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轻声重复了一遍,李律挑了挑眉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把信纸叠好收到矮茶几暗格中,“一个个胆大包天抗旨不从,看来是朕对你们太过纵容了。连淳王都敢如此,若是让群臣知晓,朕还如何服众。”
“陛下不说怎会知晓于旁人。”李念唇边溢出轻笑声,一个眼神他便了解李律的想法,“臣必定会保护他周全,以目前的情况来说,离月是在暗中调查最好的人选。”
目光停留在画案上,李律沉默了许久,“也只能如此了。他性子看似随和,实则倔强得很,就算朕不应,他也不会就此停手。这除夕之日也不敢进宫,还算是知道害怕。”说完走到画案边,把墨迹干透的画作卷起,“劳烦五哥交给侍女,送去金凤宫。”
“是。”李念上前双手接过,行礼后便要退出内殿,刚走几步又被李律叫住。
“朕当初赏赐给他一枚玉佩,获罪离宫时应是一起带走了,让他时刻带在身上。暗卫认得,必要时会听从他的指令。”李律从窗子缝隙,注视着在殿门外守卫的执徵,“朕不想见他,既然走了就不必回来了。”
“陛下...”李念后续的话并未说出口,见李律瞪了他一眼,犹豫之下还是把话咽了回去,“臣明白了。”他再次行礼后,退出了内殿,把手中画作交给守在门外的侍女后,转身回了阳景殿。
沐和六十年除夕夜,众人齐聚羲和殿,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李律与皇后坐在正座,他向来不喜奉承客套,只在最开始回应了几句,便让亲王们随意,不必拘谨,也免去了徒增的尴尬。
琴声悠扬舞姿曼妙,殿内的表演吸引住了衡王李泽的目光,全然不顾身旁的妻儿。衡王妃的目光再次从李泽身上收回,转头伸手揉了揉幼子的头发,他们夫妻关系本就如此,旁人眼中的相敬如宾,不过是关上府门的同床异梦。
她费尽心思给李泽拉拢人脉,无非是给李轩铺路,那是她唯一的儿子,全部的寄托。衡王府的几房妾室各育有儿女,她不得不防,好在他们虽是先皇赐婚感情淡漠,李泽倒也给了她在府中足够的尊重。
看着对面嫔妃们的各怀心事,衡王妃在心中冷笑一声,这入了后宫也大抵如此。
午宴后五公主与驸马便出宫回了府中,此时的郭沁显得有些沉默不语,她与身旁的二皇嫂向来不亲近,也无话可说。李澄未满周岁,并未与他们一同进宫,这团圆的日子难免思念。
李筠夹起一块杏仁酪,放到郭沁面前的盘子中,轻声说着哄人的话语,见郭沁脸上有了笑容才稍稍放心。
李简照例坐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目光专注地盯着挂在天边的月亮,柔和皎洁又有几分孤寂。旁边的交谈声时不时会传到耳中,听不太真切,他收回目光看向殿内,与安昭媛四目相对时,即刻避开了。
身旁的交谈声,源于硬是和李钰李忻坐在一起的李念,他修长的手指握着酒杯,唇边噙着笑意。用手托着下巴不知在说些什么,惹得李忻羞赧得脸颊绯红。
正说着手中的酒杯被人拿走,李钰一脸冷漠地提醒李念莫忘了规矩,反倒让李念笑出声。
对面而坐的嫔妃们则是安静了许多,虽意不在歌舞上,也并无太多交流。
霜美人待得困倦,又不敢先行起身离开,余光扫过见无人注意她,便用手指悄悄抹去了眼角困乏出的泪水。她的座位被安排在辰贵妃竹妃之后,可见所受的荣宠与偏爱。
这个位置霜美人能清楚地看到李律的表情,恰巧李律也看向了对边,对她浅浅一笑。
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璇昭仪有些失落,李律与皇后耳边低语便罢了,对霜美人的笑容才是真真的灼烫了她的心。在府中娇惯的大小姐,何时受过这种委屈,她眼圈泛红,想念在尚书府时,每到除夕都会和母亲围坐在暖炉旁剪窗花。
