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男子所去的房中,椅子上坐了个男子,他走过去恭敬的行礼,得到应允后坐到了座位上。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男子面色阴沉,倚靠在椅背上,左手抓着座椅扶手,指甲轻轻刮蹭,刺耳的声音让人汗毛直竖。
“是属下管理不力,才出此大错。”中年男子低下头,阳光从窗子透进来,让此前昏暗的房中泛着光亮,也照亮了中年男子的脸,正是御史大夫周佐元。
“街上所传周亓强抢民女之事属实,属下是后来才知晓的,木已成舟,便放任了此事。”见对面男子毫无缓和的脸色,周佐元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清水村杀人放火之事也是周亓所为,他自幼被家中长辈宠得性子顽劣,不知悔改,这才闯下滔天大祸。”
男子轻咳一声,打断了周佐元的话,“若只是如此,你不会这个时辰急匆匆过来,说重点,我对你那个蠢货侄儿毫无兴趣。”
“您手中所养的刺客皆在属下府中,伪装成一般护卫,方便接取刺杀任务。”男子的目光让周佐元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命令刺客的腰牌,属下时刻都带在身上,只是...被周亓偷了去,偷偷指使了一名刺客去屠了清水村。”
“混账!”男子手掌用力地拍在桌面上,桌上的茶壶震动着发出陶瓷碰撞声,“且不说刺客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实属难得,执行任务便也罢了,这种小事上若是出了纰漏,是周府上下能担得起的吗?”
“请您息怒。”周佐元站起身半跪在地上,低头叙述了事情全部经过。
“辰时那些传闻便传入了府中,属下第一时间去问了周亓,时隔多日突然放出消息实属异常,逼问之下,他才承认昨夜杀人放火之事。周亓性子顽劣,身边玩闹的基本都是富家子弟,接触不到杀手刺客,便把主意放到了伪装的护卫身上。”
“他并未发觉刺客真实身份,觉得平日里身手矫捷,又是周府的下人,遂起了歪心思。趁属下会客时喝了酒,偷偷地顺走腰牌给刺客下了命令,是属下太过没有防备,才铸成这般局面。”
男子听完一言不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缓缓说道,“那名被抢进府的女子现在何处?”
“女子性子刚烈,不肯屈服,进府当日便自尽,被抬走埋在了后山之中。”周佐元大气都不敢喘,里衣已悄然被冷汗打湿,“周亓咽不下这口气,这也正是后来屠了清水村的原因。”
“你应该庆幸,解决掉了一个大麻烦。”男子拿过毛笔在手中把玩,“只是散布出消息,京兆府未去抓人,定是没有将两件事情相关联的实质性证据。若是想保住你自己,总要有所取舍。”
“您的意思是?”眯起眼睛,周佐元抬起头看向男子,“将周亓送去京兆府审问调查。”
男子难得露出欣赏的目光,他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周亓定是保不住了,与其等着京兆府来抓人,顺便治你个知情不报的罪名,不如装作刚刚知晓,秉公无私,先把自己摘干净。到了京兆府咬死只做了强抢民女之事,任京兆府也不敢屈打成招。如今是在放长线钓你这条大鱼,该如何做你心中再清楚不过。”
“属下即刻回府,押周亓去京兆府。”周佐元站起身,再次行礼。
“等一下。”毛笔在修长的手指上旋转,男子语气温和,“刺客是否还在周府上?即使有腰牌,随便一人便可指使,真是废物。”
“您放心,刺客回来后一直留在府上,办事果断干脆,定不会出问题。”拿起一边的茶壶,周佐元往男子茶杯中添上温水。
唇角扯了扯,男子目光盯着手中毛笔,“既是万无一失,又怎会传出消息,怕不是你们想得这么乐观。任何失误都不能容忍,这是我办事的准则。”手指翻转,毛笔被拍到桌面上,“处理掉,过两日扔去显眼的位置,帮京兆府顺利结案。”
