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你贫穷的街道、绝望的落日、破败郊区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读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钟意眉心微微动容,这画面总让她想起夜色长廊的靳宴舟,他懒怠倚靠在生锈栏杆,温和是一道无形的壁垒,烟雾织就了一张行走的假面。
比其那些纸醉金迷,她最怀念和靳宴舟彻夜不眠的夜晚。
那时候他们心挨的那样近。
“等会儿公司有人要来谈事,我去楼下大厅?”靳宴舟靠过来,他手上拎了两条颜色不一样的领结,笑得暧昧问她,“选哪个?”
钟意挑了一条,又见他俯下身来眼睛泛笑说,“不帮我系上吗?”
哪怕他们已经足够亲密,在这些细微小事上,钟意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发颤的指尖。
她说:“不用,你们就在楼上方便点,要不然我等会出去逛逛?”
外面天寒地冻,除了恒温的温泉,哪还有什么地方好逛。
靳宴舟捉住了她的手,此刻是正午,日光刚刚好,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一张脸上,连眸色都添了暖意。
他说:“你留下来,一道听听。”
钟意不知道这句话有怎样的分量,只看见他的下属进来时候一瞬间错愕神色。
她安静地坐在圆形木桌前,听下属汇报了年度结算的报告,靳宴舟支着手认真听着,偶有的几次打断,问题锐利又直接。
他进入工作的状态很快,扔掉了床上□□那副温润缱绻的调儿,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居高临下,掌控的意味很足。
“衡山那块地皮怎么样了?”靳宴舟问。
程绪宁抬头,如实回答,“原本是没什么问题拿下来的,但是得到的消息说宋家也要竞标……”
话音未落地,靳宴舟原先懒散盯着窗外树影的目光陡然凌冽起来,他笑了一下,翻了一下手头的报表,语气云淡风轻。
“他们想中标,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吞下去的能力。”
……
这场话题结束的很快,好像只是一段完美假期的小插曲。靳宴舟把报表收进抽屉,回头问她听出了什么门道。
钟意老实回答:“其实我没太听懂。”
靳宴舟低笑一声,手掌搭上她肩膀,轻轻笼着,他语气温柔,“没事,慢慢来,以后就听懂了。”
钟意有些不明白的仰起头,她觉得靳宴舟要的好像不是一个乖巧懂事的情人。
他给的权限太多,哪怕是幸福,也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靳宴舟吻了吻她因为困惑而睁圆的眼睛:“不是对金融感兴趣么?在我这儿,想要什么都给你。”
钟意笑了起来,窗边的日光落在她肩上的毛毯,眉眼舒展,整个人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轻快。
她开玩笑说:“那我真希望一辈子都能呆在你身边。”
静默了一霎。
靳宴舟懒懒抬眸:“怎么不可以呢。”
真假总难分,贪念总难圆,人想欲望就是这么一步步被喂大的。
钟意起初觉着能和他有一面之缘已经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后来事情发展到今天,她开始贪念“永远”。
靳宴舟低下头来吻她,他的手指抬起她的下巴,迎上去,在她耳边低语,“我这儿,你想留多久,就多久。”
这是他能做出最长久的一份承诺。
钟意仰头望着他笑,话从耳朵里进,在心里薄雾一样绕了一圈,逆光时再往下看景,觉得这里的庭院像是一副浓墨的油画,美好的有些梦幻。
西雾山庄这个名字,本来就称得上梦幻。
晚间是他们最后一场聚会,靳宴舟想起来她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出门,总是担心她闷着,提议要带她去楼下听歌。
钟意懒洋洋地趴在铺满天鹅绒的飘窗上,这样一间暖和又舒服的屋子,其实她想告诉靳宴舟,她能呆上一个月也不想出门。
可是对上男人温和又略带体贴的眸子,她心神又不自觉软了下来,眼珠微微一转,冲他伸手,“你抱我下来我就去。”
靳宴舟当真抱她下去了。
三百六十道的旋转楼梯,金色琉璃浮雕闪烁出像金子一样的光辉。
她身形很娇小,娇小到身体完全陷没在胸膛处,雪色的披肩盖下来,只有一双纤细的玉足颤颤巍巍露在外头。
靳宴舟扯动一边唇角,指腹熨帖她发烫的脸,像逗弄一只猫儿一样温柔。
“羞什么,不是你叫我抱你?”
