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带着妹妹逃了。
“筱筱也死了,我亲眼看到她被跟娘一样的箭射中,掉进了河里,可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一点用都没有,我连她的尸体我都不敢去捞,只能拼命地往前跑。”他说到这里,声音已经哽咽起来了。
齐沅沅没有办法说什么话安慰他,只紧紧地咬着唇,不要让自己哭出声来。
陆凤白虽然没有说他是谁,他娘又是哪个,可是因为他叫齐沅沅小婶,齐家人也反应过来了,他多半是文安侯府世子的儿子陆凤白。
这般惨状,便是寻常人他们也会觉得难过,更不要说这算是姻亲了,丁氏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见着齐沅沅也快了,忙拉起陆凤白的手,“好孩子,你别怕,往后什么都别怕了。”
陆凤白不知道怕不怕?反正经历了那么多,一次次看着亲人惨死在自己面前,或是被人带走,他都没有半点办法。他自责过怨恨过,为何自己这样没有出息,若是有小婶那样的本事,娘和妹妹姑姑,她们的命运肯定是不一样的。
但是自责过后,他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活下来。
娘和姑姑用自己拦住追兵,妹妹为了让自己有机会逃走,从草丛里跑出去吸引追兵,不都是为了让自己活下去么?
所以他要活下来,替大家,替所有人报仇!
因此哪怕最后他被人贩子打晕,他也没有再挣扎了,因为他这样的身份,反而藏在烂泥里,才是最隐蔽最能保全自己的。
所以他忍着,被卖到乡间雇主家中,每日干不完的活,任由他们打骂,他都忍得住。
因为,这样能让他活着。
仇要报,可是他还小,离报仇的距离还很远很远,当前最大的问题,就是让自己先活下来。
他做到了,可是天不遂人愿。
人祸刚熬过,天灾又来了。
盏茶后,他被带到了舱房里,身上换上了齐沅沅大哥家长子的衣裳,但还是有些小,手脚都露出了半截出来,但与他身上那破旧的粗衣相比,还是温暖舒服了许多。
他手里捧着齐沅沅递过来的热姜汤,旁边还有些冒着热气的暖胃粥食,他瞧着忽然露出一抹与年纪不相逢的苦涩笑容,“我再也没有想到,会遇到小婶你们,能喝上这样的白粥。”
这话又引得齐沅沅鼻头一酸,不敢再细问他这些日子到底是怎么过的。
但陆凤白却在快速的喝完了粥后,强撑着身体与他说起为何出现在这河里的缘由。
原来沿着江南这一代的红江流域,在端午节过后就一直在下雨,许多地方都被洪水淹没,就他所待的那乡下,良田已经不见半亩,有钱的人家早早就逃到了城里,穷人们只能被困在那被洪水围住的方寸之地。
他作为地主家的下人,自然是被放弃的那个,主人家怎么可能花钱来救他?所以他和几个小伙伴想办法自救。
他们躲在木缸里,找了牛皮纸将上面封住,想要借住水流逃到安全的地方。
但是他们太小看那水流的速度了,木缸沾水后,便不再由他们控制了,被困在里面的他们随着汹涌的洪水飘飘荡荡,中途不知道被撞击了多少次。
能活下来,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如今身上这些青肿的地方,正是在里面碰着的。
“其实小婶,我已经认命了,木桶破碎后,我亲眼看到同伴撞在岩石上,脑袋瞬间就碎裂成了几块……”可是没想到老天爷又不让他死。
他们四个小孩,除了他还有一个阿濯也活了下来。
只是阿濯运气不如他好,现在还没醒过来。
起先齐沅沅还以为是昨晚的大雨,使得上游小村庄被淹没,哪里晓得这水居然是从红江流过来的。
这也就是说,江南如今只怕比齐家庄那边也好不了多少了。
“没事,一切都会好起来了的。”齐沅沅一把将他抱在怀里,她还清楚地记得,这当初是个温润如玉的健康孩子,可是如今搂在怀中,就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一样。
她实在不知,这几个月里,这孩子到底都经历了什么。
而大家晓得是红江那边流过来的,商量了一下,打算赶紧启程。
红江的水都蔓延到这分流上了,现在这里也下了雨,那么这河水只会越来越往上涨,一直停在原地,并无益处。
所以大家张罗着,敢在天黑前启程。
风雨仍旧未停歇,船只前后都挂满了灯笼,就希望在这夜雨中,能照得远一些。
只是当天在经过一处与红江分流有链接的小河口处时,只见那河边横枝乱叶间,又几具人的尸体和牲畜们的尸体卡在了那里。
这里并不合适停船,而且水流汇聚更为黾保所以解开小船下去查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救,更不可能实现。
船管事只能在齐沅沅的吩咐下,在这一段河域高声吆喝着,若是没人求救,便不会抛绳子。
一夜熬过,天亮的时候,河水似乎又涨了,雨还在下,只不过小了些,但是河水却越来越浑浊越黾薄
与其是那经过河流交汇处的时候,河中更多是从红江那边冲来的尸体。
其中,也有不少人的。
有耋耄之年的老人,亦有那还在襁褓里的婴儿。
大家起先还不忍心看,到了后来的麻木。
而对比起河水中那些没了生命特征的尸体,活着的他们也更珍爱自己的生命了。
陆凤白也能下床行走,那个叫阿濯的孩子,身份也打听出来了,和陆凤白一样,也是从京城逃出来的世家子弟,只是他命不好,全家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
如今与陆凤白也算是生死之交,两人挤在一处舱房中养着身体。
齐沅沅方才去看的时候,还起身朝她道谢。
齐沅沅从房间出来后,入目那河面又是各样的尸体和漂浮物,他们这样的大船已经不好继续往前行驶了,得拿几个人扶着长长的竹竿在前面将这些漂浮物推开。
这是个费劲的活,船上的人手根本就不够,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不到,齐家几位老爷和少爷们,身上再也看不到半分读书人该有的儒雅,一个个跟那些个水手一般,光着脚板挽着袖子,脱了宽大袖袍的儒衫直裰,穿着窄袖短衣。
不是在用绑在竹竿上的竹耙推开河面的杂物,要么就是攀在船栏边上,四处寻找还有生命气息的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几天里,断断续续救了五六个人,只是这船上终究是没有大夫,沿河边的小村庄也都早被河水淹没,一眼除了看不到边的水域之外,哪里有什么人家烟火?
