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泉分神看了她一眼,精致的妆面,漂亮的裙摆,十几岁的少女一副情窦初开的模样。
缓慢喝了口茶,出言嘲讽:“小小年纪不学好,是跟男朋友出去厮混了?阳台上还挂着件外套,把人家衣服都穿回来了。”
裴桑榆:“………..”
这么能脑补不去当编剧真是屈才。
见她没说话,仿佛坐实。
裴清泉表情更沉,训斥说:“你也想学你妈是吧,二十岁不到未婚先孕,书也不读,家也不要,从京市跑去江州找宋斌那个野男人。要不是怀了你,她现在该风风光光继承我的公司,而不是把自己过进牢里!你要学她,就赶紧从我家滚出去,我裴家不需要这样的后代。”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又是这样的话。
好像所有的苦难都是由她造成。
短短几句,比铅字重。
她像是被人猛然按进了水里,熟悉的窒息感,身体下沉,呼吸薄弱,意识却本能反击。
“她生我的时候,有问过我的意见吗?有问过吗?”
“如果她问了,我会说——”
裴桑榆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凉薄至极,一字一顿。
“这条烂命,我不稀罕。”
裴清泉难得怔了神。
从江州接到裴桑榆的那天,她就一直安静且乖巧,态度好,嘴巴甜,把自己当作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他怨念堆积了十几年,终于找到了发泄的渠道,无论对方怎么卖乖,都无法心生好感。
但也着实没想到她会回嘴,而且是这样直白的言辞。
“你………”
“但我没得选。”
“之前落下了很多功课,我今天是去补习,没有乱来,也不会乱来,这点请您放心。”裴桑榆情绪压得极快,语气恢复往日清淡,“刚才的话,是我的真心,但挺不好听的,您就当没听过。”
三言两语,裴清泉突然从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倔强,骄傲,会还击,却体面。
遗传这东西,到底血脉相连。
裴清泉别过脸,不再看她:“我还是那句话,别给我惹事,我不会帮你处理麻烦。”
裴桑榆欠了欠身,保持礼貌:“我知道,那我先回房复习了,明晚有考试。”
她大步回了自己房间,进了浴室洗干净脸,那股压抑的情绪才铺天盖地翻涌上来。
原以为逃离了江州会好一点,至少今天跟室友拍照的时候,看着漫山遍野的枫叶,她是这样觉得的。
风很好,景也好,笑声更好,有一秒她真心觉得青春真好。
还是她天真了。
所有的过往就是海底的水草,挣不开也逃不掉。
她恍惚坐在书桌前,打开台灯,翻开练习册,继续做题。
等回过神,才发现草稿纸上画了一堆无意识的曲线,仿佛她脑内绞成一团的毛球。
下了狠心,直接往胳膊上掐了下,皮肤上起了一道很深的红痕。
疼痛让人清醒,花了三个多小时,裴桑榆终于看完勾出的所有重点题。
她疲惫地把脚放上椅沿,整个人缩成一团,拿着手机缓慢翻着最新的朋友圈。
加的好友不多,就那么几个人活蹦乱跳。
丁子娇:转个硬币,如果它不停下来,今晚就不吃烧烤了
半仙:掐指一算,明天不宜加班
潇潇:天天敲电子木鱼,今天才发现跟佛祖报错身份证号了……呜呜呜功德减一
丁子矜:女娲但凡会画阴影,世界上也不会多我一个脸是五边形(我精神很好啊这照片谁爱修谁修啊修你大爷修你大爷
Jie.Chen:空窗三周,看条狗都清秀
…..
裴桑榆握着手机笑了会儿,笑容慢慢淡下去,巨大的孤独感海浪一样跟着潮汐袭来。
想找谁聊两句,都怕惊扰了人家的好心情。
她退回聊天列表,看到周瑾川的备注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一眼注意。
要是今天能给他打电话就好了。
哪怕是念一念平时最讨厌繁复的广播,也比这样一个人呆着,被这样浓重的孤独包裹要好。
远处传来几声轻软的猫叫,带着几只狗也连番叫了起来,一阵吵闹过后,夜晚再次陷入空旷的沉寂。
她点开他的对话框,删删打打。
[不听广播能睡着么,不是失眠?]
不行,看起来像是抓着人家的把柄要挟。
[我没喜欢你,别误会,所以可以接着念广播吗?]
不行,感觉是在直指他自恋,有点伤人。
[你不会不想接着我们的交易了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不行,人家下午还圈了一大堆题,明明没这个意思。
快十二点,裴桑榆还没酝酿出适合的开场白。
周瑾川的确是失眠,下午在沙发上躺着也只是闭目养神,身体越困,脑子越清醒。
他在床上闭目躺了两小时,眉头锁紧,认命般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
再最后找她一次。
点开裴桑榆的对话框,手指停住。
看到顶端显示一行小字。
对方正在输入…..