钟意脑袋埋在他胸口不肯出来,直到把自己闷的喘不过来气。她感受到靳宴舟的手指伸了进来,捏了捏她的脸颊,然后好笑似的在她耳边落下。
“起来吧?没人看你了。”
他有时候讲话并不是标准的普通话,懒散起来时候带一点香港那边的口音,字句咬的不清晰,反而带了勾人的悱恻。 许多年后她再回想起这幅场景,觉得自己当时真算得上是恃宠而骄。也可能是年纪小,不懂人情往来的规矩,靳宴舟纵着她,她便也顺理成章应了下。
赵西雾从烟雾缭绕的牌局里面出来,她身上裹了一件貂皮大衣,指甲染的鲜红,云雾缭绕里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靳宴舟把她大衣纽扣系好,问她要不要和朋友说说话。
他不常带她来这些烟酒熏天的地方,怕她认生觉着无趣,有心要为她介绍几个事业上有帮助的,可又觉得她刚念了大学,还是保留一点校园的稚气好。
钟意又见到了赵西雾,她心略微安定了下来,可是没有白天初次见面的那份欢欣。
她和赵西雾隔了一道餐台,十八道堆叠成三层的烛台明亮重影,钟意在一片烟雾盘绕的青色背景里看见了赵西雾明灭晦暗的脸。
她比读书的时候精致了很多,心慵意懒地靠在白色钢琴旁,肩上的皮草松松垮垮落到肩头,深黑色的吊带长裙勾勒胸前起伏。春光乍泄,来来往往的视线勾黏,她却恍若不觉,在香烟酒精的麻痹下涣散的笑着。
明明才过了三个月不到,天差地别,就好像过了一整个人世。
钟意踯躅不敢上前,赵西雾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眼,嗤笑声,慢悠悠走过来。
赵西雾问:“我白天跟你说那事儿你跟他说没?”
钟意摇摇头。
赵西雾松了一口气,用胳膊肘碰了一下她,语气亲昵,“我是和你亲近才和你说这些的,这个场子里就咱两互相认识,可得互相帮助。”
钟意在霎那间明白了赵西雾的用意.
她在拉帮结派,大概这个计划,从那次圣诞的烛光晚餐就开始筹划了。
钟意向后退了一步:“西雾,你是故意拉我进来的?”
赵西雾微微一笑:“你不是也缺钱吗,而且事实来看,他对你的好,让我都有点儿羡慕。”
“他给你钱了吗,给你买车,买房了吗?”
“你闭嘴!”
钟意握紧拳头,血液倒流,她突然想明白赵西雾总是撮合她和靳宴舟的原因。
最后的几个字几乎是紧咬住牙关蹦出来,“别用你肮脏的价值观衡量我。”
“那用什么,感情吗?”赵西雾笑得讽刺,“没钱你谈什么感情啊,没钱你连饭都吃不上,没钱你就是个被亲生父母赶出家门都没地方去的可怜虫。”
“要不是我给你两搭线,你觉得凭你能跟上靳宴舟吗?”
赵西雾无可救药的看着她:“钟意,你为什么在靳宴舟身上总是显得那样单纯好骗?明明没遇见他之前,你的眼睛能看透所有利弊,即便最差的机遇,也能冷静给自己选一条最好的路走。”
“现在就有一条最好的路在你面前,你为什么拒绝它?”
