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只是想家了,很晚了,表哥请回吧!”
谢婉宁行了个福礼,转身就要走。却被一只大手拽住胳膊,将她拉到门后的阴影处。
门口挂着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摆,那昏黄的烛光跟着忽明忽暗,将他们的影子拉扯的重叠又荡漾。
“看着我!”沈淮序低低的声音传来。
跟在后面的玉烟和惊风,急忙转过身去,两人相视一眼,又默契地走开了几步,把住路口,防止有人经过。
谢婉宁被沈淮序抵到墙上,他那么用力地按着她的肩膀,像是恼怒她撒谎一样,那眼神深沉得可怕,她一时有点心慌。
记忆里那个整天哄着她的表哥不见了,眼前这位是传说中乖戾阴骘的五公子,圣上的亲生子!他在圣上面前都敢甩脸色,何况是她!
一瞬之间,谢婉宁好像突然失去了儿时的伙伴,失去了那个两小无猜的情意。再也找不到那个哄着她,陪着她的表哥了。
“五公子,请自重!”谢婉宁忍着痛,直视着沈淮序的眼睛,倔强地说道。
她语气很重,重到要和他划清关系一样!
听到这话,沈淮序怔住了,才惊觉两人居然离得这么近,近到他能看清楚谢婉宁一根根卷翘的睫毛。她柔柔弱弱地被他大力地按在墙上,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望着他,那楚楚动人的模样,让他心头一颤,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谢婉宁眼中含着泪,推开他的胳膊,跑进了如意院。玉烟也不敢抬头看阴影下的沈淮序,也跟着跑了进去,顺手还将门关上了。
沈淮序怔忪地看着自己的手,他刚刚那么大力吗?原以为谢婉宁还像小时候那样,有什么不开心的会找他倾诉,会故意撒着娇让他去哄哄。
可今天,怎么不一样了呢?长大了,就再也回不去了吗?连表哥都不叫了,那么郑重地叫他五公子,还想着逃离国公府……
“请自重,请自重!”沈淮序咬着牙,心里默念着这句话,只觉得气血上涌,一拳打在了墙上。
……
镇国公将手边的事情安排妥当,已经到亥时了。他匆匆回到凝辉院,打发走了守门的婆子,推开内室的门,发现苏氏穿戴整齐,正坐在灯下等他。
“安歇吧!”镇国公并没有发现异常。
苏氏掩住情绪,上前一边替他更衣,一边问道:“老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不妨事,明日你派人先去普宁寺和主持说一声,老夫人暂住几日,务必安排妥当了。”
“是。”苏氏应下,心下盘算着说道:“怎么突然要去寺里住,是不是因为表小姐做的那个梦?”
“休得再说那个梦,明日也警告下府里的人,有胡说八道的一律卖到北疆去!”
苏氏手上的动作一停,她退后两步,打量着镇国公。
他们年少成婚,也曾如胶似漆过,也曾吵架翻脸过,如今年过半百,儿孙满堂,早就平淡如水了。镇国公洁身自好,从不纳妾狎妓,苏氏打理中馈,两人相得益彰。
可苏氏从未想过,她信重依赖的夫君,会将一件事隐瞒那么多年,将她从头到尾蒙在鼓里。要不是今天文氏说起那枚玉佩,她还发现不了端倪。
苏氏今天一天的心情就如海浪一样波涛汹涌。先前觉得老夫人派谢婉宁过来学打理中馈,还在她刚刚开口说府里没有银子的当下,很难不让她多想,对谢婉宁的到来自然没有好脸色。
上午处理对牌的时候,又故意在下人面前下了她的脸。只是个表小姐,再有老夫人宠爱又能怎样,还能越过了她去不成!