所以也就齐白氏这个外行大夫,在药材也不齐全的情况下,那五六个人,最终也就只救下了三个。
只是因为这雨,因为江南的洪灾,齐家原本的行程也拖慢了一半。
等着他们离开江南地境的时候,那时候河上的雨已经停下了,明晃晃的太阳照耀着大地。
但这并非是什么好事情,河里那些被泡得发胀的尸体被这烈日一照,散发出刺鼻难闻的味道。
他们的船只能是顺水流,所以这些恶臭几乎是与之同行,为了安全起见,齐沅沅建议让大家都戴上了制止的面巾,免得发生疫病。
可以是这面巾的出现,她有一天和齐白氏交班刚要回去休息,忽然被这个总是躲在船舱里不愿意出来的齐蓉蓉叫住,“你也是穿越来的吧!”她的口气和是笃定。
齐沅沅停下了脚步,满脸疲倦的她不解地看着齐蓉蓉,似乎不懂穿越二字是什么意思?
齐蓉蓉却不死心,“如果不是,你怎么会提议丁氏带着女人们做口罩?”
齐沅沅其实这个时候内心是汹涌翻腾的,这段时间……她不确定眼前这个齐蓉蓉是什么时候来的,但是敢肯定自己的五姐姐已经不在了。
真正的五姐姐是不会这样直呼大伯娘为丁氏的。
“五姐姐,我不懂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然后打着哈欠,“我熬了一宿,很累了,先去休息了,有什么事情,等我起来再说。”说罢,并不打算与她多纠缠,转身继续往前走。
身后却传来她齐蓉蓉精气十足,略带着些不服气的声音,“你骗不了我,你和我一类人。不过我观察了这么久,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的发展如何?可我不一样,我知道会发生鼠疫,会发生暴雨,江南会有洪灾,我同样也知道,将来是谁成为这天下之主!”她后面的话,带着些炫耀的意思。
齐沅沅还是停下脚步了,关心地看着她,“五姐姐,你是不是最近见到的尸体太多,产生了癔症?你往日,还是少看些话本子吧。”可如果齐蓉蓉知道的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此前一句都不提?好歹提示一下,如今大家也不用如此狼狈吧!甚至还有性命危险。
“我说的都是真的,还有我不可能跟你们到那原始森林!”她知道这个世界的所有发展轨迹,她完全可以成为像是故事里的那个女主,她不能再继续跟着齐家这帮傻子去原始森林了。
她得想办法走。
一面看着齐沅沅消失在门后的背影,心里也开始琢磨,难道自己真的误会她了?她不是穿越的?
不过仔细一想,齐沅沅要是穿越的,怎么会又如此蠢笨呢?指点大家做个口罩都跟那四不像一样。
可齐蓉蓉却没有仔细考虑,他们物资有限,能做出来的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
她如今只在想,如何摆脱齐家这帮傻子,还有这原主的首饰也没几样值钱的,她得想办法弄些银钱,再想办法下船。
反正她是绝对不会为了齐家浪费自己灿烂的人生。
而齐沅沅虽然内心震撼齐蓉蓉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自己那个世界的人魂穿了,而且还是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人,可事实上现在她却顾不上这个齐蓉蓉。
因为这大雨和洪灾,拖慢了行程不说,船上的物资也开始捉襟见肘了。
牛羊的草料只剩下两天的量了,从五天前,就开始减半喂了。
干净的水源也已经快没了,如今这河边都堆积着上游冲下来的尸体和杂物,烈阳之下已经出现腐烂,到处都是苍蝇蛆虫,以及成群结队的老鼠。
这样的环境下,那岸上的水源也干净不了。
水都在短缺的条件下,更不要说什么新鲜的果蔬了。
所以她为了这件事情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去盯着齐蓉蓉,船上人手又不够。只与大将商议着,再挨两天,等到时候彻底甩脱红江的小支分流,到了偏僻的小河道上,再想办法找个地方停船靠岸补给。
第37章
只是这两天也是难熬, 满河都是臭气熏天的漂浮物,偏偏太阳也烈,以前没这么在烈日下暴晒的齐三爷等人, 那身上都被晒得脱了皮。
从前齐白氏手里也有些防晒的膏霜,可是如今连最普通常见的草药都没有, 哪里还能把那防晒的霜膏给配出来?