想到这,她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空酒杯还未放回桌子上,便被身旁的月昭容抢了过去。一块珊瑚心雪卷放入盘中,璇昭仪勾唇一笑,夹起放入了口中,一抬眼又与平常无异。
这一幕被李律收入眼中,他唤来侍女,给璇昭仪端了碗白果桂花羹。
晚宴结束后,李律牵着皇后的手回了金凤宫,天空中还在绽放炫目的烟花,他驻足观望这转瞬即逝的美好,眼中情绪复杂。见身后众人还在驻足等候,他便收回了目光,带着皇后先行离开了。
大公主年幼,早已被乳娘哄着睡下,李律坐在床边,双手揉搓到温热,才轻轻摸了摸公主的头发。
“陛下可有心事?”皇后屏退了殿内侍女,用手帕浸了热水,给李律擦拭双手。
抓着皇后的手,李律摇了摇头,站起身坐到了矮榻上,“许是太晚了有些困乏。”他打了个哈欠,带了倦意的桃花眼中染上慵懒。
皇后闻言未再多说,眉眼间温柔如水,她笑着在李律眼尾落下一吻,“嫔妾会永远追随陛下。”
两人目光相接,李律把皇后拥入怀中,多年相处,一个眼神便可知晓对方心意。
正月初七,新年的欢庆还在继续,街道上皆是拜年的百姓。夜幕降临,热闹散去,各家各户门口都点了灯笼,并不清冷,反倒多了几分红火。
在城外不远处有一座村庄,说是村庄也不过几间破旧的砖瓦房,零星点了几个灯笼,外面包裹的牛油纸残破不全,烛火被寒风吹得几近熄灭。
一个小男孩蹲在田边挖野菜,手上沾满了泥土,他小心地把几棵野菜放入身边的竹篓中。男孩消瘦,吃力地抱起竹篓背在肩上,就着月色,沿着熟悉的小路往村庄走去,便是回家的方向。
野菜虽不多,也足够一家人明日早上填饱肚子,想着春暖花开时,田里的作物便可拿去卖钱,日子就可有所起色,男孩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眼看着村庄就在前方,甚至可能看到忽明忽暗的烛火,男孩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刚走到村口时,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道,一间砖瓦房前背对而立一位男子,手中的长剑上沾着血迹。
男孩呆愣在原地,腿脚发软到差点摔倒,他扶着墙,手脚并用地爬到了黑暗处的草垛后面。哆哆嗦嗦地抓着茅草,满是恐惧的双眼紧紧盯着那名男子。
男子手持长剑走到其他砖瓦房前,衣袍上飞溅了鲜红的血液,住在这里的无非贫穷且手无寸铁的村民,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之事。目光在四周巡视,确认并无活口后,长剑挑落灯笼,落于布料木材之上。
微弱的火苗有了助燃物,熊熊燃烧起来,也照亮了男子的面庞。他将长剑合入剑鞘,消失于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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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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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照亮了黑夜,滚滚浓烟冲到空中,被城门处守卫的侍卫发现。侍卫长爬上城楼勘查情况,面色凝重,即刻传了身边侍卫带人前去灭火,喧闹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男孩爬了几步才勉强站起身,火势蔓延迅速,他疯了般地冲去了家中的砖瓦房。房子烧了大半,已无法靠近,火光中的亲人已躺在血泊之中,毫无生机。他不甘心想要迈步进去,轰然倒塌的一棵大树倒在面前,燃烧着阻断了唯一的去路。
一颗颗眼泪滴落,直到刺鼻的烧焦气味传入鼻腔,男孩才猛地回过神。目光环顾四周,已被火海包围,他用力咬着牙,用粗布衣袖捂住口鼻,转身向村外跑去。