可揽月说,谢婉宁长了一双酷似她的眼睛。她就多动了一点心思。本想着这孩子如果弄错了,她就可以将她正大光明地赶出去。可又看到她那个长相,竟然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她就多心了。
先前谢婉宁一直病病歪歪的,行事胆小怯懦,一副小家子气,她很是看不上。可自从上次她病好了以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更加温柔端庄,也开始不卑不亢起来。就连穿衣打扮都跟过去不一样了。
谢婉宁也有一枚青玉牡丹佩,这让她的心又不安起来。她从松鹤堂回来,就命人去库房调账册找玉佩,直找到天黑也没有找到。
“怎么了?”国公爷这时候发现了苏氏的异样,这么晚了,她一身正装,钗环也都没有摘下来,在等他?
“国公爷,我记得当初打造玉佩的时候,有一枚和老大老三一样的牡丹佩,还记得吗?”
“不记得了!”镇国公矢口否认。
“十六年前,国公爷拿走了这枚玉佩,国公爷怎么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呵~”苏氏轻声一笑,随即露出嘲讽的眼神,说道:“国公爷不记得了?十六年前,我生老五的那晚,下着大雨,国公爷冒雨去库房取走了这枚牡丹佩,是也不是?”
“国公爷以为那晚大家都在凝辉院,没人发现是吧,恰巧那夜苏妈妈去库房取东西看到了,还记录在了账册里。”
苏氏说完,从身后的桌案上抽出厚厚的一本书,“啪”的一声,甩在了镇国公的脚下。
镇国公瞅都没瞅地上的账册,他眼神锐利地盯着苏氏,说道:“真是无稽之谈,你疯了,你想干什么!”
“哈哈哈,我想干什么?难道不是应该问镇国公想干什么吗?这枚玉佩正巧出现在如意院那位表小姐身上了呢?”
苏氏眼睛赤红,脸色灰白。事到如今,镇国公还在狡辩。
“这又能说明什么,或许是老夫人赏给她的,简直不可理喻。”镇国公将刚刚脱下的衣服,又重新穿好,打算今晚去书房睡。
“你站住!”苏氏哭喊了一声,她拽住镇国公的衣袖,声泪俱下地道:“十六年了,无忧院的那位公子不让我多问,如意院的那位你们又瞒着我,你们是打算瞒我一辈子吗?”
“今日你必须给我个交代,无忧院的那位到底是谁?如意院那孩子到底是谁的孩子?她是不是……”
“住口!”
第15章 第 15 章
第二日,苏氏一大早带着苍白的脸色,顶着红肿的眼睛跑到松鹤堂,跪在老夫人的床前,哭道:“母亲,您就心疼心疼儿媳吧!”
昨夜,她执着于要一个答案,镇国公却面色沉郁地警告她,不让她再深究下去。可她哪里肯依,两人大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镇国公走后,她几乎一夜没合眼,一闭上眼睛就想到了那个雨夜,她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孩子,只听得几声微弱的啼哭,随后淹没在雨声里。
这件事像一根刺一样扎进她的心里,从昨天到现在一直在翻涌。镇国公那里没有答案,只能求老夫人了!
老夫人半躺在床上,望着形容疯癫的儿媳,心里喟叹一声,该来的还是来了。
当初她是不赞成镇国公将事情瞒着苏氏的,他儿子的性子她也知道,倔强得很。他怕苏氏知道得越多,牵连得越广,他是想给国公府留条后路。
“起来吧,堂堂国公夫人如市井泼妇一般哭闹……还成什么体统!”老夫人说道。
“母亲,儿媳如今还要什么体统?国公爷竟如此瞒我……”苏氏趴在老夫人的床榻边,哽咽着说。
“罢了,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你要想清楚了,你,乃至你们苏家,能不能承受得起知道真相的后果!”
老夫人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一道锐利的光,犹如利刃一样插进了苏氏的心坎上。
“后果?”苏氏喃喃道,一时间以往的种种纷至沓来,国公爷对沈淮序超乎寻常的父子关系……
“想到了吗?还记得十六年前承恩侯一家的下场吗?你也想我们国公府走承恩侯的老路吗?”