“想必你早已被盯上,近日未有召见,不必再过来。”男子说完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您...”看着逐渐远去的背影,周佐元叹了口气,恭敬地说道,“属下遵命。”
周佐元照例从后门离开,见四下无人,在护卫的帮助下翻过围墙,进了一个窄胡同,上了早就在此等候的周府马车,马车飞驰着驶入街道,回了周府。
快步进了府中,周佐元吩咐护卫把锁在房中的周亓带上马车,面上神情严肃。周亓满不在乎地晃着身子走了出来,脸上还挂了笑意,看向周佐元还未出声,身后出来两名护卫架着他的胳膊强行塞进了门口的马车中。
目光从院内扫过,周家向来由他掌管,此时更是无人敢出来反对。身后马车里周亓骂骂咧咧的声音不断传来,周佐元皱起眉,吩咐侍卫把周亓到处招惹事端的嘴堵上。
京兆府中,叶敬卿把陛下的口谕传达给京兆府尹吴晟,并吩咐一切以京兆府的名义,万不可有误。事情交代完,想着不宜久留,他就在将要离开之际,来人禀报周佐元押着周亓前来投案。
叶敬卿与吴晟目光相接后,快步躲进了宽大的屏风之后,屏风所处位置背光,恰好将他全部遮挡住。
见一切妥当,吴晟才命人请周佐元进来,周佐元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嘴被堵着,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周亓。周亓脸上有一个明显的红肿掌印,想必是方才马车内留下的。
“让吴大人见笑了,臣也是方才听闻此事,震惊不已,府中竟出了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想来是臣管教无方,因此把人带来交由京兆府处理。”周佐元与吴晟客套了几句,两人关系说不上交好,但也都拘了面子,这抢先一步示弱,倒是让吴晟语气上不得不缓和。
“周大人言重了,有话还请坐下细说。”说完吴晟示意侍卫搬来了座椅。
“多谢吴大人。”周佐元谢过后,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站着不动的周亓,皱起眉,“混账东西,还不跪下如实招来。”
京兆府内的大阵仗着实让周亓吓得腿软,周佐元再一声令喝,他扑通跪倒在地上。被绑住的双手释放开,拿出塞在嘴里的布,整个人跪趴在地上喘着大气。
“小人是周亓,前几日在长安街上,偶遇前去采买物品的清水村村民娇儿,娇儿生得眉清目秀,便想要娶回府上做妾室。”周亓调整好了呼吸,老老实实地说道,“谁知女子不从,小人便派府中随从亲自去清水村请人,还动了手,把人强行带了回来。”
“谁知女子还是不肯安分,趁着侍女不备,自尽了,小人就命人将娇儿埋在了后山。”
“小人真的知错了,也愿意承担相应的罪责,还请大人给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确认周佐元所教之话并无遗漏之处,周亓跪趴在地上行礼。
吴晟无视了坐在一旁的周佐元,看向周亓,“所说之词是否全部属实,敢有欺瞒,便是罪加一等。”
“绝无!小人不敢再有所欺瞒,此事便惶惶不可终日,又怎敢再犯其他大错。”周亓嘴上言真意切,身体却跪得东倒西歪起来,府中娇生惯养的大少爷自是没受过苦。
“来人,先带下去。”吴晟看不下去,宁侍卫把周亓关押进了牢房,转头对上周佐元的目光,“还要按流程办事,周大人且先回去,有结果了自会知晓。”
“劳烦吴大人了。”周佐元闻言站起身,转身离开了。
而后叶敬卿从屏风后出来,对着吴晟点头示意了一下,在确认周佐元走远后,回了中书令府,做下一步打算。
宫中,李律装作不知情般,听刑部尚书与京兆府上报而来的案情进展,时而提出几点疑问,便把命令安排下去,言语中带了几分急切的意味。