也只能戴着那草帽,多少是能挡一些灼晒。
不过白日里虽然是跟被架在那火炉子上烘烤一样,但只要夜幕降临后,夹着水汽的风吹过,虽气味难闻,但还是让人觉得凉爽了不少。
今晚又是齐沅沅值夜班, 她娘心疼她,白日里都叫她去休息,晚上才让她出来, 所以齐白氏也被晒得不轻。
现在还不算晚, 丁氏坐在甲板上, 借着船上的灯光缝袜子,齐沅沅劝她去休息, “白日里再做吧?”
“白天哪里忙得过来,这些天太热, 圈里的牲畜快要遭不住了,昨儿就热死了两只鸡,可把我吓得,幸亏不是闹鸡瘟, 不然咱们又要白忙活一场了。”丁氏说话间, 那针线在并不算明亮的灯光下,依旧能做到准确无误。
甚至同时她还能扭头看齐沅沅, “刚才我和你大伯才说起,年轻时候我和他也到外地上任过,那也是炎热的地方,一样是这五红六月里,却没有见过这样的烈的太阳。听说你二叔现在的那个地方比别处都热,这里已经是这般模样,那边可还怎么活?”
齐沅沅听着她这些念叨,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此前的梦,梦里入目天地一色皆苍黄,干燥的沙土间,浮尸遍地,以往那苍翠肥沃的田地里,也满是龟裂。
她忽然有些害怕起来,这太阳果然是有些不对劲,不会真要遇到灾荒大年了吧?
丁氏不知道又说了些什么,齐沅沅没仔细听,就晓得她缝完了那只袜子,便收拾针线箩先回去了。
齐沅沅坐在原地,她爹齐三爷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见她半响不动,有些担心,“阿沅,怎么了?”
这些天里,因为水源的紧张缘故,加上又没了什么新鲜果蔬,所以吃的都是些稀饭,配菜除了些咸菜就是腌肉。
而且也都不多。
好像也没什么问题,可是刚才齐沅沅忽然发现,即便是短缺是果蔬和水源,但主食也不该这样减半?
加上这两天父亲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有好几次没有叫自己,所以此刻转身仰头看着齐三爷,便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问出口:“爹,你们是不是也怕大旱?”
齐三爷一愣,立即细思自己什么时候说漏过嘴?发现没有,也就不愿意承认,“说什么胡话呢?”
齐沅沅心中却已经有些章程了,“我是不怎么爱翻书,可是几乎遇到这改朝换代的乱世之年,都逢着天灾。先是咱们上游发生鼠疫,后来又是江南水患,如今这太阳又不对劲。”这几天水位降得特别快,这个速度,只怕不少小河道,坚持不了多久就要露出河床了。
对于他们这大船的行驶也不利。
但这可能发生天灾的情况下,这都不算什么大问题了。
齐三爷没想到女儿会这样说,“你也说是书上说的罢了,不见得都是真的。也许,也许明日,又会下雨呢?”
但齐三爷这口气太没有底气了。
毕竟就这么炎热的天,哪里有下雨的迹象?
所以他们几个兄弟也在担心,前天和老爹商量了一回,决定开始储存粮食。
但是他们现在没有什么粮食来源,只能在自己原有的粮食上控制,不但要减少浪费,就连吃饭也只能以吃饱为前提了。
见女儿还盯着自己看,齐三爷到底是有些心虚地别开脸,“你自来聪明,只是阿沅爹其实希望你就像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一样,什么都不懂,一切听大人的安排就好了。”这样,会少很多烦恼。
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要同他们这些做长辈的一样,为了家里的生计而担忧。
齐沅沅叹了口气,收回了目光,却没有接她爹的话,而是说道:“不管未来天气如何,爹你们这样做打算,是对的。只是仅如此,哪里够?明日咱们该脱离红江分支了,到了接下来的河道,走半天若是遇到小村镇,咱们立即停下来,粮食能买就买。毕竟真到了那一步,钱这个东西只怕不如油盐酱醋有用。”
齐三爷点着头,“我和你大伯他们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没想到,没能瞒过你。”
接下来,父女俩就这样坐在甲板上,仰头天空特别低特别明亮,那些星星好像触手可及一般。
可是这么美的夜空,谁也没心思去欣赏,都在担心明天太阳也这样挂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