浓烟遮挡了视线,他被脚边的碎石子绊倒,摔倒了地上。余光扫过,见地上有一缕剑穗,脑中闪过男子所持长剑,便伸手捡了起来,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跑远。
此时救火的侍卫赶到村口,男孩受了惊吓,不敢上前。从一旁的围栏翻出,打了几个滚,藏在了田地之中。待大火被扑灭已近子时,留了几名侍卫守在原地,其余的回了城门处复命。
惊吓加之严寒,男孩止不住地颤抖,手中紧紧攥着剑穗,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身上的厚衣也抵挡不住长时间的寒冷侵袭,他口中呼出一团团雾气。听到村子里没了动静,这才悄悄站起身,活动了几下麻木冻僵的身体,一步步走去了河边。
河水冻成冰面,泛着冷寂的光泽,男孩哆嗦了几下,摸去了一个木屋中。那是夏天时村民搭建的,供捕鱼时休憩之用,木屋透风抵挡不住寒风,也足以让男孩躲避一个晚上。
把屋内堆在角落的破布旧衣裳披在身上,折腾了一晚他身心俱疲,却异常地清醒。失去光亮的眼中看不出情绪,就着门缝偷瞄了眼挂在天空的弯月,时刻戒备不敢睡去。
天刚蒙蒙亮,缩在木屋角落里的男孩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不知时辰几何,实在困极了的他倚靠屋角浅眠,睡得并不安稳,面色苍白没有血色。掀开围在身上的布料,又摸了摸衣襟中的剑穗,这才放了心,轻声打开木门,四处张望着。
河边离村庄有些距离,这里本就冷清,冬日清早更是半个人影都见不到。男孩沿着河岸向城门处走去,未读过书的他不识字,只能抬起头远望城门高处的旗子,来确定方向。
走到城门不远处,手持长剑站岗的侍卫让男孩不敢再靠近,他躲到了一棵树后,心中盘算该如何才能进入。
恰巧此时城门处驶出一辆马车,马车雍容华贵,一看便是出自大户人家。男孩想起爹爹曾和他说过,高官们向来无比奢华,出门都是气派十足,他并未离开过村庄,不知所谓气派为何物。
高耸的城墙是如何都翻不进去的,男孩头脑一热,便冲出去拦了马车。
突然冲出的人影着实让车夫惊慌万分,他赶忙拉住缰绳,突然的刹住连带马车都跟着剧烈颠簸了几下。待马车停稳后,车夫对着男孩张口便骂,“高大人的马车也敢拦,你是不想活了吗!”
男孩被吓得一连后退几步,急促呼吸,高大人三个字萦绕在耳边,想必这便是爹爹口中的大人物。他眼中顿时有了光彩,“我有事情向大人禀报!”
坐在马车中的正是中书侍郎高玉泽,身旁的是他的夫人,两人出城是去城郊拜访故人,因路途尚远,便选在清晨时分。昨夜村庄之事已转入相关部门调查,并未上报到高府的,对此事高玉泽并不知晓。
护着惊魂未定的夫人,高玉泽听到稚嫩孩童的声音时,略带诧异,他掀开帘子,便看到站在马前一步不肯挪动的男孩。
“高大人有要事去办,没工夫搭理你的事情。”车夫不耐烦地催促道,见男孩依旧不肯让出道路,便举起手中马鞭,假意吓唬道,“让开,否则我不客气了。”
“住手。”高玉泽出言制止了车夫,目光看向男孩,“别怕,若真有冤情应去官府,你不认识,我可以派人带你过去。”说罢放下幔帘,示意身旁护卫把男孩拉开。
“官府不会管的,管的话就不会如此了。”男孩不顾护卫吓人的眼神,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手指紧紧抓着马车车鸾边缘,磨破了皮,“昨夜有人杀了全村的人,只剩我了,只剩我了...”他红着眼眶大喊道,奈何还是在护卫拖拽下远离了马车。
高夫人闻言,目光顺着窗子看了过去,男孩瘦小,长发凌乱衣袍脏兮兮的,唯有一双眼睛带着光亮,仿佛怀揣希望,她拉住了高玉泽衣袖,小声说道,“不知老爷要如何?这孩子怕是进不了城内,才在此等候,做如此冒险之事想必确是有冤情。”
高玉泽再次掀开帘子,目光停留在被死死按住却依旧奋力挣扎的男孩身上,沉默了些许,命令道“回府。”又命护卫带着男孩上马一同回去。
