,擦拭掉皇后不间断滴在脸颊上的泪水,满眼的心疼。
轻轻吸了吸鼻子,未有预想中的泣不成声,皇后出奇的平静,眼睛呆呆地望着一个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少了妆容的脸上毫无血色,手指不受控制的微颤着,皆诉说着心中的哀伤。
记起三年前,陆云韶骑着马从南门踏入宫中,无畏地站在李律身边起兵谋反时,曾说过‘长姐明事理,她会理解我做的这些事情’,如今想来,就算理解,长姐是否也曾怨过自己?
陆云熙是陆大将军长女,比陆云韶大五岁,温婉大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她从未对下人发过脾气,轻柔得像是画中出来的女子,待人接物总是带着笑意。
相比之下,陆云韶的性子更灵动活泼,骑马玩闹肆意欢笑。每次都是长姐给她梳理散开的长发,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一边说调皮,一边牵着她的手看园中盛开的桃花朵朵。
在陆云韶眼中,长姐是最温柔的存在,柔柔弱弱的女孩子,会在她摔倒哭泣时,将她抱在怀中,哼唱着轻快的曲调。
一道圣旨传到陆将军府,十五岁的陆云熙被丞帝赐婚于太子李政,从此开始了漫漫无际的宫中生活。
出嫁的前一天,陆云韶眼睛含泪地抱着长姐不肯松手,长姐却笑着说道,‘以后有机会,长姐就出宫来看你’。
看到小姑娘脸上露出笑容,陆云熙的心中满是惆怅,这入了东宫,怕是很难再相见了。
人人羡嫉的尊贵身份,却过得并不如意,太子妃心狠手辣,陆云熙只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后来李政继位,她被封为贵妃,位子还没坐稳,自己疼爱的妹妹带兵攻入羲和殿,李律坐上了皇位。
陆云熙成为废妃,踏入冷宫的那一刻,她的内心无比的平静,宫中的九年时光,此时竟是最舒心的。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不必时刻提防被陷害算计。
两人再次相见也是九年后,身为皇后的陆云韶站在她的面前,当初那个灵气可爱的小姑娘,已出落得落落大方,凤冠红装,依旧不变的是眼神中对自己的依赖。陆云熙笑着拉着陆云韶的手,却在所有人离开时,一滴泪滴落在脸上。
若说是否怨过,怕是她自己也没有答案,这跌宕起伏的人生,也许从最开始就已注定。皇后经常派人送来物品,陆云熙的生活并不清苦,却也无法解开心中的郁结。
那一晚皇后在宫中坐了许久,直到撑不在趴在矮榻上睡着。梦里家中庭院,长姐如往常那般坐在桃树旁的石凳上,对着她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天刚微亮,皇后就迷糊着睁开了眼睛,她唇角有着笑意,却也泪流满面。歪靠在地上睡着的婵月听到动静站起身,出去端来茶杯铜盆,服侍皇后洗漱。
换上黛色长裙,长发随意地挽起,疲惫的面容上未施妆粉,早膳都未用,赶在朝会开始前去了光华殿。废妃是进不去皇家陵墓的,风光无限地进来,再悄无声息地离开。皇后深知国法,她只想求李律让她去送别长姐。
迈进光华殿时,李律已在正殿等候,他几步上前,把将要跪下的皇后抱在怀中,“澜贵妃贤良端庄,朕已下旨葬入妃陵,你且回去准备一下,稍后朕派人去金凤宫,带你去送别澜贵妃。”
皇后点了点头,李律的怀抱太过温暖,她鼻子发酸得再也忍受不住,大颗的泪珠滴落到李律肩膀上,打湿了衣衫。
回到金凤宫,皇后取出一个雕花檀木盒子,里面是两个布娃娃,长姐逗她开心时缝制给她的。有些年头的布料,退去了原本鲜艳的色彩,却是她的珍宝,从景王府到金凤宫,每时每刻都带在身边。
手指在布娃娃上摩挲着,将一个重新放了回去,另一个与陆云熙安葬在了一起。
一切都安置好后,伤心过度的皇后终究支撑不住,晕倒在金凤宫中。她再一次梦到了长姐,梦中的陆云熙周身带着光芒,说要去找寻自由。
昏睡了一天后,苏醒的皇后看着窗外,想着长姐大抵如那些鸟儿般,去了想去的远方。
还有几日就要新年了,惠王府中,李简披着锦被坐在矮榻上读书,这几日气温一再下降,他已多日没有踏出正殿大门。脚边的暖炉燃得旺盛,热气不断地飘散吹着衣摆摆动。矮茶几上香炉中添了些许调制的安神香,舒缓神经。
矮榻位置向阳,阳光透过窗子照射进来,洒在身上一片暖意。专注于书本中的李简柔和温润,唇角噙着浅淡笑意。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小口,白皙的脸上少有地透着红润。
一辆气派十足的马车停在惠王府门前,门口的侍卫见状一个开门进去通报,一个则上前恭敬的行礼。
冷哼一声算是应了,安承宣迈着沉稳的步子走进了府中。府中下人自是没人敢阻拦,全部低头福身行礼,殿内侍女赶忙小跑着进去禀报惠王。
李简听后面色如常,只是拿着书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合上书本,起身整理好长袍,快步去了正殿。待他过去时,安承宣已然站在殿内一副主人模样,目光在殿内巡视着,一旁的侍女保持行礼的姿势不敢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