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太后到底在深宫待了这些年,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见侄女这副紧张心虚远胜于悲恸的模样,一个可怕的猜测在心里冒出。
等嬷嬷端上安神茶,顾太后屏退殿内众人,只留下顾贵妃一人。
“姑母,您这是……”顾贵妃眼睫颤了颤。
既无外人,顾太后也不说那些弯弯绕绕,黑眸定定看向亲侄女,肃声发问:“虞儿,此次刺杀之事,可与你有关?”
顾贵妃本就不大好的脸色霎时更白三分,她强装镇定地开口:“姑母,您怎么这样问……这种事怎么可能与我有关……这可是谋逆的大罪……”
“你知道是谋逆大罪就好!”
顾太后沉眸,语气更厉:“哀家已命人将你父亲、锦衣卫、五军营的指挥使请来了,此事牵扯重大,务必要追查到底。哀家方才就在心头起誓,待逮到那罪大恶极的幕后黑手,定将其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最后八个字,她几乎是咬牙切齿挤出来。
顾贵妃听得那字字铿锵,纤细肩膀也不禁抖了两下。
顾太后见她这反应,心下越发失望,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开口,终是没忍住,重重拍了下桌子,寒声斥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再瞒?难道你真想顾家满门同你一起陪葬!”
这一击掌,桌子猛震,那杯安神茶都晃了两晃,茶水溢出,溅湿了顾贵妃袖口绣花。
虽说顾太后平日里温婉和蔼,菩萨一般,真发起怒来,多年身居高位的威严也不容小觑。
顾贵妃心下本就有鬼,被这般一吓,登时从榻边起身,跪倒在顾太后身前:“姑母,我说,我都说……这事跟我无关的,真的,我发誓!”
她仰着脸,难掩惊慌地解释:“我的确是安排了一批刺客,但今日的绝不是我的人!我是安排在明日的,打算趁着陛下带那陆知晚狩猎之时,除掉那陆知晚的……姑母,您信我,我真的没有半点伤害陛下的意思,我只冲着那陆氏去的。您想想,便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干出弑君之事,何况陛下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不就成了寡妇了,这于我毫无好处……”
天知道方才宫人来报,说陛下遇刺时,她有多么惊愕害怕。
她的人是安排在明日,如何今日就出了事。
而且出事的不仅仅是陆知晚,更有陛下!
此事非同小可,她再难安坐,急慌慌就赶来太后这边打探情况。
“姑母,您信我,那些真不是我的人……真的与我无关……”顾贵妃焦急解释着,嗓音都发颤。
顾太后看着跪地的侄女,眉眼间难掩失望与无力,甩开她扯着衣袖的手,含泪痛斥:“虞儿,你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从前你胆大包天给陛下饮食中下药,已是滔天大罪!现在你竟然还敢安排刺客,意欲行刺宫妃!你当陛下是傻子,还是当我是傻子,难道陆知晚在行宫遇刺,我们查不到你身上吗?”
顾贵妃眸光闪了闪,唇瓣嗫喏:“我…我知错了,姑母,是我糊涂了!我再也不敢了!可是今日行刺之事,真的与我无关!”
真的知错了吗?
顾太后盯着她梨花带雨的脸,恍然想起上一回,她给皇帝下药被发现时,也是这般哭着跪在自己与兄长面前,口口声声说着错了,再也不敢了——
可下一次,她依旧敢!
她有灼灼野心,又深知背后有姑母、有父兄给她撑腰,她有恃无恐,有何不敢?
“虞儿,你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顾太后抬手按了按涨痛的额心,在顾贵妃再次开口之前,她扬声喊道:“来人!”
很快有宫人应声上前:“太后。”
顾太后肃着面庞道:“将贵妃带回她的侧殿,严加看管,无哀家谕令,不得外出一步!”
“太后!”嬷嬷诧异。
“姑母——!”顾贵妃也喊道:“我真是冤枉的,这事跟我无关,姑母明鉴!”
顾太后此刻心烦得很,再不想听她多说一个字,只抬了抬手,让宫人们将人拖下去。
前脚顾贵妃被带下去,后脚顾首辅等人便来到。
顾太后敛起面上神色,稍理袍袖,庄严肃穆地往外殿走去。
***
月升月落,朝阳升起,又是一个明光万丈的夏日清晨。
九清山往东三十里地,一个不起眼的农家小院里,鸡鸣狗吠,炊烟袅袅升起。
“阿爷,阿奶!”
小女孩清脆的嗓音在明净阳光中快活响起:“嫦娥姐姐醒了!”