想必暗处有人已经采取行动,无非就是推个替罪羊出来结了此案,保下周佐元也在情理之中,并不是他这个棋子多好用,而是隐藏住身后之人一时找不到更合适的替代品罢了。
李律也不急,端起茶杯悠闲地品着茶,等叶敬卿把消息传回宫中。
此时,殿门外响起很轻的敲门声,以及一声甜甜的父皇。李律欣喜地放下手中茶杯,走过去打开殿门,蹲下身将大公主抱在了怀里。
“去把公主的玩具拿来。”吩咐身旁侍女后,李律将大公主放在矮榻上,声音中带着笑意,“今日怎么过来了?是不是想父皇了。”
大公主的小手搂着李律脖子,“很想很想。”她眨了眨眼睛,搜索了脑中有限的词汇量,“母后...忙。”说完似是不满意地嘟起了嘴。
李律轻笑一声,在大公主头发上揉了揉,“父皇陪着予知,等母后忙完了,就会过来了。”接过侍女递上的拨浪鼓,在手中摇晃了几下,即刻吸引住了大公主的目光。
金凤宫内,皇后本是要同公主一起去光华殿,恰巧此时玉婕妤前来,她便让婵月先抱了公主过去。
在正殿等候的玉婕妤见皇后到来,跪到了地上,“嫔妾有要事向皇后娘娘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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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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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婕妤神情严肃,跪得笔直,垂眸盯着地面。皇后也不觉目光锐利起来,见玉婕妤有所顾虑,便抬手屏退了殿内下人。
“有何事坐下说吧。”皇后目光停留在玉婕妤身上,她向来对后宫宽厚,自是不会对嫔妃过多责罚,“这里没有旁人了,你有什么话尽可放心地说出来,本宫保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让嫔妾跪着说吧,这样良心才能安放下来。”玉婕妤抬起头与皇后目光相接,“嫔妾要说的要事,与先前清婕妤落水有关。”
“此事经过调查,并无异常之处,清婕妤与贴身侍女皆口述是脚滑落水,时隔数月,你又有了新的发现吗?”右手手掌置于桌面,皇后面色凝重起来,此事事关重大,想必会牵连到宫中之人。
深吸一口气,玉婕妤点头又摇了摇头,“确切地说,应是事发之前。”垂在身侧的双手握成拳,“在清婕妤落水之事发生几日前,嫔妾在莺时宫用了晚膳,回宫时觉得天气甚好,便带着侍女散步回的锦书宫。”
“落水的凉亭便在莺时宫与锦书宫之间,夜晚稍显昏暗,嫔妾没有赏景的打算,便从旁边长廊绕过。在长廊拐角处见一个侍从鬼鬼祟祟进了凉亭,在地上不知挖着什么,没多时便离开了。”
“嫔妾性子软,又不爱多惹事端,虽未看得真切,也并未过多思量。而后便发生了清婕妤落水之事,出事地点与侍从所处之地完全契合,嫔妾推断,鹅卵石怕是那时被替换的。”
说完后,玉婕妤顿觉无比轻松,她每日提心吊胆,也不敢直面清婕妤清澈的眼睛,压抑在心中快要透不过气。终究她选择把一切和盘托出,不该一错再错下去。
皇后听完沉默不语,为了除掉一个嫔妃,竟处心积虑布局到如此境地,“为何不第一时间禀报此事,知情不报是重罪,你应该非常清楚才是。”
“是,嫔妾任凭皇后娘娘处置。”玉婕妤双手伏地,跪趴在地上,“嫔妾本想来禀报皇后娘娘,可事发第二日,便有一名侍从犯了宫规被处置,经那晚一同随行的侍女雁汐辨认,身形与凉亭鬼鬼祟祟之人极其相似。”
“嫔妾便知怕是查不出事情真相了,只得暂时压了下去。几个月后,在宫中偶遇一个陌生面孔的侍女,侍女知晓嫔妾目睹凉亭之事,还威胁嫔妾守口如瓶,不然会全部告知清婕妤。雁汐也被内务处以繁忙为由借走,便再也没回来。”
戴了护甲的手指在桌面轻点,“陌生面孔的侍女?此后还有再见过吗?”
