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那种面红耳赤，在这一刻，卷土重来。
奚十里揉着发红的耳朵，脚步一顿。
她是不知道应不应该走过去，她好像还不太清醒的样子，不知道用什么态度面对千山。
可是千山却没有给她再考虑的机会。
当奚十里出现在月升岛时，千山已经转身。看着在不远处似乎在迟疑着要不要过来的奚十里，千山心里传来轻微的刺痛感，他脸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想着果然是他太急切，把人吓跑。可是事到如今，他能怎么办？还装作若无其事地放手吗？
“小师姐。”千山心里还没有考虑清楚，便已经主动开口叫了人。
话音刚落，他心里的念头顿时变得分外明确起来。
放手，那怎么可能。
奚十里听见千山的声音，不得不加快了脚步走了过来。她在对上千山的眼睛时，生怕看出来些类似于谴责的情绪，可如今一看，在千山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跟往常一样。
奚十里心里有些迷惑，又有些庆幸，若是自己还能跟千山像是从前一样相处，当然是再好不过。
想到这里时，她脸上已经重新展现了笑，“嗯，走吧，现在去黑市。”
千山点点头。
黑市距离月碎岛有不短的距离，从月碎岛过去，需御剑而行。
等两人到黑市外时，已到了傍晚。
千山一手拿着赤血剑，一手放在了奚十里跟前。
看着自家小师姐迟迟没有动作，千山眉头不曾动一下，声音平静开口：“小师姐，拉着我，可以吗？”不等奚十里回答，千山又解释道：“黑市里鱼龙混杂，我怕小师姐走丢。”
在里面的人大多都穿着跟他们一样的黑色的斗篷，又戴着面具，光是从一个身影来看，很难判断谁是谁。
这解释让奚十里无法拒绝，她伸手搭在了千山的手腕处。
千山低头看了眼，没说什么，很快拉着她，走到了一处看起来像是死胡同的巷子里，然后伸手在最里面的那堵墙上挥过，一道上面带着阵法的结界便出现了。
千山从腰间拿出一枚灵石，放在了阵法中心，拉着奚十里穿过了结界。
“每一次进入黑市，也叫鬼市，都要给过门费。”千山低声开口跟她解释。
穿过这一层结界，就算是进入了黑市。
奚十里抬头看着眼前的街道，这里的房屋很密集，都比较低矮。而在黑市上的人还不少，一个个跟他们看起来都差不多，穿着黑色的斗篷，戴着面具，谁也不知道迎面朝着自己走来的人是谁。
她原本以为黑市会看起来阴森森的，鬼魅可怕，但是进来之后，奚十里发现这里的街道，竟然还很大手笔地挂满了萤灯。
这是一种以灵石为燃料的照明灯，很亮。
千山见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圆滚滚的萤灯上，开口道：“黑市虽说交易自由，但规矩森严。背后的人不允许有人在此地偷奸耍滑，这些萤灯，就是为了让买卖双方能看清楚手中的钱财交易。”
因为周围的陌生人太多，千山跟奚十里说话时，不由凑近了一点，他微微弯着腰，不动声色地配合着奚十里的身高，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奚十里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千山的话里，压根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距离竟已这般近。“没想到明明就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交易的地方，竟然规矩森严。”两者放在一起，有很矛盾的割裂感。
入口处买什么的都有，各类妖兽的妖丹，各种在市面上不曾见到的灵草，甚至还有各大宗门内流通的丹药。
奚十里第一次来，不免有些好奇地左顾右盼。
千山也不催促她，就跟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步子在集市中走来走去。
等到奚十里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千山的手腕时，她倏然回头。
在她的身后是，几乎都是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人，就连脸上戴着的面具，也辨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距离她最近的人，神色匆匆，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她的停留，身边也没有人，为她停留。
在这瞬间，奚十里心头倏地一下，变得慌乱了。
她好像一不小心，把千山弄丢了。
奚十里对眼前没见过的灵果忽然就没了什么兴趣，她转过身，慌忙地想要重新将人找回来。
千山其实就站在街对面。
刚才奚十里松开自己手腕的时候，他下意识地便要伸手去抓住后者的袖口。