高府中,高玉泽坐到正殿座位上,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他未开口说话,目光在男孩身上打量。高夫人不放心便一起留在了正殿,见男孩欲言又止,一挥手屏退了殿内侍女。
“这里没有旁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高夫人坐到高玉泽身旁,对着男孩说道。
男孩眼中带着怯懦,方才拦车时的冲动早已不在,未见过世面的他被高府的气派震慑住。哆哆嗦嗦地跪到地上,男孩开口说着,“我...我家在清水村,昨夜有一个男子去了村中,杀...杀了所有村民...,还放火烧了村庄。”
一颗颗眼泪流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胡乱抹了把脸,“我因为出去挖野菜躲过了。”
“想必你还有什么隐情吧。”高玉泽也并不催促,等男孩情绪稳定了,说道,“若是你信任我,便可把你知道的说出来,真是冤情,我自是不会坐视不管。”
“我...”男孩犹豫不决地抬起头,在对上高夫人温和的目光后,咬了咬牙,“我昨夜在村庄烧毁前,在地上捡到此物品,大概...是那个男子留下的。”他从衣襟中取出剑穗,起身双手递了过去。
高玉泽接过剑穗仔细察看,而后放于桌面上,见男孩又要跪下,伸手扶了一下,“不必跪了,可否看清男子的样貌?”
男孩轻轻点头应道,“当时很黑,我不是看得很清楚,就是很高又很瘦。”他微皱着眉略加思索,“大火烧起来后,他脸上...貌似有一个刀疤,在额角。”
“刀疤?”高玉泽眼神微动,当即喊来护卫,去了城外调查,“村中村民可否与他人有过过节?”
“并无,清水村只有几户人家,平日里种地捕鱼,都是各家互相帮衬。除了去城里采买物品外,基本不会离开村庄。”男孩双手不自在地在衣物上揉搓,“就是前几日来了几个人,看穿着应是有钱人家,说要带隔壁家的姐姐走。”
“姐姐前一日去城里买布料,被他们府上的少爷看中,想娶回去做妾,还带了许多银两。姐姐当然不会答应,一家人反抗无果,被打伤了,姐姐也被强行带走。”男孩停顿了一下,“那些人口中所说的是周公子,周...周什么...”
“周亓。”高玉泽未加思索,脱口而出一个名字。
“对!就是这个。”男孩快速回应道,“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这...可以了吗?”脸上的泪迹还未干透,在沾着泥土的脸上格外明显,他偏过头,又用手抹了几下。
高夫人拿过手帕给男孩擦拭眼泪,见高玉泽对她点了点头,便带出去交给了门外的侍女,“带他去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再准备些膳食。”吩咐完转身回了正殿。
不多时,护卫回了府中,回禀了昨夜清水村大火之事,与男孩的叙述无异。
“老爷对此事怎么看?”高夫人端起茶壶在茶杯中添了热水,“我觉得这孩子所言非虚。”
“这些话并不能证明,杀人放火之事与周亓有关,但强抢民女怕是确有其事。他是御史大夫周佐元的侄子,横行霸道胡作非为,没什么不敢做的。”高玉泽面露难色,“只是周佐元官位在我之上,并无确切证据就插手审问调查,怕是不妥。”
“可也不应让冤情石沉大海,这事若是不管,怕是会草草了结了,长此以往更会助长这些人的嚣张气焰。”高夫人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着实可怜。”
拿起桌上的剑穗,高玉泽站起身,“我去将此事禀报给中书令大人,最为稳妥。那孩子暂时留在府中,还要辛苦夫人了。”
“老爷放心便是。”高夫人应下,目送高玉泽出了正殿。
辰时,街道上重拾喧嚣,清水村大火的消息也传于城中,一时间成为人们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