“并无,自那日之后再未见过,应是当晚有人在周围放风,看到嫔妾从凉亭周围经过。”
“嫔妾与清婕妤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内心很是惶恐不安,怕会由此心生芥蒂,便把此事藏于了心中。”玉婕妤声音中染上哭腔,几滴泪从眼中滑落,滴落到地面上。
皇后叹了口气,“现在说出来也为时未晚,清婕妤落水之事若能因此查出真相,也算是你的功劳。此事本与你无关,也不必过多自责,心中郁结无法纾解,不如去与清婕妤推心置腹一番,以续姐妹情谊。”
“嫔妾明白了,多谢皇后娘娘提点。”稍稍平缓了心情,玉婕妤跪趴着谢恩。
站起身走过玉婕妤身边,皇后停下脚步,“此事本宫会亲自禀报给陛下,有了清婕妤之事在先,日后你也要多加小心为好。你整理好与本宫一起出去,莫要惹人生疑。”说完对玉婕妤伸出了手。
玉婕妤闻声抬起头,目光迟疑,而后抓住了皇后的手,缓慢的站了起来。拿出手帕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又低头拍去了衣摆上沾的尘土,深呼吸调整好情绪,直到眼圈不再发红,才挤出一丝笑意,跟随皇后走出了正殿。
“本宫向来喜欢你,沉稳内敛,聊上几句便觉得心情舒畅。”皇后勾起唇角,“不过本宫还要去光华殿接公主回来,不便与你多聊了。”边说着边拉住玉婕妤的手向外走去。
玉婕妤把手帕置于唇边,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远远看了倒是两人关系极好。
待走出金凤宫,玉婕妤福身行礼,恭送皇后离开后,才转身上轿子回了锦书宫。此时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便又红了眼眶。
皇后到光华殿时,李律正坐在内殿矮榻上,将公主抱在怀中,语气轻柔地讲述书中的故事。公主眨着大眼睛听得认真,偶尔目光会被李律垂下的长发吸引,伸出小手抓了几下,还会放到自己的头发上。
“父皇。”公主晃着小手看向李律,“走…走”
抱起公主站起身,李律在内殿慢步,手掌轻拍着,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皇后方才便进了内殿,见李律做了一个轻声的手势,便目光温柔地站在一旁,待公主熟睡后,才唤来乳娘把公主抱去了侧殿。
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茶杯,恭敬地放到李律面前的桌上,而后屏退了全部侍女,“嫔妾有事向陛下禀报。”皇后福身行礼,表情严肃。
“坐下说吧。”李律伸手拉起皇后,让她坐到了自己身旁。
皇后目光扫过窗外,旋即收回目光,把玉婕妤所说之事一字不落地复述给了李律。说完后起身半跪在地上,“后宫出了伤及性命之事,是嫔妾的失职,请陛下责罚。”
“朕的皇后管得已经够多了,若是失职,那便无人能担得起这份责任了。”李律听完事情经过,虽有了几分怒气,此时注视皇后的目光却也柔和下来,“你先前说过,年幼时骑马伤过腿,还如此不懂得心疼自己。”
“谢陛下。”皇后站起身,把散乱在矮榻上公主的玩具收在一边。
“此事你就当作不知,调查之事有更合适的人选,玉婕妤那边让她在锦书宫多加反思吧。”把矮茶几上的一本书递给皇后,“予知很喜欢听故事,今日没有讲完,你回去讲给她听吧。”
双手接过书籍,皇后应允后,退出了内殿,吩咐婵月让乳娘抱着公主回了金凤宫。
手指在杯壁上摩挲,待皇后走远后,李律唤来侍女,“去灵韵宫召霜美人过来。”
快近午时的长安街上,依旧围堵得水泄不通,韩曦的马车在侍卫疏通下,才艰难地在华琅轩门口停下。韩曦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写有华琅轩三个字的牌匾,勾起了唇角。
顾珊从华琅轩中走出,手里牵着五岁的儿子,沈斯予跟在身后,细心地给她围拢好身上的披风,又弯腰揉了揉男孩的头发,才笑着目送她们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