承恩侯周家,祖上战功赫赫,周家女儿个个端庄秀丽,优雅出尘。其中嫡幼女周若灵还是镇国公青梅竹马的表妹,因生辰八字大吉,被先帝选进后宫,封为伺药圣女。
后来,承恩侯被告发图谋不轨,先帝震怒,周家全族十岁以上男丁悉数被斩首,府中女眷为保清白全部三尺白绫自挂门前,好不凄惨!
煊赫百年的周家,一夕之间,全族俱灭。
苏氏曾经怀疑过沈淮序是镇国公和周若灵的私生子,时间上对得上,那时候周若灵在宫里当差,镇国公对她多有照拂。可镇国公坚决否认,她也无可奈何。
五年前,渐渐有风声传出,沈淮序是镇国公养子的传闻。是养子而非私生子,镇国公并未否认,好像默许了一样,她那时心里才好受些。
今日老夫人又为何说起周家,难道真是和周家表妹的孩子?那可就是罪臣之后,一旦消息泄露,那就是举族的大罪。
苏氏瞳孔一缩,彻骨的寒意袭上来,霎时如坠冰窟,她瘫软子在地上。
他们云中苏家虽说是百年勋贵,但远离京城,近几年又被朝堂打压,苏家男儿多不思进取,靠女儿来联姻稳固关系,已逐渐没落,再经不起半点风浪。如今族中还指望她能提携一二,如若事发……
“难道真是那家的孩子?”苏氏不可置信地问。
老夫人掀开眼皮,晦涩不明地道:“不管是谁的孩子,如今都是镇国公府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母亲说的是,那也不能用我的女儿去换!”苏氏咬着牙说道。
“这话休得再说,这国公府里,你哪来的女儿?她只能是表小姐!”
老夫人这话一出,屋内寂静一片,早上的一缕阳光,斜斜地照了进来,映出窗棂上那道纤弱的影子。
“表小姐,您的披风……”
几声清浅的脚步声,随着小丫鬟的呼唤声渐行渐远。
室内的老夫人和苏氏俱是一震,谢婉宁听到了!
……
谢婉宁担心老夫人的身体,一大早起来就到了松鹤堂。
她原本想着早点看看老夫人,然后赶在辰初前到明正厅,跟着国公夫人学习管家。
可她来得太早了,老夫人还未起身,她便躲在茶水间候着。刚坐下,就看到苏氏满脸泪痕地闯进了内室。
苏氏声泪俱下地诉说,她听得一清二楚。她本不想偷听,走到门口正好听到了承恩侯周家。周家,她从未听说过,梦里也没有周家,便止住了脚步。
听到苏氏竟误以为沈淮序是周家的后人时,谢婉宁轻蔑一笑。都说云中苏家教女有方,聪慧异常,今日这般看来,也不过如此。
老夫人有意误导苏氏,让她想到苏氏一族如今的处境,自然就会投鼠忌器。这一局,老夫人技高一筹,苏氏这几年还是过得太顺了。
谢婉宁听到这里就想离开,突然听得苏氏低低地说出换女儿的话,她身体忽然僵住了。
她刚刚还是小瞧了苏氏。苏氏虽然不知道沈淮序是什么身份,却能准确道出她的身份来,那份笃定,应该是已经查实了。想来,苏氏在这府中也有不少眼线,毕竟管家管了那么多年,只要她有心,消息还是能打探出来的。
苏氏能猜出她的身份,她是开心的,昨日因为镇国公带来的阴霾刚要散去,可老夫人一句话,将她泼醒了。
是啊,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永远只能以表小姐的身份活着!
谢婉宁心里悲愤,她恼恨自己不争气 ,昨日明明告诫自己要放下,不要再有妄念……可当机会摆在面前时,她还是会忍不住会想要,或许自己踮踮脚就能得到了!