“哎哟,醒了就好,正好这汤药也煮得差不多。”
一身灰色粗布麻衣的老大爷将药篓里的草药倒出来,转身对灶头的老大娘道:“老婆子,你给那姑娘送去吧。”
老大娘应下:“好,这就去。”
简陋却整洁的茅屋里,刚睁开眼睛的陆知晚盯着灰蒙蒙的屋顶,脑袋还有些发懵。
这是哪儿?阴曹地府?
地府这么简陋的吗?
恰好这时,门口传来脚步声。
她扭头看去,便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端着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进来。
陆知晚:“……”这应该不是孟婆和她的汤吧。
“姑娘醒了,你现在感觉如何?”老大娘将手中托盘放在一侧的桌上。
陆知晚此时也反应过来,她大抵是赌对了——剧情果然不会这么早就叫他们两个反派下线!
她活着,那萧景廷肯定也活着!
劫后余生的喜悦涌上心头,她撑起身,看向那位大娘:“请问……陛……我的……”
她嗓音沙哑而粗嘎,改口道:“我的夫君在哪?他可还好?”
“哎唷,姑娘先躺下说话,身上还那么多伤呢。”老大娘上前扶着她,又安慰道:“你别担心,你夫君在隔壁屋里躺着呢。他伤得可比你重多了,我家老头子把你们带回来的时候,他就在发高热,烧了整整一个晚上,今早好不容易才退了些。只是他的伤太深了,尤其肩胛骨那道箭伤,那样深,又流那么多血,实在吓死人!”
听得这话,陆知晚忍着浑身刺疼,再次尝试起身:“我想去看看他。”
“别急别急。”
老大娘道:“我知道你紧张你夫君,只是你也得先紧着自己的身体呀。你先喝药,进些水米,再去看他也不迟。”
怯生生躲在桌子旁的黄毛小姑娘也探着脑袋,附和道:“是呀,嫦娥姐姐别急,你夫君还没醒呐。”
陆知晚被她这句嫦娥姐姐叫得一愣,老大娘端起汤药,哭笑不得:“乡下丫头没见识,瞧见姑娘花容月貌,就觉得你是嫦娥下凡,便这样唤你了。”
“这样。”陆知晚靠坐着荞麦皮枕头,接过汤药:“多谢大娘,我姓陆,你们唤我小陆即可。”
“可不敢。”
老大娘连连摇头,见陆知晚慢慢喝起汤药,感慨着:“老妇虽出身乡野,但看陆姑娘和你夫君的容貌穿戴,定然不是寻常人家。你们是遇上盗匪了么,怎的伤成这样,躺在河岸上?”
躺在河岸上?陆知晚眸光轻闪。
昨日傍晚的记忆涌上脑海,她记得她拉着萧景廷跳下悬崖,耳边是极速呼啸的风,那种可怕的失重感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压根无法思考。
也不知下坠了多久,他们栽进了一片冰凉的、深不见底的水中。之后,她就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便是现在,她和萧景廷被这户好心农家所救。
“我家老头子姓孙,姑娘唤我孙大娘就行,这是我家小孙女,莹莹。”
孙大娘缓声道:“我们是这山下的药农,莹莹她爹前两年进山采药,不慎从崖上坠落,丢了性命。莹莹他娘还年轻,就被她娘家人接回去,重新改嫁,只丢下莹莹这么一个小丫头,跟着我和老头子过日子……”
“昨日我家老头子采药归来,路过河边,先是发现了你,又往前走了段路,才发现你夫君。还好老天保佑,你们俩尚有余息,捡回一条性命,真是谢天谢地。”
陆知晚闻言,只道她和萧景廷是出门游玩的夫妻俩,路上遭仇家报复,不慎跌入山崖。说罢,又与孙大娘再三道谢。
孙大娘连连摆手:“别这么客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就当攒功德,让老天爷保佑我们多活几年,能多庇佑我们家莹莹一些时日。”
又闲聊一阵,陆知晚喝罢汤药,吃了半碗鱼肉粥,身上也有了些力气。
她再次提出要去看萧景廷,这回孙大娘也没拦她,只道:“姑娘慢些,你的腿伤得不轻,本不该下地的……”
方才躺着还不觉得有什么,现下动作起来,陆知晚也感受到一阵撕裂的疼痛。
掀被一看,这才发现身上伤处的确不少——
好在大部分都是皮外伤,最为严重当属右腿。据孙大娘所说,大抵是被山石利壁刮伤,豁开一道皮开肉绽的骇人口子。
此刻敷了草药,缠了纱布,倒避免直面那鲜血淋漓的情况。
在孙大娘和莹莹小丫头的搀扶下,陆知晚艰难地往隔壁屋子移动。