周瑾川垂下眼,把枕头垫高,靠着床头安静地等她的消息。
只是十分钟过去,提示仍在,却没有一条发送过来。
恍神间又想起陈界的话,“妹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绝对喜欢你”。
这欲言又止的对话框,结合这句话,确实有点写小作文那意思了。
周瑾川按灭屏幕。
算了,不喜欢就别招惹人家,之前失眠那么久也扛过来了不是。
正准备扔到一边,手机一震,一条信息发送了过来。
【sunset】: 有些题不会,第19页第8题,第20页第6题,第22页第24题,第25页第3题,第31页第7题,第34页第2题,你要没睡,给我讲讲行么?
周瑾川哑然失笑。
又自作多情了吧你,脑子跟陈界一起泡福尔马林了。
那条信息忐忑发送过去,裴桑榆七上八下,心说会不会胡编乱造写得太多,显得太笨。
这下好了,更像是坐实想跟他亲近却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一秒。
两秒。
三秒。
他应该不会回了。
裴桑榆点下撤回消息,重新编辑:算了,我自己再……..
字还没打完,对方的语音直接拨了过来,突兀的手机震动像是带了共感,带动着心跳也跟着同频的节奏颤动起来。
接,还是不接。
窗外一片寂静,裴桑榆只能听见自己深浅不定的呼吸,露骨的做贼心虚。
却还是忍不住迫切按下了接听。
像风雪急于拥抱春天。
“打电话讲。”听见他说。
第13章 告白 裴桑榆头一回觉得自己的伶牙俐齿变得词穷。
安静了好几秒钟,她才憋出来一句:“你看到了啊,还以为你睡了。”
“第19页第8题,第20页第6题,第22页第24题,第25页第3题,第31页第7题,第34页第2题,这么多题不会,这不是周老师失职了么。”周瑾川声音带了点困倦。
裴桑榆缓慢眨了眨眼。
发送出去没几秒钟就撤回了,这记忆力也太好了点。
有一丝被抓包的困窘。
她支支吾吾:“那你要给我讲完吗?”
电话那边窸窣了一阵,听见对方好像从床上起来的动静:“翻到19页。”
对方如此配合的真诚,裴桑榆更是心虚。
其实大都看完了,只是找了个搭话的幌子。
现在却不忍心戳破这谎言。
她迟疑了几秒,还是翻开了书,乱掉的呼吸才缓慢找回节奏:“好了,你讲。”
男生干净的声音不急不慢地从听筒里传出,晚风一样的轻拂而过,莫名其妙地安抚了方才那孤单的空洞,像垂下的帆被风灌满。
但夜已经很深了。
裴桑榆听得昏昏欲睡:“要不,剩下的明天再说?”
“无所谓,反正睡不着。”周瑾川毫不在意。
裴桑榆反应了过来他拨电话的缘由,低声问:“没听广播失眠了是吧,我现在念给你听。”
这下轮到周瑾川沉默。
她的确是敏锐又细腻,一下就发现了重点。
但连着两天没睡好,周瑾川很难拒绝:“十分钟就行。”
裴桑榆的职业操守再次上线:“昨天矿工了一天,我给你多念一个小时补上。”
“别,你熬夜猝死算工伤。”周瑾川没当周扒皮的爱好。
裴桑榆突然觉得跟他斗嘴还挺解闷的,发自内心笑了下:“那谢谢债主。”
没再多聊,她翻开自己抄的重点习题册,边念边顺道复习加深印象。
只是越念越困,声音逐渐降低。
周瑾川的睡意也有点上来了,恍惚地,听见对方的声音停了,换之是很轻微的呼吸声。
他半闭着眼,却舒适得没睁开。
电话到底没挂,就那么跟着睡了过去。
裴桑榆是被抽筋的疼痛弄醒的,扭曲着趴在桌子上睡了一夜,浑身像是被五个壮汉揍了一顿。
再一看手机,仍在通话中,时长423分19秒。
“我靠!”裴桑榆惊得没忍住爆了句脏。
“嚷什么。”周瑾川睡得浅,一点动静就醒。
刚起的声音还带着困倦,低低的贴着耳朵,有点勾人。
听得裴桑榆太阳穴猛得一跳,连忙说:“你继续睡,我挂了。”
话音未落,赶紧按下了挂断。
本身昨晚的情绪就不太正常,加上这不合时宜的时长,裴桑榆愈加心虚。
盯着通话记录难得出神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人家大晚上的讲了老半天题,得道个谢。
但现在,显然不合适。
她抓紧时间把教材又过了两遍,磨蹭到下午快去学校,才给他发去信息。
【sunset】:昨晚谢谢你,太困了,好像先睡着了
【债主】:没事
【sunset】:那个,你晚上想吃什么,我帮你带
【债主】:不用
隔着屏幕,裴桑榆都能脑补出他那一脸无所谓的冷淡样。
【sunset】:或者想喝什么,给你买奶茶?