可恰好在这时，有人推着小板车走过，他的指尖才刚刚触及到奚十里的衣服，下一刻，就落了空。
他跟奚十里被人流冲散。
但千山的眼神却始终放在奚十里身上，哪怕周围都是穿着差不多黑色的长袍，可从始至终，他的目光就没有从奚十里身上挪开。
他看着自家小师姐兴冲冲走到了对面的卖灵草的铺子，又走到了隔壁买灵果的小摊，但就是没有发现在她身边已经少了个人。
千山眼中的光，有些寂灭。
是他，不够重要吗？
千山在心里忍不住这般询问自己。
他在昏暗不被人看见之处，内心的阴暗在疯狂滋生，同时还自虐地不肯上前一步，想要等着对面的人主动发现自己不见。
当看见奚十里真正转身时，千山的眼睛，几乎瞬间捕捉到了对方眼里的惊慌。
在这一刻，他戴着面具下的那长脸上，终于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满足的笑。
他小师姐，终于因为自己着急了。
千山心里想着。
他宛如上瘾的赌徒，看着在人群中焦急寻找自己的那道身影，内心扭曲地得到了满足感。
自己在奚十里心里，也绝对不是那么无足轻重的。
最终还是千山的不忍心占据了上风，相比于自己的满足，他更舍不得看见奚十里在人群中焦急又害怕的样子。逆着人流，他抬脚，主动朝着奚十里的方向靠近了。
奚十里在人流中找着千山，她心里的懊恼如潮水一般，一阵接着一阵地朝着她涌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将千山弄丢了，分明在进来之前，千山还特意叮嘱过她，要抓住他的。可是现在，奚十里看着周围几乎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陌生人，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她不知道自己这是走到了哪儿，只见眼前出现了一栋高楼。尤其是在黑市这样随处可见的低矮的房屋的衬托下，这里的高楼看起来格外突兀。
像是不规则的多角楼阁，尖尖的屋檐上，坠满了萤灯，看起来璀璨极了。而最让奚十里感到诧异的，是在这里做生意的人，竟然都没有戴着面具，一张张鲜明生动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奚十里的目光落在了面前这栋高楼的门牌上――
金银楼。
好直白俗气的名字。
奚十里看着这门口络绎不绝的人，感到惊奇。
她在门口驻足了两息时间，便已经有穿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迎了上来。
“仙子，可要进楼中一坐？”来人热情道，他说话间，手中已经浮现出一块晶石一样的薄板，上面有白光闪过，他看着上面的名字，笑着跟奚十里介绍道：“今日楼中有扶苏，金铃，白泽三位公子的主场，跟他们在共度一夜，仙子的修为至少精进小半个境界呢。仙子，可要进来坐坐？”
对方虽然是在询问，但那姿势，分明就是引得奚十里走进金银楼。眼前的女娘窈窕的身形，即便是宽大的衣袍也遮掩不住，刚才那么傻乎乎地站在他们金银楼前，怕不是第一次来金银楼的雏儿。
奚十里听着这话，云里雾里，都还没有明白对方说的什么公子的主场是什么意思，她的肩头，忽然被人勾住了。
奚十里惊讶抬头，手中的吞海，都已经出鞘，露出了半截漆黑的剑身。
但是下一刻，奚十里的手就轻轻地将吞海重新推了回去。她的鼻端，嗅到了熟悉的气息。顿时，奚十里的眼睛就亮了。
来的人是千山。
“不必。”不等奚十里回答，赶过来忍不住现身的千山已经先开口替她拒绝。
那个看起来年轻俊美的男子，见到戴着黑色的面具的千山出现时，脸上闪过一丝不好意思的笑容，抱拳道：“叨扰了，原来仙子已有道侣。若有得罪，还请见谅。”
说完后，他便转身，朝着楼中走去。
千山抬头看了一眼面前金银楼的招牌，又看了眼如今在自己臂弯处，还显得有些茫然的自家小师姐，胸口的火，好像又渐渐地开始燃烧了起来。
“师弟。”奚十里惊喜开口。
千山没有吭声，只是淡淡地看了奚十里一眼。
他心里有些烦躁，奚十里第一次来黑市，自然是不知道这金银楼是什么地方的。如今误打误撞走到这儿，若是今日他再晚来了一步，怕是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千山心情不好，周身的低气压，自然也蔓延了出来。
奚十里又不傻，她不由伸手扯了扯身边人的衣服，又试探叫了对方一声，“师弟，你生气了吗？对不起……”她低着头说。
她一不留神把千山弄丢了，就是她的错。
“小师姐有什么错？”千山压着心头的火气，看起来好似还算是冷静一般开口问。
奚十里却是从他这有点过分平静的话里，听出来了几分压抑的火气，她心里的不安又高涨了几分，“我不该乱跑……”
千山这时候已经带着她离开了金银楼附近，自然也松开了刚才那只揽着奚十里肩头的手。
“小师姐可知道刚才的金银楼是什么地方？”千山问。
奚十里茫然摇头。
“知道他们那里的人，为什么都没有戴着面具吗？”
奚十里仍旧摇头。