“本来是想把你们俩口子放一个屋的,但你夫君昨夜烧得厉害,须得有人一直看顾着,不然没人盯着,烧坏脑袋可糟了。”孙大娘解释。
陆知晚理解地颔首:“麻烦大爷大娘了。”
走进隔壁屋子,一股浓浓草药味扑面而来,细嗅还冗杂着淡淡血腥味。
在那窗户半敞的简陋长炕上,那道熟悉的高大身躯平躺着,一动不动,半明半昧的光影打在他的脸庞,叫那本就失血苍白的皮肤几近透明。
有那么一瞬,陆知晚觉得眼前之人像是一簇阳光下的冰雪,下一刻就会消失。
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掌牢牢地揪住,她眼眶发热,鼻头酸涩,险些要落下泪来。
“陆姑娘……”
“我没事。”
扶着门框的手紧了又紧,好不容易压下心底涌动的情绪,她慢慢挪到长榻边。
孙大娘见她这般,轻叹口气:“姑娘别太难过,你夫君年轻力壮,身体底子也好,不久就能好起来的。”
陆知晚勉强挤出一抹笑:“我相信他会的。”
孙大娘又安慰两句,便很有眼力见地带着莹莹小丫头离开,将空间留给这一对苦命鸳鸯。
木门重新掩上,屋内一片怅然的阒静。
陆知晚坐在榻边,静静看着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
他乌发凌乱披散着,穿着件粗糙却整洁的灰褐色男人衣袍,轮廓立体的脸庞失了血色,如纸般苍白,右颊还有一块三指宽的红色擦伤。
明明这般狼狈憔悴,却丝毫不损他的俊美,反倒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从前在电视上看到美人战损妆,陆知晚会斯哈斯哈舔屏。现在真的看到喜欢的人伤成这样,她压根没有心情欣赏美貌,只一个劲儿的鼻酸,心疼得想哭。
“萧景廷……”她哑着声音轻轻唤着,纤细的手指抚上他的额头,那温度依旧烫着。
虽然不高,但低烧一直不退,也很危险。
陆知晚神情凝重,又想起孙大娘说他伤得很重。
迟疑片刻,她抬手掀开男人身上的薄被,而后伸向他衣袍的系带——
男人健硕的身躯缓缓映入眼帘,宽肩窄腰,坚实腹肌,垒块分明。
只是肩背处缠绕的那一大片染血绷带,以及他身上深浅不一的遍布伤口,破坏了这具身体的完美,叫人看得眉头紧皱,心口作疼。
“萧景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将他的衣袍重新系好,陆知晚牵过他的手,低下头,脸颊轻蹭了蹭他的手背,长睫颤动:“看,我们多厉害啊,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来都没死,可见老天爷还是眷顾我们的……”
“既然它想要跟我们斗,那我们就跟它斗。我就不信,它真就强大到一点弱点都没有?若是真的无懈可击,为什么你才推行削藩令,它就急着放大招修正剧情呢?可见他慌了。”
“……也不知道现在行宫那边怎么样了?出了这样的事,太后娘娘一定很着急,应该已经派人来找我们了……”
“你快点醒来吧,醒了我们就赶紧回去,宫里有御医,还有上好的药材。等伤口治好了,就好好查一查那些黑衣人的来路,找他们算账。”
虽然知道是剧情引力搞的鬼,但那些黑衣人的来路尚且不明,也不知是哪一派的人马。
陆知晚握着萧景廷的手,坐着沉思。
临近午时,莹莹小丫头轻手轻脚走进来,唤她去吃饭。
陆知晚应了声好,又看了眼仍旧昏睡的萧景廷。
“我先去吃饭,待会儿再来陪你。”她轻声说着,松开他的手,又替他将被子掖好。
莹莹小丫头上前扶着陆知晚,见她悒郁不乐的模样,想了想,小声安慰:“陆姐姐,大哥哥会没事的。”
陆知晚低头,朝这个年方七岁却格外懂事的小丫头笑了笑:“我知道,他会好的。”
一定会的。
她坚信着。
大概是心诚则灵,傍晚时分,红霞漫天,榻上的人总算有了动静。
看着他颤动的长睫,缓缓睁开的眼眸,陆知晚难掩激动:“陛下,你总算醒了!”
似是昏睡太久,男人漆黑的眼眸蒙着一层淡淡雾气,显出一种初生的纯净清澈。
眼珠轻转,他打量周围一圈,最后才将视线投向榻边这张莹白娇婉的美人面孔,深邃眉眼却浮现几分迷茫与警惕,嗓音喑哑:“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