“赵西雾。”
钟意从没有用如此认真的语气唤过她名字,她语气沉下来,情绪只动摇了一下又恢复了惯常的冷淡镇静。
“我不是因为你的搭线才跟了靳宴舟,你的真心全然泯灭,可我还没有。”
“无论你信与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啪”的一生,灯光熄灭。乐队里的鼓手敲响了脚边的架子鼓,节奏明快的贝斯将话语淹进纵乐的浪潮。
乐手拿起话筒,缓缓唱了第一句——
“我说了所有的谎,你全都相信。”
“简单的我爱你,你却老不信。”
钟意的脸就此陷入黑暗里,她的眼神在无人可见的黑暗里变得柔软一片,盔甲被卸下,因为想到他,连说话都不自觉变得温柔。
“这不是我第一次遇见他,也不是我第一次爱他。”
她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赵西雾的身影逐渐在她脑海里抽离而去。
经历了太多次的离别,承受了许多的抛下,这些情绪对于钟意而言早已就是麻木,她甚至找不出一丝悲伤的情绪,因为在她靠近每一段感情的时候,都早就做好的离开的准备。
赵西雾时常说她是一个冷漠的怪物,天生适合和一串串冷冰冰的数据打交道。
所以后来看见她和靳宴舟在一起,才会觉得她像发疯一样不计后果爱着他。
□□或无自在,灵魂总有禁区。
靳宴舟是她唯一的净土,她不愿意让金钱、权力和世俗让他玷污。
所以靳宴舟问她要什么的时候,她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要,就捧着自己的一颗真心过来。
这世界太喧闹,真情都成了废纸,钟意推开厚重的门,踩着地上的碎纸迎着风跑了出去。
她踉跄从怀里拿出手机,拨了新年的第一个电话。
电话声很快被接通,她哽咽问出第一个问题,“奶奶,报恩到底要怎么报?”
“当然用真心报答。”钟奶奶答道。
泪水将眼眶填满,黑云变成一摊看不清的浓雾。
后来这雾被拨开,恍惚间走来一道人影,立体裁剪的大衣,在她面前蹲下时候有熟悉的烟草味道。
脸上传来微硌的手感,是他用腕上的沉香珠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钟意感觉心软了下去,不争气的想在他面前哭。
靳宴舟圈住她,无奈地靠着她耳旁哄她,“谁家小姑娘躲在这儿?”
“快让我来哄一哄。”
第19章
山塘镇有一户人家, 住在很偏的山脚。
里面住了一位很慈爱的老太太,孩子们叫她钟奶奶。
那是2005年的一个盛夏,镇子里浩浩荡荡来了好一批人。
钟奶奶不识字, 却听见镇长说这是香港来的明星义演,特地要来为村子里读不起书的小孩募捐建学校的。
镇长哪里不知晓他们家情况,又不是没钱供孩子上学,纯粹是大人猪油蒙了心,一心想要生个儿子传家业, 不舍得把姑娘送出去念书罢了。
可怜要一个老太太弯腰弓背来筹划,那辛辛苦苦卖纸壳子攒的钱够念什么书?
镇长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城南钟家女儿多懂事也是有目共睹的, 他抬手指了远远人群里的一个人, 给了条明路。
“看见那个没, 香港来的富豪, 出手就是阔绰,说动了他,资助点钱念点书不是问题。”
钟意也不知道钟奶奶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办法领了一帮人浩浩荡荡来到他们家里。
她只知道那年公路还没有修的太好,车进不来,走了两三个小时到了他们破烂院子的家, 最后坚持下来的, 居然也只有那个年轻富豪。
钟奶奶起了家里最好的茶,却因为放了好多年,尝不出什么味道。
钟意记得自己那年十四岁,在家停了半年的学心情很郁闷,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
被钟奶奶半推半就拉出门, 她发誓,她一生从未见过那样的光华。
走起路来嘎吱嘎吱响的陈旧木板, 握着书的青年挽着袖口站在那儿。那天阳光正好,像洒下的鎏金沫子,照在意气风发的脸上,沉闷不开的灰调小镇,大卷的浓云就此被推开,露出天空尽头明亮闪耀的霓虹。
听见动静,他微微颌首,尔后慢慢蹲下来,像一截温玉一样的气质,吐字极其清晰。
他问钟意:“你是不是想读书?”
这问题问的太妙,钟意低下头盯着自己半旧的水袖小衫,一时不语。
钟奶奶在旁边干着急:“你大点声说话,别怕。”
钟意还是不敢抬头,视野里只看见他穿着样式普通的灰色短袖,撑在栏杆上的小臂刚劲有力,因为个头很高的原因,他笑着俯下身来和她说话。