千山嘴角挂着一丝残忍恶劣的笑，他不知道奚十里到底能不能看见，反正现在他凑近了面前的女娘，低声开口：“金银楼，是黑市最大的销金窟。刚才小师姐听见的那几个人的名字，便是今夜的头牌鼎炉。客人只需要花钱，与之春宵一度，便能从对方的身体里，收获灵力。小师姐，你想进去吗？”
千山没有告诉奚十里的，金银楼也是黑市最大的买卖消息的地方。
只要能出灵石，便能在里面打探到自己想要的消息。
他只提了金银楼也是做皮肉生意的，修士的皮肉生意，当然不仅仅是只有肢体上的交缠，更重要的是，在金银楼中，不论是男是女，在里面卖身的，无一不是鼎炉。他们修行积攒的灵力，为的就是在晚上接客的时候送出去。
千山说完这话后，认真盯着自家小师姐的反应。
果然，不意外的，他从奚十里戴着面具的那双眼睛里，看见了错愕和一丝丝的无措。
“我，我不知道……”奚十里说。
千山“嗯”了声，听着似乎并没有将她这话太放在心上，只是冷淡说：“小师姐下次不要再走丢了。”
只有他知道，刚才自己心里的愤怒。
他的太阳，任何人都不能染指。
就在千山说完这话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掌心里，塞进来了一只小手。
千山低头，看着此刻身边女娘主动牵住了自己的那只手，面具下的那双眼睛里，有意外闪过，但随后，很快，面具下的那张薄唇，在此刻翘了起来。
他微微弯曲了手指，将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捏得紧紧的。他的耳边，忽然出现刚才自己听到金银楼的小二的话――
“道侣。”
明知道是个误会，但千山此刻的心情，也因为这两个字，变得有些出奇不错。
奚十里着实被他主动跟自己“握手”的动作弄得一懵，她原本只是想要勾住千山的手指，却没想到最后自己居然被他的掌心完全包裹。
青年的掌心带着厚茧，有点粗糙，在她的手背上摩擦，带起来了一片莫名的感觉。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就安静走在黑市的街道上。
出了金银楼的事，奚十里和千山没再耽搁，直接奔赴出售魔骨剑的铺子。
千山牵着奚十里，动作自然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面具下的那张脸上浮现的笑意，就一直没有消失过。直到到了店铺门口，千山周身的气势变了。
千山没有带着奚十里进铺子，而是拉着人走到了对面的茶楼里，要了一壶茶和一碟花生米，坐了下来。
“这家店会营业到月上中天，我们暂时就在这里歇歇脚。”千山说。
奚十里“哦”了声，乖乖坐在千山对面，小口小口喝着面前的茶水。
她的目光，便忍不住落在了对方的身上。
青年虽然穿着宽大的斗篷，遮住了身形。但是现在，从她的角度仍旧能看出来的对方坐得笔直，挺胸直腰，丝毫不见半点懒散模样。
随后，奚十里的目光又落在了千山那只捏着茶杯的手上，他现在的情绪似乎并不太平静，那只手，只是捏着茶杯，没有丁点准备送到的嘴边的意味。
那只手上，即便是缠绕着纱布，也不难让人看出来指骨的细长。
奚十里垂眸一想，便能猜想到千山心里不平静的原因。
对面卖魔骨剑的铺子，里面那些从魔族身上剥离下来的骸骨，每一件，都跟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知是不是因为想到了五年前藏书阁崖底的月夜，奚十里忽然觉得坐在自己对面的青年，影子里透着一股寂寥落寞。她忽然想起来，不论是千山，还是千山的族人，都不被这个世道包容接纳。
她的心里，像是不受控制的，感到了一丝难过。
片刻后，千山若有所察，转头，还没有收拾妥善的冰凉的目光，冷不丁跟奚十里看来的目光对上。
千山挑眉，似乎有点讶异。
奚十里没想到千山会转头，在接到对方疑惑的目光时，奚十里只庆幸现在脸上还戴着面具，没有让千山看见自己的窘迫。
她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我给你变个戏法。”奚十里说。
这是很多年前，她学到的一个当时很盛行的障眼法魔术。
奚十里将茶杯拿起，里面空空如也，随后手上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将那只空茶杯倒扣着放在了千山跟前。
奚十里冲着对面的人微微挑眉，抬了抬下巴，“打开看看。”她语气里有几分小小的骄傲。
千山依言照做，他眼神在揭开茶杯之前，还有些冷淡。但在看见挪开茶杯后，桌上静静地躺着一颗孩童才喜欢的糖果时，眼神却忽然变了。
“刚才，对不起。”奚十里说，她伸出手，又把那颗糖朝着千山的方向推了推。道歉不完全是因为自己跟千山走丢，让对方担心，还有一点，是因为她不想看见刚刚坐在窗口的青年，身形透着孤寂的样子。
她想他开心。
千山白皙的指尖，将奚十里送来的糖拿了起来，“不用对不起，是我没有照看好小师姐。”他轻声说，在他的心底，其实早就不气了。早在看见奚十里在人群里焦急寻找自己的时候，他就不生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