老夫人的一句话,浇灭了她所以希望。那是自小疼她的外祖母啊,那可是她的亲祖母啊!她能理解他们想要守护的秘密,为何连私下里都不愿意承认呢?
谢婉宁感觉自己活了十六年还是没有活明白。她又想到了那个梦境,她被铁链锁在冰冷的房间里,连条毯子都没有,那么冷,冷得她手上全是冻疮,又疼又痒,偏她还发不出声音,说不出话!
她站在门口,冷汗直流,忽然觉得松鹤堂的下人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
“只不过是个表小姐,整天摆什么正经小姐的普,六小姐才是我们国公府的嫡小姐……”
“天天就知道巴结老夫人,惯会做低伏小,撒娇卖乖……”
“她还敢勾引五公子,五公子那样芝兰玉树的人,也是她个表小姐能够肖想的!”
谢婉宁只觉得自己寄颜无所,这偌大的镇国公,竟然没有一个真心对她的人,没有一个认真为她想的人!
……
苏氏听得动静,跟着追了出来,只看到谢婉宁瘦弱的影子,消失在连廊的尽头。
她想喊住那个身影,可一张口,却不知道该喊她什么?手里拿着帕子,伸着手,僵立在门口。
苏氏重新收拾妥当,去了明正厅,看到谢婉宁已经到了,见到她来,仍规规矩矩地向她行礼,嘴里喊她舅母。她心里开始别扭起来。
苏氏一边处理着家事,一边暗暗打量谢婉宁。
谢婉宁今日穿了一件青缎掐花对襟外裳,简单梳了一个随云髻,簪着一枚小巧的梅花簪,面上不悲不喜,不戒不燥的样子,仿佛在松鹤堂像没有听到一样。
骤然得知这个风一吹就倒的表小姐,就是自己女儿的时候,苏氏心里想了很多,想给她调理好身子,想给她好看的衣服,名贵的首饰,再给她挑一门中意的婚事……
她想要隐秘地弥补这么多年的亏欠,却没有想到谢婉宁已经先一步知道了,那她再做这些,还有什么用?
苏氏心不在焉地打发了管事们,看着谢婉宁即将远去的身影,张了张嘴,终于叫住了她。
“婉宁,你等一下,随我到凝辉院去。”
谢婉宁还是第一次听苏氏喊她的名字,以往都是客气地喊她表小姐,她那颗刚刚冷静的心,又起了波澜。
苏氏将她带进凝辉院内室,这里的地上铺着花开富贵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息的。桌案上熏着淡淡的清香,和苏氏身上的香气一样,淡淡的非常好闻,让人忍不住想要亲近。
谢婉宁心里惴惴不安地坐在一旁,她来苏氏内室的机会屈指可数。不知道苏氏叫她来是为了什么,为了弥补她?还是为了警告她?她收起那颗妄想的心,目光追随着苏氏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东西。
“找到了!”苏氏有点欣喜地拿着一个大红雕花漆盒,交给谢婉宁。
“这里有枚玉佩,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你拿去戴吧!你那枚牡丹佩……你着人送还回来吧,我替你保管着……”
谢婉宁拿着漆盒 ,望着苏氏略显尴尬的神情,心一抽一抽地疼。
“谢舅母赏,我回去就着人将玉佩送回来!”
谢婉宁压着声音,尽量不让自己颤抖。那枚玉佩就在她衣服里,可她现在不想当着苏氏的面拿出来。前世今生,她都没有保住这枚玉佩!
苏氏似乎对她的态度很满意,挤出一抹笑容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之前委屈你了,以后……以后……”苏氏顿了一顿,沉默了。
谢婉宁强装镇定地从凝辉院出来,看着手里那个刺眼的大红漆盒,她愤怒地想砸碎它。
可刚举起手,就看到沈淮序一身黑衣劲装,手拿一条长鞭,站在廊下,正好整以暇地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