【债主】:瓶装,冰的,可乐
【sunset】:行
裴桑榆很轻地啧了声,还挺讲究。
她收下阳台上洗的外套装进书包,打车返校,出门前又被裴清泉冷言冷语了一番,这已经是周末日常了,烦但得听着。
路过学校门口的小商店,里面只有个小胖墩拿着马克笔在写写画画,也没个大人。
裴桑榆扫了眼柜台,没了冰冻的库存:“小朋友,还有冰的可乐吗?”
“姐姐你等下,我帮你去后面找。”小胖墩麻利从凳子上跳下,把马克笔收进口袋,钻进旁边的库房。
不一会儿,就拿着瓶冰冻可乐出来,献宝似的,“这是我自己准备喝的,送给你。”
裴桑榆翻了下口袋,确实没现金,抱歉说:“要给钱的,但我只能扫码付,行吗?”
小胖墩重重点了下头,一眨不眨看着她:“姐姐,你长得好好看呀,送你个惊喜。”
“你也很可爱。”裴桑榆摸了一把他的脑袋,“什么惊喜呀?”
小胖墩摇了摇头,害羞地笑了笑,不肯说。
裴桑榆当小孩子玩闹,多半是再来一瓶之类。但简单的几句对白,烦躁的心情却好了不少。
回到教室,距离晚自习还有十分钟,大家在吵吵闹闹地换座位。
裴桑榆原本在第四组靠走廊,现在得换到一组靠墙,刚进门,见陈界正搬着她的课桌往外移。
她快步过去,把可乐随手塞进周瑾川的桌屉,才笑说:“不去隔壁班帮你的新妹妹?”
“哎,妹妹哪有同学好。”陈界懒洋洋说,“再说了,我这马上继承你的王座,帮忙也是应该的。”
裴桑榆笑得不行,正准备问你同桌呢,就见着周瑾川从后门进来。
四目相对,裴桑榆先避开了视线。
心中腹诽裴桑榆你躲什么躲什么,不就是挂着一晚上电话么,多大回事儿。
显然对方比她淡定,径直走到边潇潇桌前点了点:“我来。”
裴桑榆抬眼,见周瑾川略微勾腰,手指扣住桌面两边,很轻松把桌子提了起来。因为用力的缘故,小臂上的线条自然流畅。
然后目不斜视,从她身边路过,大步搬到了后门边上。
“谢谢。”边潇潇小声说。
周瑾川轻点了下头:“不客气。”
也没多余的话,再把自己的课桌往墙角一推,动作利落,一气呵成。
这哥在学校不是恨不得跟女生保持八百米距离么,裴桑榆拉开凳子坐下,喃喃自语:“今天是三月五号?”
“你终于在十一月的肖邦里被学习逼疯啦?”边潇潇眨了眨眼。
“那他们俩学什么雷锋?”
“啊这个,因为我之前一直一个人坐,所以每次换座位得搬两个桌子就很要命,他们俩每次正好是要换到我坐的地方,都会顺手帮我的。”
裴桑榆唔了声,隔着整个班的距离,不自觉看向窗边。
周瑾川和陈界不知道在说着什么,他手肘撑着窗,边笑边从桌屉里摸出那瓶可乐拧开,微微仰头,喉结滚动,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
裴桑榆无端被感染,莫名跟着笑了下。
后知后觉有些傻,笑意却没能完全收回来。
边潇潇毛滚悚然地看她一眼:“请问您精神状态还好吗?”
“还行吧,物理以痛吻我,我却回报以歌。”裴桑榆愉悦地翻开笔记。
这是真疯了,都被物理PUA到丧失人性了,边潇潇盘着串珠如是想。
后半截晚自习,马主任夹着一沓物理考卷进来,教室里瞬间怨声载道。
“吵什么吵什么,分数是比谁分贝高吗?”马主任利落发下卷子,“这回小考稍微上了点难度,但题还是那些题,就一个做题思路,分析题干看透本质。”
“讲个笑话,稍微上点难度。”
“上回这么说的时候老子直接挂科。”
“我觉得下周大家可以参加我的葬礼了。”
“没所谓,我妈的巴掌会准时光临。”
……..
陈界碰了碰同桌的胳膊,压低声音:“裴桑榆搞的那笔记确实是看不完了,有没有什么解题小技巧传授下。”
周瑾川瞥了他一眼:“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